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下一口心气,收回目光来。湿了又怎样,与他无由。
皇后坐着车中,正见得窗外景象,方喊着车外内侍,“去将那些百姓喊起身来吧,下着大雨的,若淋坏了身子,折损的可是小皇嗣的福气。”
内侍应声去了。
蜜儿自等得那行皇家的车队缓缓走过去了,便见得内侍大人打着伞来,道是那马车里的娘娘体恤,叫她们早早起身,回马车里躲着雨去。
一行百姓齐齐与内侍大人作了揖,方各自搀扶着起了身。蜜儿自被杨嬷嬷扶了起来,远远望着那骑在马上的人,浅淡的背影,缓缓走远了去。
嬷嬷的声音在耳边劝着:“姑娘,快些回马车上吧。该得着凉了。”
蜜儿收回视线来,由得嬷嬷扶着回了马车上。下起来这么大的雨,菊花肯定是摘不成了。再加上杨嬷嬷叨叨着,“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换了这身湿衣服下来。”
蜜儿喊着车夫回城去,这雨水果真有些寒凉。还未走到城门前,她便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喷嚏来。等回到来如意楼的后院中,方赶忙依着嬷嬷的意思,将身上的衣物都换了干的。
可毕竟真是着了凉,喉咙里蹿着热气,眼皮子不听使唤。今日自是招待不来客人了,方叫人去丰乐楼里与陆世子通传了声,才钻着被窝里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个下午,和一整晚上。
陆清煦来看看生意,见得杨嬷嬷里里外外照料,方喊人去请了大夫回来,开了药。
蜜儿养着病,只是念着隔日那敬王府上的秋宴,还得快些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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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一来,慈音身上暑热之症便就好全了。在清凉台修养得一段时日,情致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她住着西厢,周玄赫住着东厢,早晚自常有碰着面的时候。周玄赫偶尔在府中,便也陪着人一道儿吃吃饭,带着人在府中散心散心。
慈音自起了些别的打算。她如今身子也好全了,哥哥也平反复职了,便就没了在留在周府上的理由。
这日傍晚,趁着周玄赫过来西厢里吃饭,慈音自与他提起和离之事。
“那可不行!”周玄赫连忙否决。
“约法三章还摆着那楠木匣子里,是怎的不行?”慈音放了筷子,周玄赫却与她夹了块儿肉来碗里。
周玄赫忙解释道:“我们成亲可才多久的时日?这是陛下亲自拟旨指的婚。两个月不到,便要和离,可不是打陛下的脸么?”周玄赫说着,自顾自地扒了一口饭,笑看着她道:“就算是要和离,也得等的明年开春之后。与陛下面前说起理由来,才做得了数不是?”
“……”慈音一时竟觉着他考虑得十分周详,便就只好将这事暂且放下。
一道儿用过了晚膳,却见周玄赫端了个匣子回来西厢,“这是阿娘让我来给你的。怕你闷着,便寻着些家里的账目与你看看,你若想管一管,阿娘可求之不得了。”
慈音自打生病以来,便少去和慧堂里拜会周夫人。周夫人来这清凉台里看过她两回,老人家腿脚不好,懒得走远了路,也就那么两回。慈音却见过周夫人的性子了,到底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什么事儿都不打算自己操心…
这不,让周玄赫将账本子往她这里一撂,老太太又省了件糟心事儿。
慈音持起这些账目来,却多有些轻车熟路。这几年替哥哥打点家财,将京城里的大小产业,也都摸了个透彻。不过两日的功夫,她便将账目上的产业,依次排出了三六九等。上好的,继续持在手里。最下等的那些,便就打算发卖,也好腾出来银两,去置换些更好的。
只是越是下等的产业,便越是些人情账。慈音也是碰了几处钉子,方知道其中猫腻。
这日周玄赫刚下朝回到府中,那人情账的状便告到了清凉台东厢房里。隔着小山院儿,慈音在西厢房中,也能听得那边老妇人带着孙娃儿寻来哭求的声响…
她自也没打算执掌多久这些账目,不过是想着,既然嫁过来,便就帮帮周夫人将旧账理一理,日后也好清楚明了一些。可听得东厢房里那动静,她竟也几分觉着闹心起来,手中的这碗新茶都不香了。
