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骑虎难下了,他刚刚已经发话不许动手,否则染家必遭灭门,染老将军当众射杀慎夫人,这把他的威信置于何地?
“哼!别以为求情的多朕就不该拿你们怎么样了!你们公然逼朕!你们完全没有把朕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好,你们想知道朕到底可以为你们妥协到何种地步,朕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来人!把染啸和顾绪阳押入大牢!染家人也全部给朕押入大牢!”
“圣上!”
“圣上!”
大臣们纷纷跪地,求饶了起来。
“好好好,你们……你们……你们……好!”原本内心还有一丝愧疚的皇帝,在看到染家有那么多支持者后忽然更加坚定了要惩治染家的决心。染家人心太旺,染千桦的惨死更是将他们的人气推到了巅峰,此时若不极力压制,万一他们起了谋逆之心,便要跟当年的神策军一样,将整个朝堂都玩弄于鼓掌!
而皇帝,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那几个带头喊叫的官员,可都是盼着皇帝猜忌染家、惩治染家,顺便激起众怒。
“燕林侯到——”
伴随着一声尖细的通传,燕王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现场,虽然被贬为了侯爷,可他依旧是皇帝的弟弟,依旧穿着皇家的服饰。自打被贬斥,他便一直窝在府中养病,一天不养“好”,就一天不用去封地,拖着拖着拖到了现在。
燕王双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礼:“皇兄!”
儿时感情再好,但出了那种事,皇帝对燕王也没什么好脸色了:“你来做什么?”非常不欢迎的语气。
燕王又把身子福低了一分,诚惶诚恐道:“臣弟自知罪孽深重,理应呆在家中闭门思过,只是听闻染将军噩耗,臣弟痛心不已,想要来送染将军最后一程!”
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被御林军擒住的染老将军等人,眸光一动,哀痛道,“皇兄,染老将军与染将军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北齐,还有染家二老爷、三老爷如今都镇守边关,饱受风沙之苦!臣弟实在不忍心看他们一家老小遭受牢狱之灾!臣弟一时糊涂,酿下大错,皇兄仁慈赦免臣弟死罪,但臣弟终日都活在悔恨与惶恐之中。每每想起儿时皇兄待我们几个的好,臣弟就悔不当初!臣弟罪该万死!让臣弟代替染家服刑吧!”
皇帝与在场官员全都惊到了。
不待作出反应,燕王又迅速把脸色一沉:“只是在臣弟服刑之前,臣弟务必要杀了这祸国殃民的妖妃!臣弟当时被颜婳迷惑,险些害了皇兄!臣弟不愿皇兄步臣弟的后尘!等臣弟杀了这个妖妃,再以死向皇兄谢罪!”
一席话,把慎夫人划入了颜婳之流,想想,两个女人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人妻,同样与皇室中人有了关系,颜婳勾引燕王行巫蛊之术,慎夫人呢?她只怕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吧!众人的心里已经开始这么想了。
而众人还想,原来燕王行巫蛊是受了颜婳的挑唆啊,看来,燕王的罪孽好像……好像也不那么深重嘛。
这种想法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
一个好人,一旦做了一件坏事,就会遭人唾弃。
而一个坏人,只需做对一件好事,就能被人感激。
一如廖子承明明是用生命在爱着华珠,从建阳到琅琊,又从琅琊到京城,不知暗中为华珠付出了多少,还几次险些为华珠送命,但就因为性格与三观的不同,导致在淑云的事情上处理得不够妥当,华珠就一度认为他十恶不赦。而赫连笙呢,前世利用了华珠整整二十年,还在最后毒死了华珠母子,可仅仅因为这辈子被人玩坏了脑袋,露出那么一点点可爱,华珠便觉得他似乎也没那么可恨了。
这就是人心!
任皇帝的历史再光明,今日一失态,他成了禽兽。
任燕王的过去再多污点,眼下一受苦,他成了英雄!
众人看看皇帝,又看看燕王,再想想俩人做的抉择,齐齐摇头,皇帝签不签协议、惩不惩罚染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全都认为燕王更适合坐那把交椅了。
燕王与台子上的慎夫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哦,他当然不会真的杀了慎夫人,即便他动手,也会被荣王挡住了,然后他会故意“受伤”,让文武百官和百姓们看看他为了国家的威严、为了染家的安危做出了何种牺牲。这样一来,他之前犯下的罪孽全都会被人遗忘了,皇帝昏聩、太子无能,皇位是他的囊中物了!
