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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女人的宣言
    第二节女人的宣言
    这是一个“母鸡打鸣”的早晨。
    贵田家的母鸡“涝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乱叫。“涝抱”是乡间的土
    话,是说母鸡不下蛋,变态了,动不动学公鸡声,还光想做窝,那大约是鸡们的
    爱情故事。可贵田家女人不管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满院子追着打它。待抓住
    了鸡的翅膀,一边打骂着:“贱,我叫你贱!”一边提到河边上,把它扔到河里
    浸它!据说,把它扔在河水里浸一浸,鸡就“改”了。于是,那天早上,一河都
    是“啯啯啯啯”的叫声!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刘汉香挎着一个小包袱,走过长长的村街,一步跨进
    了那个破旧的院落。那时候,村街里静静的,路人不多,槐树下,也只有一个老
    女人在推碾。这老女人是瘸子长明的后娶,本就是个碎嘴,有个绰号叫“小广播”。
    她弓着杆子腿,身子前倾着,一圈一圈围着碾盘转。推过来,忽的眼前一亮!那
    老女人心里说,这不是汉香么?怎么就……就什么呢,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就觉
    得有些异样。后来,她拍着腿对人说,她把辫子剪了,辫子都剪了呀!
    当刘汉香走进院子的时候,老站夫家的“蛋儿们”正一个个捧着老海碗喝糊
    糊呢。骤然,那“哧溜”声停下来了,一鼓儿一鼓地的小眼儿从碗沿上翻出去,
    呆呆地望着她。独老五机灵些,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欢欢地叫道:“汉香姐!”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脸先是红了一下,布红,透了底的红。接着,她抬起头
    来,望着“蛋儿们”,停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但又清晰地纠正说:
    “——叫嫂。”
    蛋儿们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来的惊喜尤如炸窝的热雀,四下纷飞!
    一只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没地方放了似的,就一个个傻傻地笑着。还是老
    五孬蛋抢先叫道:“嫂。嫂!”
    当刘汉香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说:“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腼腆地轻声说:“嫂。”
    老二铁蛋头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声……
    这时候,刘汉香摆了摆手,说:“孬蛋,你过来。”
    老五喜坏了。他踮踮地跑到了刘汉香跟前,刘汉香怜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接着,蹲下身来,解开了她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边一双一双地往外掏,她一连
    掏出了五双鞋,五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双给孬蛋穿上,说:“小弟,
    合脚么?”孬蛋弹了一下舌几,说:“正得。”尔后,她依次叫着蛋儿们的名字,
    一双双都给他们穿在脚上……一直到了最后,她才掂着那双鞋来到了老姑夫的跟
    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静静地说:“爹,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我
    这就算过来了。”
    老姑夫蹲在那里,两只手仍是傻傻地捧着那只海碗,一句话也不说。过了片
    刻,他抬起头来,竟然满脸都是泪水!那老泪浸在皱折里,纵横交错,一行行地
    流淌着……他呜咽着说:“孩子,实在是……委屈你了。”
    刘汉香静静地说:“这是我愿的。”
    陡然间,院子亮了。男人们也有了生气。在这个破旧的院落里,仿佛飞来了
    一道霞光,雀地跳着,房顶上的衰草弹弹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顷刻间
    整装了许多,门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旧红仿佛就洇了些鲜艳,连撂荒在窗台旁的
    老镰也有了些许的生动,门媚上方,“军属光荣”的牌子一时间就分外醒目。院
    子已很久不扫了,脏还是脏,但脏里蕴润着热热的气息。是啊,女人当院一站,
    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刘汉香领着蛋儿们打扫了院落,拾摄了屋子。她顶着一块乡下女人常
    用的蓝布格格汗巾,像统帅一样屋里屋外地忙活着,指挥蛋儿们扫去了一处处的
    陈年老灰……这会儿,蛋儿们一个个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欢愉是可以想见的!
    老五说:“嫂,梁上也扫么?”刘汉香说:“扫。”老四说:“嫂,木桌要动么?”
    刘汉香说:“动。先抬到西边去。”老三说:“嫂,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断的
    ……”老五说:“胡说!哪是我蹦断的?”刘汉香说:“没事,调调个儿,朝里
    放,回头用砖支上。”老二铁蛋力大,是干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时间不说什么,
    就看刘汉香的眼色,刘汉香的眼风扫到哪里,他的手就伸到哪里……
    老姑夫家有四间草房,一个灶屋。在那四间草房里,有三间是通的;单隔的
    那一间,本是冬日里存放柴火和粮食的地方,现在刘汉香把它收拾出来,半间放
    柴草粮食(所谓的粮食已经没有多少了,只有半瓮玉米糁子,半瓮红薯干面,一
    堆红薯),这半间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时没有床,就在地上铺了些谷草,一张
    席,搭了一个地铺。当一切都归置好的时候,已时近中午了。这时,刘汉香先是
    烧了一大锅热水,让蛋儿们一个个洗手洗脸,洗了还要一个个伸出手来让她检查
    一遍,没洗好的,她就在他们手上轻轻地打一下,让他们再洗。蛋儿们一个个脸
    洗得红堂堂的,很久了,才干净了这么一回!
