熬了一晚上的夜,一有机会躺下,人就成了一滩泥。
李东山用大衣紧紧罩住脑袋,翻来覆去,几经辗转,还是没能抵挡住这电话铃声无休止的侵扰。他挣扎起身,伸手摸索到了电话,一把揪入怀中••••••
不知过了几时,话筒从脸侧滑落,“当啷”一声掉在椅子上,这又一次使他惊醒。慌忙抓起落在身旁的电话一听——对方已经挂了。
电话撂回了桌子,李东山旋即倒在身下窄窄的长椅上,按照平时那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蜷缩成一团——准备在接班人员到来之前,再小憩一会儿。可没多久,他怅怅地发现,方才还把自己层层包裹的睡意,怎么也寻不回来了。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又是为了今天上午约定相亲的事儿。凭着仅存的记忆,回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再三叮嘱:
“••••••切记言行举止一定要表现的得体,尤其说话时要慎重,要有礼貌,要三思,初次见面一定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还有对方家长是你父亲的同学,他对你们这次见面也很重视,到时也会在场。你千万别由着性子来,让你父亲难堪••••••另外,据说人家女孩子,性格温柔,修养又好••••••你务必要端正态度,认真对待,好好把握••••••”
一想到这儿,李东山不免有点心烦气燥。
这件事上,自己犹如一只任人肆意摆布的玩偶,在父母的操纵下,一次次地被推向前台——搽脂抹粉,笑脸迎人••••••
李东山起身来到洗脸池前,往手上涂了些肥皂,打算用冷水洗个脸,一扫身上残留的倦意。
他把双手涂满肥皂,举在眼前,用力地扭搓均匀。当沾满肥皂沫的手指,快触到面颊时,他突然停住了——头前,镜子上,呈现出一张容颜憔悴,黯淡无光的脸;大概是一夜苦熬的缘故吧,看上去略微有些别扭、走形。这一头的乱发,似乎有好久没有理了,经一夜滚压,已经一绺绺地黏在一起;头顶处有几撮,简直横空出世,倔强地向四面翘起,随身体的起伏,还一飘一飘得,活像把刚从角落里拾出,弃用已久,肮脏无比的鸡毛掸子。
这还是我自己吗?李东山痴痴地瞪着镜子。
须臾,在他脸上渐渐泛出怪异的笑容。他挺直腰板儿,对着镜子,把身子快活地左扭右扭,还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反复地欣赏着自己的“尊容”。
回到椅子上,他只是冲净了手,低头嗅着手上散发出清新的肥皂味,掏出一支烟,点上,慢条斯理地吸起来。
想到一会即将面临的相亲场面,李东山嘴角不自觉得微微抽动了几下,鼻孔随之向四下里喷出了几股烟;在烟雾缭绕之中,他又回想起自己前两次相亲的经历••••••
头一个主动上门,给他物色对象的是父亲单位的王老歪。此人当初以极度热情和极富煽动力的言辞,曾让他的母亲欢喜了好一阵子。
当母亲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把这一喜讯透露给他的时候,却被他毫不领情地戗了回去:“您别以为这家伙是什么好心­­——他这摆明是变相的羞辱我嘛!我怎么了我,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还需经别人介绍对象?我有那么困难么••••••外面排队等着我的有的是,只是我不愿意找罢了!”
母亲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早已把孩子的婚事视为己任,安排到人生中最重要的日程去上了••••••对此,她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首先对中国现阶段的人口数量和类型进行了详尽评述,又结合当前男女比例日益失调的现状及将来人口发展的趋势,用精准的数据,残酷的客观现实,阐明了局势的严峻性:资源日趋匮乏,一切不容乐观;若要择优选取,须先下手为强••••••忽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忽而疾声厉色,软硬兼施。
李东山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动,毫无破绽、无隙可乘、无从插嘴,只好拄头沉思——直到母亲用手指戳点他额头时,才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
母亲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说教工作,效果甚微;马上就换了策略,改为和颜悦色、循循善诱:“只是见见面嘛,也许真的就相中了呢。据老王讲呀,他这侄女——可称得上是百里挑一!不夸张地讲,那真是端庄秀丽、天资聪颖、气质高雅、温柔淑慧••••••文化不但高,思想也求进步,刚毕业不久,就已身兼数职。工作之余,琴棋书画无所不会,家务理财无所不精,属于那种多才多艺,内外兼修型的。我琢磨着,还真挺适合你••••••”
李东山实在是无法听下去了,当即做手势叫停:“妈,不是我说您,王老歪的话,您也敢信!他除了喝酒,就只会胡说八道了••••••”
李东山心底一向对王老歪不存好感。记得还是他在上学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日子,家里简直成了王老歪的醒酒所。每逢王老歪大醉之余,都会酒气冲天地扰上门来,毫不客气地吩咐父亲,彻茶、倒水,并听其教诲••••••每当他牛饮般地吞足了父亲的好茶,就开始摇头晃脑、唾沫星四溅地指天说地,信口开河。
父亲生性喜静,涵养却极高,每次虽不胜其烦,也只能干巴巴地陪着。
后来父亲因业务精熟,工作能力强,升任了主任,不久又当上了分厂的厂长——这王老歪露面的次数也明显得递减了。即便来,也再不是一副肆意的醉模样;那惯有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气概也是大减——往往是正襟危坐的矜持,满面谄笑的献媚••••••令人观之,叹其脱胎换骨之绝妙。
母亲满心欢喜地遭他这么一说,神色顷刻黯淡了下去,若有所思的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缓过劲来,用近乎央求的语气说:“我已经答应对方了,约好明天见面。已经说好的事情怎么可以变卦?再说,人家从中撮合也皆是美意。话又说过来,见一面嘛也没什么坏处••••••”
尽管李东山对母亲擅自替自己做主,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但看到母亲一旁不厌其烦得絮絮不止,又实在不忍拂她的意;况且,看情形,若不顺着她,恐怕一时也难得清静,只得胡乱地先答应下来。
晚上,躺在床上,李东山心里开始后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竟如此轻率的应允了。
想起明天的相亲,不免觉得好笑——素昧平生、毫无瓜葛的一双男女,被安排在那样古里古怪的氛围下见面,并判定对方是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简直就是在上演一场滑稽剧。
想那场面,就好比求职面试一样,一旦发现对方的条件优厚,为了取悦,博得好感,拼命装出一副尽善尽美的蠢相••••••尔后直到认为十拿九稳,基本缴了对方的械之后,于是原形毕露——咬牙、放屁,打呼噜等种种劣根恶习,层出不穷,愈演愈烈!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像搅在同一容器里的两滩烂泥,相互感染,一并腐败、发臭••••••
这只有那些急不可待想嫁想娶的人,才会干的勾当!
他内心强烈拒绝——拒绝别人安排自己,更不甘心将这份自由双手奉人!
可看到母亲为此大张旗鼓的架势,心里不免浮起了一层忧虑:他有时真的害怕自己会因为亲情或家人的期待而最终妥协••••••
这夜,李东山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