忍气吞声这么久,终于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他该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眼皮子微微跳动,内心也有些不安呢?
一定是太激动了吧?!
对,一定是这样!
燕王心思刚一转过,便有一支箭矢无情地飞向了慎夫人!
染老将军已被制住,这箭不是他射的,那么会是谁,在皇帝要拿染家开涮之后还敢继续朝慎夫人放箭?
荣王论剑砍掉了那支箭矢,眸色冰冷地看向了从大门之中疾步走出的白衣女子,女子手持大弓,又搭了一支箭,对准慎夫人。
荣王大惊:“年华珠!你疯了吗?”
皇帝、燕王与其他人也纷纷朝华珠看了过去。
十四、五岁的女子,尽管梳了妇人的发髻,小脸却依旧稚嫩而青涩,只是那双亮若清泉的明眸,闪动着绝不退缩的坚定。她一言不发,一箭又一箭地朝慎夫人射了过去!
皇帝的脸子越发挂不住了,他出门前是不是没翻黄历?怎么老的小的都要跟他作对?
“华珠!给朕住手!”
华珠不听,又从背后的箭筒里取了一支箭,
皇帝握紧了拳头,吩咐御林军道:“把她的箭夺了!别伤到人。”
“是!”御林军得令,一窝蜂地朝华珠奔来。
华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管朝慎夫人放箭。
流风脚尖轻点,如鬼魅一般自御林军面前一闪而过,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可当众人定睛再看时,十名御林军全都被点上大穴愣在原地了。
皇帝的脸都绿了!年华珠你想造反吗?
华珠的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廖子承啊廖子承,我这回又不要命地把小脑袋按在砧板上了,你父皇对你的感情到底靠不靠谱啊?我会不会等不到海棠花开了?
呜呜……
心中这样害怕着,目光却淡定从容地望向了台子上的荣王:“荣王殿下,她背叛你,爬了我们圣上的床,按理说,被戴了这么一顶天大的绿帽子,你应该挺恨她的呀,干嘛要保护她?该不会……你们俩串通一气故意演了一场绝世好戏吧?”
荣王鼻子一哼:“这不是废话吗?她是人质!没了人质,我拿什么要挟你皇帝?”
华珠眼神一闪,瞧荣王的样子,似乎真的没与慎夫人串通,想起余斌的告诫,华珠又凝了凝眸,问:“你又不能入宫,敢问你是怎么抓到荣王妃的?”
“哈哈,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他当然不会告诉华珠,是余斌给他指了条明路,多个暗中的朋友,比多个明处的敌人强得多。
他却不知,华珠早已从余斌那儿弄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大抵就是余斌无意中得知了燕王与慎夫人的计划,就暗中通知荣王插了一脚。慎夫人算准了以雅歌性子,会找长乐公主赛马,又或者慎夫人提前吹嘘了长乐公主的骑射之术,勾起雅歌与之决斗的信念。然后燕王提前吩咐罗公公对马棚的马动手脚,让雅歌落马。她的目的,并不是让雅歌受伤,而是给染千桦一次救下雅歌的机会。雅歌感激染千桦,与染千桦的关系一日千里,今后若有什么难题,也不会羞于启齿,比如借住,比如救慎夫人出宫。
而慎夫人答应燕王什么呢?她答应燕王,让皇帝名誉扫地、威严尽毁。
至于慎夫人懂得在玉湖重现染如烟与皇帝的一夜,应该也是燕王想的法子。
但二人的计划中,并没有荣王这一选项。
只不过荣王被余斌挑唆,劫持了慎夫人,又让二人急中生智,索性把皇帝一踩到底,损到旮旯里去!
这才有了燕王的“冒死进谏”。
华珠想,燕王绝不可能真的杀了慎夫人,甚至,燕王有可能在诛杀妖妃途中“受伤”、“生死未卜”,好让天下人看看,他为染家、为皇室声誉、为北齐黎民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可笑这个荣王,先是被余斌当猴子耍,现又成了慎夫人与燕王的垫脚石。但余斌把消息透露给她绝非是良心发现——
敛起心头思绪,华珠再次看向了荣王:“你确定你抓的是正确的人质吗?”
荣王的眼睛猛地一眨:“你什么意思?”