也不知道周玄赫会怎么想她。可会觉着她将将持家,便不顾府上的旧人情,是个铁石心肠的妇人。
茶喝不下了。东厢房里却也来了人,“大娘子在便好,公子爷喊着大娘子过去呢。”
慈音起身来,见是府上一位熟悉的嬷嬷,方问起来,来的是什么人,寻公子爷什么事儿,可有说了她什么了。
前头两个问题,嬷嬷如实答了。那是公子爷用过的奶妈,奶妈的爹爹又曾是老太爷用了一辈子的旧车夫,老太爷去后,便就从太太那里领了块儿地,回田地里养老了。此回来,便正是为了那田地要发卖的事儿。
嬷嬷着实会做人,便也不在慈音面前提那奶妈是如何说她的。毕竟这话从谁口里说出来,可不都是惹人不高兴的么?嬷嬷才犯不着为了那老奶娘与大娘子结这个仇。
慈音大约明白了是什么事儿,入来东厢房便见得老妇人身宽体胖,怀里搂着个小孙儿,正跪着周玄赫身前儿的。
周玄赫也坐不下来,来来回回地走着,见得她进来了,忙就招呼她过去。“你可来得正好,可得好好将这事儿给说说。”
慈音听得这语气不大对,心中正是打顿。明明是他们母子喊她来管账的,她下手管了,这下又不如意不安心,让她来解释了。她能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都是为了周府里着想罢了。
没理会周玄赫一旁踱着步子,慈音自去了那老婆子面前,落座下来。那老婆子也是个会演戏的,见她入来这一副派头,在周玄赫面前哭得更凶了几分。
慈音本不是身子太好的人,今日声音却越发洪亮了些,直将老婆子的哭声压了下去,吩咐方那传话的嬷嬷道,“奶娘似是还没用午膳呢。传一桌饭菜过来偏堂吧,小娃儿也不能耽误了长身子。”
对上周玄赫几分疑惑的目色,慈音自白了他一眼,“周郎走得我眼睛都花了,坐吧。”
周玄赫叹了声气儿,方在慈音身旁坐了下来。慈音自喊来婢子上茶,方问起那老婆子道,“老人家夫家姓什么?那大账本子确是早几日我动过的。让我好好想想,您是哪一家的。”
“奶奶大安好了。我家里老爷子姓福,原是太老爷的马车夫。太老爷走后不久,我家老爷子也跟着去了。我家那口子不争气,老早地病在床上,家里就剩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娶了媳妇儿,带着两个娃儿,一家六口可就指着城楼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过活儿了。现如今奶奶要发卖了,我们这老老小小的,可还怎么过日子…”
老婆子说完,又瞅了一眼周玄赫。
周玄赫官场上死皮赖脸,在这等老人情面前,却是几分无可奈何。却听得慈音淡淡道。
“诶,我可记得起来了。”
婢子正巧上茶来,慈音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展了展茶,方道,“老福家的那三亩贫地。年收成方才四两银子。”
慈音说着,目光转向周玄赫,“我兄长在城郊也有同样大小的田地,年收成可是十二两银子。我自比了一比,便觉着那地实在太贫了,方想着,不如发卖了,换块儿更好的。到时候同样交给老福家里打理,可不是好事儿一件?”
老婆子精得很,忙接了话去,“公子爷,那地儿可是当年老太爷许给我爹爹养老的,方才每年只收四两银子。”这奶奶新官上任,便要与她家里换一块地,那可不是变着法儿要加租利钱么?
老婆子害怕什么,慈音自是洞悉了几分,便道:“既然是老太爷与福老养老的,那便还依着旧规矩,每年仍收四两银子。我已让人去寻了块儿肥菜地,与京城酒楼里专供瓜菜的。若是打理得好,收成可比那三亩贫地儿好。福家阿娘觉着可好?”
老婆子被这么一说,自想着,菜地种起来比谷地可轻松多了,东家换地儿定是选块儿肥的。这可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么。老婆子这才揉着眼睛,又喊着孙儿起了身,去与公子爷和奶奶磕头。便就如了奶奶的意思。
周玄赫自将小娃儿扶起了,再说了些客道儿话,正巧那饭菜来了,周玄赫方唤人来,将祖孙二人带出去吃饭,等吃饱了再送人出去。
见人都走了,周玄赫如释重负,大口喝了一盏茶去,看得慈音一旁细细品着茶,方笑着道,“我就知道,这些事儿还是交给你打理得妥帖。若换做我阿娘,定又经不住这老奶妈哭一哭闹一闹,必将就得过且过了。还是你聪慧能干。”
“周大人可莫与我顶高帽子戴着。”慈音撂了茶碗。方提起另一遭事儿来,“家中原有些伶人的,听得嬷嬷们说,大婚之前,周大人将人全发卖了?”
