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众臣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京城众人有了各种各样的动作——虽然这些都在私底下进行,但京城的气氛还是一天比一天沉凝。
山雨欲来风满楼。
照理说了解了这一切,谢则安应该对京城这个险地退避三舍才对,可那根本不是谢则安会做的事。谢则安从来无惧风雨,越是风大浪大,他越喜欢。
他是个爱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真小人。
水浑点才好摸鱼嘛。
谢则安跳下马车,仰头看着眼前的巍峨城池。
城门前是放着吊桥的护城河,宽广的河面足以让五艘画舫同时驶过而不显拥挤,河边本来常常栽柳,它的两岸却种着整齐的白桦树,白色的树干和雪地几乎融为一色,却依然挺拔而笔直。
过了护城河就是陡然耸立的城墙,它由青黑色的巨大石砖砌成,瞧上去仿佛不可撼动。城门悬挂着个黑底金边的牌匾,上面写着“皇京”两个大字,走笔遒劲恢弘,充分显示皇族对这座城池、对这个国家的主权。
这就是大庆朝的权力中心。
谢则安认真地眺望片刻,才伸手抱谢小妹下车。
赵崇昭一行人不久前接到了宫中急信先行一步,他们得下车拿出路引给守卫检查才能进城。
谢则安搂紧谢小妹跟在李氏身边,看起来安分又乖巧。
等进了城,谢则安就拿回话语权:“先找个地方住下,清净点的,其他事我们得从长计议。”
李氏点点头。
长安居大不易,越是大、越是繁华的城市,穷人越难容身。一线城市物价贵、房价贵,这在哪个时代都免不了。幸亏谢则安有着丰富的经验,三下并两下就找着了适合暂住的地方。
虽说巷子有点偏,但胜在周围都很清净,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比起往后那五万十万起步的房价、五千一万起步的房租,谢则安觉得屋主说出的租金简直是业界良心。
当然,谢则安没大方到一口把地方租下来。他借着小孩子的便利和屋主攀谈许久,哄得对方眉开眼笑,硬是把价钱又降了三成!
住的地方解决了,谢则安开始盘算下一步动作。
他那位“爹”叫谢谦,字若谷,取的是虚怀若谷之意。在没高中状元之前他已经颇为有名,金榜题名时天子赵英亲口夸道:“是潼川谢家的谢若谷吗?果然丰神俊朗,仪表非凡。”
正是这少有的一句夸让孀居的长公主心动不已,求赵英让谢谦给自己当驸马。
原以为谢谦不会愿意屈居驸马之位,没想到谢谦欣然应允,并在不久之后迎娶公主,从此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在最开始,不少人是为谢谦惋惜的:谢谦才华横溢,要是以状元身份入朝,最后说不定能位列三公,官居一品。娶了公主后他虽然贵为驸马,但这个皇亲国戚可没那么好当,至少在朝中任职时多了不少限制,想要成为一品大员恐怕根本不可能了!
这样一个被惋惜的对象怎么会变成人人唾弃的家伙?里面必然有旁人不知道的原因。
谢则安想了解这个原因。
谢则安不怕麻烦,但绝对不想无缘无故被牵扯进麻烦事里面。
问题在于,他初来乍到没人没钱,根本没法着手调查。
钱是好东西。
谢则安把笔咬在嘴里,伸指轻敲着刚买回来白纸。他需要做点本钱小、来钱快的小生意,不过这事儿不能自己出面,只能找人帮忙。
谢则安来到这边后认识的人并不多,他思考片刻,和李氏说了一声就出门去。
谢则安是去拜访张大德的兄长。张大德年纪不大,才十五六岁,据他自己所说,他六岁就被送进宫里当太监,那会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含泪割舍了他这个幺儿。
张大德一家人很快离开了京城,只有他憨厚的兄长还留在这边,最初还是他兄长卖力去做苦力给宫里的张大德捎钱,才让张大德有闲钱上下打点,瞧准机会当上了赵崇昭的近侍。
赵崇昭是谁?谁都没明说,但谁都心知肚明。
他是当今太子爷。
当上太子爷的近侍,还愁什么?至少在太监这个行当里,张大德算是吐气扬眉,可以直起腰杆做人了。
张大德感念兄长早年的帮扶,有机会出宫必然会去见兄长。
谢则安听张大德念叨过几次张家兄长的家:门前傍着柳,再前面是小桥,桥边是被踩得光溜溜的码头。
线索不多,但难不倒谢则安。他记忆力极好,走过的路就不会忘,脑海里像是有着天然的地图,三两句的描述已经足够让他确定方位。
谢则安边走边记,把小半个京城逛了个遍,幸运地找着了符合张大德描述的地方。
他顺着柳树走向前,只见一家整洁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张大德的兄长叫张大义,已经不做苦力,改为跟船做些小买卖,无非是把京城便宜的东西带到别的地方,又从别的地方带回点货物,一来一回赚个差价。
这年头很少人愿意当商户,因为商贾地位低,不仅赋税特别高,从商后甚至不允许参加科举!
真正能大富的商户必然要和官府绑在一起,但这也仅仅是“大富”,没法“大贵”,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地位比工匠还低。
张大德最初得知张大义当了商户后还不高兴了很久,反倒是张大义说:“反正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当商户反倒自由些。”
张大德这才接受这件事。
这些都是谢则安从张大德那听来的,如果张大德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这个张大义肯定是个重情重义的老实人——这种老实不是不知变通的傻老实,从这处漂亮的院落就知道他现在过得很不错。可见张大义的脑筋是活的,已经摸清了做生意的门道。
谢则安上前敲门。
里头传来一声爽朗的“哎”,随即是大步大步着地的脚步声走近。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打量了谢则安几眼,客客气气地问道:“小娃儿你找谁?”