    自刘汉香进门之后,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没轴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样,
    他就那么屋里屋外地跟着转,“磨”得也很不成个样子,处处都想插一手,可插
    手的时候,又总是碍了谁的事。蛋儿们呢,就像是旧军队有了可以拥戴的新领袖,
    鼻子里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那么转着转着,看自己实在是无用,
    就喜喜地转到村街上去了。
    阳光很好。老姑夫晕晕腾腾地在村街上走着,他很想给人说点什么,可他的
    眼被喜泪腌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有一只狗在墙根处卧着,他弯着腰凑上前
    去,说:“东升,是东升么?”那狗哼了一声,他说:“娘那脚,咋成大洋驴了?”
    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说:“是广才?”
    这时候,只听身后有人说:“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广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说:“你看这眼,你看这眼。”说着,他磨过身来,循声说:
    “豆腐家,别走,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说:“老姑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姑夫说:“正事,这可是正事。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担着挑子,一边走一边说:“老姑夫,你嘴松了?你就是再松,我也
    没豆腐了,磨了一盘豆腐,都给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里嘟哝说:“这人,也不问问啥事,说走就走。老人在阳光下蹲了
    一会儿,阳光暖霞霞的,晒得人身上发懒。可过路的人却很少,就是有一个半个,
    也是匆匆忙忙,并不想跟他多说什么。终于,有个骑车的过来了,他喊道:”哎,
    哎,老马。是马眼镜吧?哎,别走,你听我说呀……“可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那
    人骑车过去了,竟是个外路人。
    尔后,他佝偻着身子,就这么一磨一磨的,又来到了代销点的门前。饭场早
    散了,代销点总是有人的。进去的时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
    眼,这才说:“东来,赊挂鞭!”东来眨了眨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姑
    夫,你不发烧吧?”这时候,趴在柜台前跟东来聊天的两个老汉“吞儿”声笑了。
    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说:“这孩,啥话。”东来用讥讽的口吻说:“不发烧啊?
    哼,我还以为你有病呢。不年不节的,你放的那门子炮啊?!”老姑夫说:“正
    事,这可是正事。你给我拿挂鞭!”东来本该问一问的,为什么要‘鞭’?可东
    来就是不问。东来说:“要挂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说:“对了,拿挂火鞭!”
    东来鄙夷地说:“鞭是有,你带钱了么?”老姑夫说:“我先赊你一挂,秋后算
    账。”东来说:“那不行,我不赊账。”老姑大直了直腰,说:“东来,别人赊
    得,我为啥赊不得?我会赖你一挂鞭么?!”东来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别的可以赊,‘鞭’我不赊。”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说:“拿吧,赶紧拿
    吧。别跟你姑夫乱了。”东来却没来由地火了:“谁跟你乱了?!要都像你这样,
    这代销点早就赔光了!”老站夫怔怔地看着他,说:“不赊?”他说:“不赊!”
    兀的,东来的身子从柜台里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样,纹纹道道的,说开就
    开了。他巴巴地笑着说:“哟,汉香来了?汉香是难得到我这小店里来呀!”
    刘汉香站在门口,静静地说:“火鞭多少钱一挂?”
    东来怔了一下,说:“你,也要火鞭?”接着就说,“有哇。有!”
    刘汉香说:“多少钱一挂?”
    东来回身从柜上拿出了两挂火鞭,说:“有五百头的,有一千头的,你要哪
    一种?叫我说,就一千的吧?”
    刘汉香说:“我是问多少钱一挂?”
    东来很巴结地说:“说啥钱哪?不说钱。你轻易不来,拿走吧。”
    刘汉香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是干啥?不说钱我就不要了。”
    东来的脸还在“笑”着,却有些吃“味”,就赔着小心地说:“你看,要说
    就算了。再说吧?回头再说。”可他看了看刘汉香,心里一紧,很委屈地说:
    “要不,先记账?记账就行了。一块八,进价是一块八……”
    刘汉香没再说什么,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缝的花钱包,从里边拿出了一
    张五块的纸票,放在了柜台上,尔后说:“再称斤盐。”就这么说着,她随手拿
    起了那挂一千头的火鞭,递到了老姑夫的手里,柔声说:“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着那挂火鞭,泪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扭身走出
    去了。
    那一声“爹”把屋里的人都喊愣了!东来大张着嘴,屋里的两个老汉也都大
    张着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哑了的小庙!那眼,陡然间成了死玻璃珠子,一
    动也不动地白瞪着。有好大一会见,代销点里鸦雀无声!
