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杨主任让我去三楼院办找汤秘书拿一份资料,我拿回来以后看见蔡民贤和一个女孩站在三楼的平台上说话。蔡民贤我见过,是人事处的副主任科员,常去我们室里找伊老师玩儿,听伊老师说他也是江苏人。我看他这会儿跟那个女孩正聊得热乎,心想就不打招呼了吧,于是低了头过去。
可蔡民贤叫住了我。“小米小米,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王茜,明史室杜老师带的研究生。”
王茜伸出手来说小米你好。她的胳膊好像伸不直似的,拐了几个弯才到我的面前,让我感觉那像是一条蛇,手掌也像鱼鳍似的摆动。我隐隐有些眩晕,接过蛇的鱼鳍握了握也说你好,她对蔡民贤说,“哟,是个美女呢。”
我抬头看了王茜一眼,却被她的妆容吓了一跳。一层厚厚的粉搞得脸跟脖子显然脱节,下眼线比上眼线画得还粗,长得夸张的假睫毛。我突然有了一种从心往外的反感,她像是刚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一样,浓墨重彩的衣服和修饰,搔首弄姿的神情,我很难把她与“研究生”这个词联系起来。
更像是日本艺妓。
我说哪里哪里,你比我美多了,不但美还是研究生呢。
王茜很高兴地问我在那个室学习,蔡民贤帮我回答了,“小米不是来学习的,是单位派来进修的,在伊风那个办公室里。”
王茜更高兴了,“噢伊老师那个办公室啊,我跟你说啊,”她亲切地拉住我的手,“伊老师人可好了,尤其对我们这些学生都特别好,有一天晚上下雨他还给我送了一把伞呢!”
我想我一定是气坏了,因为我的脸在那一刻麻木了,它一定变得很白很白。我觉得我那天晚上的全部美好感觉都被亵渎了,我不停地恨自己为什么第二天看见他居然还脸红了。可我又不停地告诉自己我犯不着这么生气,他又不是我什么人,能给我送伞自然也能给别人送伞。
王茜的脸像猫,赶紧走吧,恶心死了。
可我的心里酸酸的,我问王茜,“除了伞他还送了什么吗?”
她很奇怪地看着我,“下雨天送把伞就够了呀,还能送什么?”
还好,他没给她衬衣。
可我还是不舒服,我上了楼就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上了,那个东西像一堵墙,又像是一面网,我微微瞪了伊老师一眼,他趴着在填一个什么表,没看见我的表情。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对他说:“我发现社科院里有个美女哎。”
杨主任看我一眼,不说话。崔老说:“小米就是美女嘛。”
“我不是,人家比我漂亮多了。”
伊老师果然抬起了头,眉头习惯性地扬一扬,“还有这种人物?看来社科院最近人气真的很旺啊,谁呀?”
“刚才碰见蔡民贤的时候看到的,叫王茜。”
崔老慢悠悠地捧起紫砂壶,“小米你可不要学她,一个女孩子画那么浓的妆让人看了怎么都不舒服。”
“那是您那个时代的审美,现在不一样了,伊老师您说是吧?”
伊老师微笑。“我老乡。那天下大雨我也给她拿了把伞,你们小女孩啊,在外面都不会照顾自己,北京一到入夏雨就多,平时带把伞放办公室里不是很好吗?”
“那……你那天拿了两件衬衣出来岂不是自己都没得穿了?”
“衬衣?只有一件。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下了班以后他们都陆续走了,我为白天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就故意跟他们错开来说晚一会儿走,然后我把每个人的桌子都收拾了一番,心想这样明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了。
收拾到伊老师的桌子时,发现他的钥匙居然还挂在抽屉上,这个粗心的人!我不由得在心里骂道,却突然有一阵强烈的好奇心指使着我去打开那个抽屉。
那个抽屉,伊老师每天都要锁上;
那个抽屉,前天他收到的信就放在里面!
那封信,让他神色慌张,踟蹰无措……
一阵微弱清脆的钥匙碰撞声音,我轻轻地拉开了抽屉,看见最上面就放着那封信。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每天夜里我都会从梦中惊醒,我总是看见你恶狠狠地对我说: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就完了!