谢则安说:“我找张大义张大哥。”
八字胡撇唇一笑:“我就是张大义,你不认识我,怎么会找我?”
谢则安说:“要是不找你,怎么能认识你?”
张大义瞅着谢则安,笑着说:“看来你是个有趣的小家伙,我喜欢有趣的人,进来吧。”
谢则安说:“光听大德告诉我的事儿,我还以为你会是三五大粗的壮汉,没想到张大哥你居然长这样。”
身材高瘦,面容清俊,两撇胡子理得很有神,目光更是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怎么看都不像是张大德说的“憨厚人”。
张大义不予置评。
他问:“大德让你来是有什么事儿吗?”说着他同情地看着谢则安,“你应该没进宫多久吧?疼不疼了?”
谢则安:“……”
谢则安觉得叽叽有点疼。
谢则安说:“我不是宫里来的。”
张大义讶异地打量着谢则安,说:“我误会了?瞧你唇红齿白的,一点都不像别的男娃儿那么糙,可不能怪我。”
谢则安:“……”
半个月虽然不算长,但也不算短,看来他一路跟着赵崇昭好吃好喝好穿,不仅把身体养好了,还把模样儿都养俊了!
谢则安说:“张大哥,我来是想和你商量点事。”
见谢则安小脸上满是认真,张大义目光微动,敛起说笑的心思,回以相同的诚恳态度:“说吧。”
谢则安说:“我想和你合作点小生意,我不出面,也不出本钱。”
换了别人肯定会嘲笑谢则安异想天开,张大义却没有。
张大义是个怪人,他常常做别人想不到的事,比如举家离开京城时他留了下来;比如他赚了钱自己却不花,统统捎给宫里的弟弟;比如他常常买进一些从来没在京城出现过的货物,又一次次地高价把它们卖了出去——从这方面来看,张大义又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总是能敏锐地把握好来到眼前的机遇。
谢则安和张大义的第一次见面非常圆满。
他们都对对方有了极好的印象,也给对方留下极好的印象。
几天之后,一种名叫“张家椅”的家具悄然出现在市面上。时人习惯双腿盘坐在榻上,椅子这种家具还没有流行开,因为大部分人认为这是胡人的坐具,大多还觉得两腿垂直的坐姿很古怪。
张大义找了不少门路,辗转地把安上轮子的“张家椅”献给了腿脚不便、辞官闲居的秦老太师。
张大义献上的“张家椅”做工精细,看起来古朴文雅,仿佛正好是照着秦老太师的喜好来造的,秦老太师一见到就十分喜欢。卧床多年终于可以重新坐起来看书写文章,秦老太师老怀大开,找来几个学生表示要开始在家里修撰史籍!
秦老太师的学生激动不已。
为了不让自己老师一个人坐着“胡椅”,他们纷纷向张大义买了把“张家椅”让他送到秦老太师家,师徒几人都坐它。一来二去,京城竟传起了“士大夫都坐张家椅”的传言。士大夫作为最受追捧的阶层,连他们都接受的东西,其他人哪有不接受的道理?
“张家椅”很快在京城里风靡起来,偏偏“张家椅”打着精工细活的名义,每天限量发售,一天十把,卖完就闭门关店!
很多东西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即使其他木匠很快仿造出类似的椅子,“张家椅”的价格依然节节攀升,甚至传出“千金易得,一椅难求”的夸张名声。
作为全程参与整个“包装”、“宣传”过程的人,张大义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本来张大义觉得自己已经够聪明了,别人赚不到钱的时候他还能赚得盆满钵满。可在见识过谢则安的“营销策略”后,张大义觉得自己差太远了!
张大义很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谢则安年纪小就想去占谢则安便宜,否则他不仅会错过这么个好机会,还会给自己树立一个可怕的敌人!
张大义感叹:“三郎,我真想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想出这么多点子?”
谢则安说:“别急着夸我,这只是开始而已。”
张大义说:“啊?”
谢则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谢则安事先和张大义约好了四六分账,他四,张大义六。虽然主意是他出的,但门路是张大义找的,本钱是张大义出的,算起来他是空手套白狼,白白等着分钱。“张家椅”让他赚了不少,以后开始做点别的他会拿出本金,签个新合约。
当然,得等张大义把这门新生意稳住了再说。
谢则安说:“我回去了,张大哥你忙去吧。”
张大义点点头,送他到门口。
没想到谢则安前脚刚走,张大德就从宫里出来了。他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找到张大义高兴地问:“大哥,‘张家椅’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张大义讶异:“大德你也听说了?”
张大德喜不自胜:“当然听说了!太子爷也听说了!他还说要我来弄一张回去献给陛下,这事要是成了,没准你能成为皇商!”
张大义张大嘴,八字胡都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怪他说‘这只是刚开始而已’,难怪!那家伙一定是妖怪!”
张大德纳闷地问:“谁?”
张大义比他更纳闷:“还能有谁?三郎啊!不是你告诉他我住这儿的吗?”
这下轮到张大德张圆了嘴:“三郎?!”
第9章 第九章
赵崇昭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是因为宫里传来很不好的消息,他妹妹的病情加重,好几天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