华珠淡淡一笑:“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博尔济吉特·纳珠已经死于昨日的大火了,这个女人,是假扮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荣王与皇帝在内俱是一惊,他们都清楚慎夫人的容貌,这个女人俨然就是慎夫人,怎么可能是假扮的?
似是知道他们的疑惑,华珠再次搭弓拉箭,面色凛凛道:“你记忆中,博尔济吉特·纳珠是个什么样的人?”
荣王不明所以地抽了抽嘴角:“我的女人呗!”
底下有人忍俊不禁地“噗嗤”了。
华珠面色不变,手中的弦却拉得更满:“你的女人可会武功?”
“当然不会啊,娘们儿学什么武功?谁都跟染千桦一样?切!”荣王不屑地嗤了一声。
华珠唇角一勾,眸光犀利道:“那好,你让开。我证明给你看,她一定不是真正的博尔济吉特·纳珠!”
语毕,右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
慎夫人大惊失色,不明白华珠是如何知道她会武功的,她明明藏的那样好,连同床共枕的丈夫都瞒过了:“荣王,她骗你的!她想杀了我,你就没人质要挟圣上了!”
荣王猛地一惊,天啦,他差点儿上了小丫头的当!这小丫头片子,鬼主意比猴精儿的还多,他都吃了多少暗亏了怎么还没长记性?
心思转过,荣王倏然扬剑,砍向了华珠射来的箭矢。
只见流风双指一捏,单臂一挥,一片树叶朝着荣王飞了过去!
“啊——”一声惨叫,荣王从台子上跌下来了……
华珠的箭法跟她背诗的水平差不多,姿势满分,命中零个。射了五六箭,全都射偏了。
一开始还吓得方寸大乱的慎夫人这会子居然镇定了!
顾绪阳捂住眉眼。
大臣们也纷纷捂住眉眼。
唉,不忍直视啊……
长乐公主跑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华珠一眼,一把夺过大弓,瞄准了慎夫人。
她这一生,唯一一样不输给染千桦的东西就是射箭。便是天上的飞鸟,她说射头,就绝对不会射中身子。这么大个活人,她若射偏,立马剃头做姑子去!
“妖妃!受死!”
一箭发出,如闪电疾驰,在众人头顶划过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响!
慎夫人的身躯剧烈一震,来不及思考,常年习武的身子在致命的危险来临时帮她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众人就见原本弱不禁风的慎夫人猛地挣脱了绳索,脚尖一点,腾空而起,飞下了地面。
可惜,即便如此敏捷的反应依旧没能躲过长乐公主的攻击,那一箭,死死钉在了她腹部,落地的一瞬,她倒退几步,跌在了地上。
鲜血,染红了她素白裙裾。
众人目瞪口呆!
是惊讶长乐公主的箭术,还是惊讶慎夫人的武功,尚不得知。
华珠眉梢一挑,她刚刚好像掉链子了?没射中?没关系,选择性失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清了清嗓子,华珠神色一肃,看向荣王:“你看清楚了?她会武功呢!要么,她是假冒的;要么,她这么多年年一直是骗着你的。可不管是哪一种,荣王殿下,她都罪无可恕!”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荣王听的,不如说是讲给皇帝听的。
荣王与博尔济吉特氏十多年夫妻,纵然样貌能够易容,但声音怎么模仿?荣王没听出异常,足以说明眼前的女子就是博尔济吉特·纳珠。可她……会武功!那晚,又怎么可能被皇帝强上?
皇帝曾经觉得那晚有多美好,这一刻回忆起来便觉得有多恶心,她的柔弱、她的哭声,总让皇帝看到几分染如烟的影子,所以,皇帝疼她、护她、不惜一切代价地保她,渴望她高兴了,仿佛是染如烟在回应着他。可事实证明,染如烟就是染如烟,染如烟不会爱他,不会被他威胁,也不会做他的妃子。
皇帝的眸子里闪过无数种情绪:失落、汗颜、愧疚、悲恸、甚至……一丝心灰意冷,事到如今,他才理解自己的母亲,缘何自欺欺人地宠幸了余桢二十年。他果然是她儿子呢,连习性都一模一样。
他为什么那么厌恶她的这种行径,原来……是自己骨子里也有啊。
一个人喜欢或厌恶的(特质),往往是自己也有的。
皇帝的体力好似被抽空了,一手按住满是冷汗的额头,一手撑在老太监的手臂上,喘息道:“慎夫人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