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就完了。相亲相爱十年,我知道你是绝对不会让我生下这个孩子的。可是,面对失魂落魄的王嫂一家,我又觉得我必须生下这个孩子。
我清楚地记得从我做出那个决定起,我就始终不敢面对你了,我的肚子在一天天地大起来,我却不敢跟你开口。
我曾经劝过王嫂,我想试图着让她放弃,那样我会心里好受一点。我说这个孩子生下来会面临很多问题,我说过户口说过年龄,说过你们会被孩子累死的。
可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真是要命,固执、执拗、认死理,他们认准了的事就一定会做下去。王嫂对我说,我们吃点苦不要紧,再难的事我们都要去面对的,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指望这这个孩子,就是搭上命也要保着他好啊。
我做决定的那一天下了雨,王嫂神色怅然地看着我,我觉得胸口很痛,就走到门口。雨水淅淅沥沥地给大地陇上了一层烟,远方高大的阔叶植被蔓延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恍惚间,我看见王松站在我面前急急地辩解:“姐你听我说……”,我看见他和我一样失色而惊恐的眼神,我看见那个四肢细细的蚱蜢一样的身体,我看见他拿着话麦含着泪深情地念:
“花儿都到哪儿去了?它们给女孩子摘走了
女孩子们都到哪儿去了?她们去找男孩子了
男孩子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都上战场打仗去了,埋在坟墓里,
再也不回来……”
我的眼泪和雨水一起淅淅沥沥地落下,王松的死跟我有不可开托的责任。也许,只要当初能平静下来,只要当初能多一点理解和耐心。
我侥幸地想,好几次我和伊风在一起时都没采取任何措施,最后也是平安无事,这一次也不一定就会有。也许他们的要求只是莫须有的东西,我何须让他们再伤心呢?
于是我点点头。他们异常高兴,四只手臂紧紧地搭在了一起。王松母亲说:“再过两周就是元旦了,你爱人该回来吧?”
“不知道。可能我过去,可能他过来。”
“那,不管怎样,这个日子也很接近,到时候,预产期都差不多的。”他们很兴奋,好像笃定我有了一样。我却看着这痛失亲人之后的兴奋,感觉异常凄惨。
可是两周后,我真的有了身孕。
我清楚地记得从那天起,我就不敢睡了,我害怕做梦会看见你,我害怕看见你在梦里恶狠狠地骂我的样子,我害怕因此会失去你。
我不能没有你,我想像不出来那样我会怎么过下去,每当这时,你对我的那些好总会历历在目。
我记得有一次我吃鱼被鱼刺卡住了,整个晚上都非常难受,你拿个镜子帮我挑了半天,我自己也弄了半天,醋也喝了,饭团也咽了,可就是不管用。你着急地打电话到医院,可值班医生不是这个的专业,要我们忍到第二天早上再去医院。
我记得我难过的哭,那滋味太难受了,我不停地咽口水,咽到最后不敢咽了,因为一动脖子就疼,我的喉咙一定被刺破了。你整晚地坐在我身边,不停地给我讲笑话,讲八卦,讲开心的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第二天早上,你又讲了一个笑话,那个笑话很逗人,我哈哈大笑了起来,只听“嗤”地一声从我喉咙里飞出来一根白色的鱼刺,我们都愣住了,然后你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说我让你担心死了。
我还记得我作出决定十天后,是元旦。你从北京飞来看我,我们很缠绵。可我心里搁着王松的事,总是发愣或走神,你就愧疚地责备自己:“都怪我跑到北京去了,我会尽快把你调过去的。你要是能转业就好了。”
我最讨厌听到你说这句话,因为我喜欢部队,对于女人来说,一辈子待在部队里挺好的,又安稳又轻松。可你总说军队不好,你又没在部队里待过,有什么发言权?
你说宝儿你不要生气,我是跑了几个部队的关系的。都说干部进京问题很难解决。我想你要是能转业的话,凭你的本事考个公务员是没问题的,我再在地方上活动一下,这个问题可能会解决得快一些。
我记得你深情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期待。你的眼睛总是这么纯情,像一湖碧蓝的湖水,让人一看就安静。你说:“这些年我们一直没在一个城市,你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我是想让你快些调过去,我也好弥补一下以前对你的亏欠。有很多问题我们都该考虑了,譬如该要个孩子什么的,你都31岁了,再往后对你也不好。”
我低下头不说话,你说的问题我也考虑过,眼下我确实也不小了。
看我不言语,你搂过我轻轻地说:“媳妇儿,你要不愿意离开部队,我就继续在那边找关系活动。大不了时间稍长一点,我保证让首长满意!”
我记得我当时很感动,说实话,你是个好男人,明明不喜欢部队,却能因为我喜欢而包容我,让我继续留在部队,我真是觉得嫁夫如此,足矣!
真的,伊风,嫁给你真好。
那段时间我总是寄希望于你对我的爱,总想着你会因为爱我再去包容我,可我又不敢相信你一定能包容我,毕竟,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涉及到尊严。
所以我矛盾了很久,直到孩子快六个月了才告诉了你。可我没想到你的反应那么大,你赶回广州却将我痛骂了一顿,还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也许是两地分居的日子太久了,也许是各自单位的理念太不相同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离得这么远了。
生活就像一场梦。然而一开始,我们却不知道自己想梦什么,于是我们彼此做各自的梦,在梦中分歧。然而现在,我渴望做一场华丽的梦,美得让我叹息的宽容。
风,爱你。”
刚把抽屉拉上,伊老师走进门来,看见我在很诧异问我怎么还没走,我说把明天早上的卫生搞完再走,这样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然后我问他怎么上来了,他笑笑说自己个马大哈,在饭堂吃完饭后一回家才发现开不了门,想着就是忘了带钥匙,幸好办公室里还有人,要不该撬门了。
我阿弥陀佛一阵,心口一通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