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凉见顾一兮骤然伤心,不由得上前抱住她,下一刻,却被她猛地推开了。她的力道太过猛烈而坚决,以至于严凉后退几步后,双手还尴尬地伸在那里。
此时月光皎皎,微风习习,金塔之内,佛像慈眉善目,金塔之下,众生沉默无言。
顾一兮看着严凉的脸,这张月光下似是比平日还要好看几分的脸。她好想问问眼前的严凉,我算什么?又想问问六年前的严凉,夏语冰算什么?
☆、第17章 六惊心〔1〕
严凉不知道顾一兮突如其来的悲伤是从何而来的,他知道她身上有秘密,但他从没想过这秘密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鸿沟。
而这一刻,他看着她,却明了了他们之中的确有着什么难以逾越的东西,有关于夏语冰,有关于六年前的那场“意外事故”。
二人无话,顾一兮往回走去,严凉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夜晚车少,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打到车,这回顾一兮率先去拉副驾驶的门,严凉却比她更快地握上了门把,道:“你坐后面。”
刚回到宾馆,顾一兮就收到纪唯发来的短信:“你和婴儿去了哪里?”
她这才想起出门匆匆,都没有跟纪唯打过招呼,回道:“剧组临时有点事,在中缅边境,瑞丽县。”
许久,纪唯道:“我刚刚得到消息,严氏集团的账务有问题,如果你还和严凉有往来,尽量避免接触,也别让他接近婴儿。内部信息,切记保密。”
顾一兮深深吸了口气,将信息删除后,回了一个“好”字。
她对此并无意外,从一开始,就认为严凉重金投资这部电视剧是为了给严氏洗钱。有些奇怪的是,纪唯竟然碰巧查到了严氏……但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顾婴睡着后,顾一兮起身走至窗口,她拉开窗帘一看,整个小镇沉睡在一片静谧的漆黑中,一抬头,是繁星点点。
她想起夏语冰那本烧了一半的日记本,印象最深的,便是她与他的初见。
“奶奶是一个传统的基督教徒,我自小就不被允许进入寺庙,姐勒金塔是我唯一走入的佛教建筑。到达瑞丽镇的那个晚上是平安夜,十分难得地下了一场雪,路边行人见这骤然而起的纷纷扬扬,都跑进旁边的房子里避雪。我进去之后,在发现是一座佛塔。”
“真的像是命中注定一样,世界上那么多的佛塔寺庙,我偏偏走进了这里。正要走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大背包,我回过头就看到他,十分友善地问:‘一个人吗?’他身后背了个更大的登山包,一看便知,是和我一样的背包客。这里地处边境,又未开发旅游,是以少有游客,我们在人群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人,所以相视而笑。”
“我们在瑞丽住了半个月,半个月后,我做了一件至今看来都很疯狂的事情……我最终也不是一个佛教徒,但就因为是在这里遇到的他,后来凡听人说起芸芸众生、善男信女,皆会想起那一日的相遇。人间清寒,遥遥边陲,半炉白雪,红尘相扰。
我总是想着,要和他走到最后的。”
顾一兮忽觉得冷,仿佛夏语冰记忆中的那一场雪又开始下了。
她双手抱着肩膀又站了一会儿,拉上窗帘,室内又是一片黑暗。
顾婴梦呓似的喊了一声“妈妈”,顾一兮回过头,看着床上那微微凸起的一小块,无声地哭了起来。
小姑姑,他不记得你了,怎么办?
他说喜欢我了,怎么办?
万一……我也喜欢了他,那又该怎么办?
严凉在室外,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
回到房间,他就给阿杰打电话,道:“默里教授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阿杰犹豫了一下,回道:“都已经准备好了,但教授说手术的危险性还是很大,所以……”
严凉反问:“所以不治疗了?”
电话那头沉默。
严凉道:“给我订去美国的机票,三个小时之内的航班,通知那边,立即准备手术。”
“老板,我还是觉得……”
阿杰想要劝说,但严凉直接挂了电话。
自六年前开始,周遭的人和事就不断地提醒着他:你是一个病人。
他不能永远都是一个病人。
尤其现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又一个病人。
严凉知道顾一兮的失声必然和六年前的事情有关,但知道真相的人,夏语冰已死,他想不起来,剩下那些躲在背后的人,又随时会出现再咬一口。
顾一兮对事情的始末不过一知半解,也就凭着那一知半解,她对他总有防备、甚至想远远躲开。
他必须想起来。
顾一兮一整晚昏昏沉沉没有睡好,醒来的时候,看见顾婴正站在床前,举着今天的拍摄通告单。
他看见顾一兮醒来,一手指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字地念:“莫、里、热、带、雨、林。妈妈,我们一起去看今天的拍摄好不好?”
顾一兮有些疲惫,但看着一脸憧憬的顾婴,还是点了点头,立即起来洗漱。
大队集合是在早上八点,唐一隽看到他们母子,十分惊讶地问道:“你们怎么没走啊?”
顾一兮不明所以,一脸疑惑的表情。
唐一隽道:“严总今天凌晨就走了,我还以为你们一路呢。”
顾一兮想起昨晚的事情,想着接下来不用尴尬以对,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有些难以察觉的失落:他终究还是轻易放弃了。
送严凉的车还没有回来,另一辆机动车在维修,导演车只剩下一个位置,再有就是几个主演的车。
唐一隽正欲让副导演给顾一兮他们让个位置,顾婴就先一步提议了:“我去坐临西哥哥的车!”