    刘汉香再一次说:“称斤盐。”
    东来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嘴里喃喃地说:“盐,噢盐。”说着,他就像僵
    了的木偶一样,缓慢地转过身子,拿起秤盘去盐柜里挖盐。挖盐的时候,他的神
    情十分的恍愧,秤盘吃进盐里,那一声“兹拉”闷塌塌的,就仿佛盐粒腌了心一
    样!
    没有人说什么,再没有人说什么了。代销点哑了……
    中午,当那一挂“火鞭”在老姑夫家门前炸响的时候,一个村子都哑了!
    那挂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墙头上,趾高气扬地用竹竿挑着那
    挂火鞭,大声说:“嫂,嫂啊!我点了,我可点了!”那一声“嫂”是很脆火的,
    那一声“嫂”也分外地招摇,那分明是喊给全村人的,听上去操巴巴的!炮响的
    时候,孩子们哇哇地跑出来了,先是在一片硝烟中“咦咦、呀呀”地张望着……
    尔后,就你挤我搡的,满地去捡那炸飞了的散鞭。
    可是,没有多久,女人们的喊声就起了!那带有毒汁的日骂声此起彼伏,就
    像是满街滚动的驴粪,或是敲碎了的破锣,一蛋蛋儿、一阵阵地在村街上空飘荡:
    “拐,死哪儿去了?!”“片,片地,杀你!没看啥时候了,还不回来!”“玲
    儿,玲!抢孝帽哩?!”“二火!钻你娘那Bī里了?成天不着个家?!”“海,
    海子,再不回来,剥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广播”,把磨杠一扔,早就不
    推了,她四下里“串门”去了。是啊,顷刻间,一村人都知道了。刘汉香,那可
    是上梁的“画儿”呀,那简直就是上梁的“贵妃娘娘”!就这么,这么……啊?
    眼黑呀,这真让人眼黑!!
    女人们还是出来了,“小广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们心里有一万个
    小虫在拱,心痒难耐,就一个个走上村街,从西往东,尔后是从东向西,有抱孩
    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过老姑夫家门前的时候,那身子趄趄的,
    目光探探的,似想“访”出一点什么。初时,还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确乎是看
    见刘汉香了,真就是汉香啊!一晃,看见的仅是刘汉香的背影,刘汉香在院子里
    扯了一根长绳,正在给“蛋儿们”晒被子呢……再走,往东直走,一直走下去,
    就是支书刘国豆的家。看见那个大门楼的时候,她们的脚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
    太近,就远远地从路那边磨过去,瞥一眼,再瞥一眼,只见支书家的双扇大门关
    得紧紧的!
    看来看去,人们心里不由犯嘀咕:国豆,他可是支书啊!那是个强人,硬性
    人,他会“认”么?他就这样白白“认”了?!
    待女人们接连看了两三道之后,突然之间,刘汉香就从院子里走出来了。她
    站在院门口,面对着整个村街,面对着一个个借各种理由前来窥探的女人们,脸
    上仍是静静的,那静里有些凛然,有些傲视,还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
    她腰里束着一个围裙,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说,看吧,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
    刘汉香!
    女人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们讪讪地笑着,说:“汉香啊
    ……借、借个簸箕。”
    刘汉香笑一笑,说:“簸箕?”
    那女人手指着,语无伦次地说:“锤家,上锤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过来,又是那一套,说:“汉香啊,……桶,水桶。”
    刘汉香就笑一笑,说:“还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说:“鱼儿家,桶。还漏,沥沥拉拉的……”
    也有夹着孩子的,说:“汉香啊,你看看,一点也不争气,拉一裤兜……”
    刘汉香就说:“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说:“嗯,河上。作作。”
    女人们一个个走过去了,那“心”上却偷偷地挂上了一头叫驴,一个劲儿的
    撤嘴。扫过街角,就齐伙伙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说:“老天哪,啥样的
    找不来?啥样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着,是云彩眼儿里的命,
    不知有多高势呢,谁知道,一头栽到了粪池里!”“中邪了,这八成是中了邪了!
    等着瞧吧,要不了三天,一准得跑回去!”“可不,汉香是啥人?那是个贵气人,
    从小在蜜糖罐地里泡大的,一点屈没受过。那过的是啥日子?这是啥日子……”
    “这闺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国豆能依她?!……”“跑是一定
    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窝光棍,
    一窝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后,女人们终于打听到了支书的态度。在一次村里的干部会上,当有
    人提到汉香的时候,支书刘国豆黑着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别提她!她
    不是我闺女。我没有这样的闺女!从今往后,我跟她断亲了!”
    是呀,在上梁,在方圆百里的乡村,刘汉香破了一个例:没有嫁妆,没有聘
    礼,没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没有男人的认可(男人还在部队当兵呢。),她就
    这么一个人住到婆家去了!
    图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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