顾一兮见沈临西正开了车窗向顾婴招手,小家伙话一说完便溜了过去。
唐一隽笑道:“真是忠实粉丝!一兮你坐我的车吧,让他跟着偶像玩去。”
顾一兮便上了唐一隽的车。
热带雨林距离瑞丽约二十公里,景区很大,但为了凸显真实性,剧组决定出景区,进入雨林腹地拍摄。
钟珩特意让统筹在通告单上写上注意事项,任何人都不能脱离大队,一旦走失就会有危险。临行前,全组也收到了生活制片群发的短信,雨林深处没有信号,切记集体行动、安全第一。
一到拍摄现场,顾一兮便找到顾婴,提醒他今天要跟在自己身边,不能乱跑,顾婴乖乖点头。
大约十点,现场全都布置完毕,开始拍第一场戏。这场戏的内容是男主角应怀悉被歹人所劫持,男二号林长清和女主角方阙如前去救他,九死一生,十分惊险。
顾一兮牵着顾婴坐在唐一隽身边,盯着监视器,看得认认真真。她有过很多次的编剧经验,但跟组确实头一回,看着笔下的文字变成画面,感觉有些奇妙。
唐一隽工作的时候很认真,跟演员讲戏、跟摄影讨论镜头和机位、控制整个现场的拍摄,完全没有时间理会顾一兮和顾婴。
顾婴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趁着沈临西在一边休息,他跑过去找他玩。
今天拍摄条件特殊,玥玥没有过来,顾婴和沈临西已经熟络,说着说着都扑到了人家身上,顾一兮哭笑不得。
她站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便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大部队都在拍摄,这边只有几个司机,围坐在地上聊天打牌。
顾一兮站了一会儿,打算往回走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她:“顾老师,您有空吗?”
顾一兮一转头,看到旁边的一辆保姆车里走下来一个女孩子,顾一兮对她没有印象。
那女孩道:“时老师请您上车,聊聊天。”
顾一兮明白过来,这是时亦欢的助理。
她下了车,给顾一兮让出位置,请她上去。
顾一兮往车里一看,只有时亦欢一人,她正坐在那里玩着自己的指甲,瞥过头道:“上车,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一兮一上车,时亦欢便按了个按钮,车门自动关上,车中只有她们两个人。
“你不能说话,我跟个木头讲也没意思。”时亦欢斜斜看着顾一兮,“别介意我说话直,我对朋友不这样,但我们不是朋友。”
顾一兮觉得她挺坦诚的,点了点头,她也不想和她做朋友,一点也不想,因为……这张刻意模仿的脸。
时亦欢问她:“手机带着吧?打字吧。”
顾一兮低着头,不拿手机,也不看她。
时亦欢笑起来,道:“你还有点脾气啊,那行,我问我的,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算了。第一个问题,你爱他吗?或者说你比我更爱他吗?”
沉默。
“第二个问题,我在严凉身上花了那么多的时间,都没有得到准确的回应,他可是一直都忘不了以前的人呢……你们现在还没有在一起,对不对?”
还是沉默。
“那好,第三个问题。我并不认为,你这张脸,有吸引他的资本,你要怎么样,才能不缠着他?”
这回顾一兮给了回应,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便签,写道:“果然,脑力劳动者和靠脸吃饭者,很难沟通。”
顾一兮将便签撕下,贴在车玻璃上,然后,下车。
身后,传来纸条被撕碎的声音,以及时亦欢气急败坏的声音:“顾一兮,你等着瞧!”
顾一兮回到拍摄场地,第二场戏正在进行,现场制片对她做了个不要走动的动作,顾一兮便站在原地,等着这场戏拍完。
她看向监视器,里面沈临西正在和杜以欣说话,他们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楚,但她骤然发现一个问题:沈临西在拍戏,刚才和沈临西在一起的婴儿呢?
想到这一点,顾一兮顿时慌了,她环顾四周,并没有顾婴的影子,当下冲到监视器那里,一把抓住唐一隽。
唐一隽拍在紧要关头,正要怒斥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打断他,回头一看是顾一兮,顿时收敛了,问道:“怎么了?”
顾一兮急急忙忙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了个“婴”,又写“不见”。
唐一隽知道顾婴曾经失踪过的事情,眼下看顾一兮这么一写,顿时站起身,高声道:“现场所有人,看到顾编剧的儿子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沈临西跑过来,道:“现场一说要拍戏,我就到位置上了,婴儿说去找你,你们没遇到?”
唐一隽道:“谁给他指路的?”
不远处一个场务小声道:“导演,我指的路。我是看到顾编剧往停车场的地方去了,就……告诉他了。”
唐一隽大怒:“他一个小孩子,你为什么不把他带过去!丢了你负责吗?”
那场务见导演发怒,明明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也不敢吱声了。现场制片劝道:“导演,别急,肯定没走远呢,我这就让弟兄们去找。”
唐一隽一回头,顾一兮已经往停车场那边跑去了,他对众人道:“所有人原地待命,男人分成四组,分四个方向去找,保持联系,找到人马上打电话!”
现场制片道:“这里没有信号啊!”
“那就定下时间,找到天黑为止,一定把人找到!”
顾一兮一口气跑至停车场,见时亦欢站在车外,正拿着台词背诵。她继续往前去的时候,被时亦欢叫住了:“找你儿子啊?”
顾一兮停下来,看向时亦欢,眼眶泛红。
“你别冲我哭啊,我又不帮你找儿子。”时亦欢往随手一指,“好像是那边去了。”
顾一兮来不及多想,往那边跑去,不一会儿,已经没入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