周玄赫怔了一怔,不想得慈音这都打听得来了,只好答了一声:“诶。那可不是看着慈音你要来,省得将让你多心。”
“……我多什么心呢?周大人想养着多少女子都行,眼下若是觉着闷得慌,我这就与你纳几房妾室,您也不必日日都窝着这东厢房里受热。”
“你这可是什么话?”周玄赫急道,“那些伶人们原养在府上,不过是陪着阿娘解闷子罢了。原也都是些可怜的姑娘,我买回来的时候多是正受人欺凌的。”
“哦,周大人颇有些怜香惜玉的情怀。”眼下屋里没有其他人,慈音倒也不与他卖关子,“我只是见得,别人的身契都没了,独独留下一个叫昭儿的姑娘…”
“你多想什么?”慈音话还没完,周玄赫便有几分急了,忙自顾自解释了起来:
“昭儿是早阵子你兄长还在府中的时候,侍奉在枢林轩的,这不,人心里还向着都督,已经寻着去你家府上了。不过就等着明府派人来商量身契的事儿,这不还没见人着来,昭儿那身契便就先放着了。”
见慈音面不漏色,周玄赫忙又补了声:“我若想瞒着你,倒也不必让你知道。家中账本子与奴仆身契全都一同与你了,又怎么会存了私心呢?”
“我又没说什么,你与我解释这么些做什么?”慈音说着,方盘算了遭,“既是伺候过哥哥的,便先留着在府中吧。等来日我回去,与林姨娘商量商量。看看哥哥是如何打算的…”
周玄赫听她这话,全是在盘算着家中账目罢了,方算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媳妇儿精明起来,可真吓掉了他半颗小狗胆儿…
来日,福家老太被周府上的小厮领着去了看了看那块儿新买的菜地。方发现租利钱虽是没变,可她家原先那三亩良田,就换做了这一亩菜地。原他们还能请着些农奴来种田干活儿,年年结余在手上,只上交四两银子上去,这下可全数落空了盘算…
慈音却是早算得好了。
那老福家里的,说是与老太爷办过事儿的,可周府这么大户,当年也定没少与人工钱。老太爷都去了不知多久了,如今那奶娘家中又还都是有手有脚的,周府又何必再养着闲人?留着一方菜地与他们,便算是留下的三分情面,想要老子做一辈子活儿便养起来三代人的,可没那道理。
三亩地换一亩地,腾出来的银钱,够在南城小巷里置办上一间小商铺了。近几年南城外乡人来得多,势头好,再过得些许时候,产业升值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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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正是敬王府上秋宴的日子。
蜜儿早两日受了寒,自还有些小咳嗽。可清早起来,便就要开始做着准备。若说火腿吊汤,各味的卤菜肉酱,还能在如意楼中的厨房里先备着好了。
那海上生鲜,鸡鸭禽肉,秋菜嫩芽儿,便都得去敬王府上的厨房里,才好下手制作。若不然,失了食材的鲜美,或是带着过去的时候弄坏了品相,在宴席上便是大忌了。
好在世子爷今日与她寻了蒋师傅和黄师傅来帮手,蜜儿心中自也有几分定数。
食材装着整整两辆驴车,方到了敬王府侧门之前,蜜儿便与管家递上了帖子。管家使来了个小厮,领着如意楼的十几人,一道儿入了敬王府,又绕道去了厨房里安顿了下来。
宴席是午宴,秋日里花园中还有些景象,敬王妃自也是有些雅兴的,下午的时候,还想让如意楼张罗一番茶点,做个诗茶会。
蜜儿再厨房里一直忙碌到午时,方等来了敬王妃身边的大婢女来传话,道是可以上菜了。蜜儿引着府上婢子们,将早备好的菜样儿往宴上送。
敬王妃讲究,宴席露天设在了王府上的茶园子里,看过去一排十数张小桌,每一桌都成伴儿坐着两三个贵女。而对面一排的坐席,同是十数张小桌,每一桌便有两位贵家公子。
这阵仗,不是相亲宴是什么?
蜜儿此前倒是不知道,敬王妃还有这般牵线搭桥的喜好。却见得陆世子爷正坐在一干贵公子最前,正回着敬王妃的话,似是“劳烦敬王妃操心了。”之类的意思。
却听得敬王妃道,“你不急着,你母亲天天与我念叨。我可得替你急着。”
一番打趣,陆清煦直收回来目光,干脆一杯水酒泯下了肚子。隔着小半片距离,却见得那边,蜜儿正捂嘴偷笑。陆清煦食指点了点那边的方向。
蜜儿见得,自知道世子爷看到她了,方收敛起来几分。自等着菜样儿上齐了,听得世子爷引了话头儿,她方顺着世子爷的话下去,介绍起今日的菜样儿来。
黄金鸡、奈香醉蟹、火腿金汤、麻辣兔肉、秋季合菜、素什锦,栗子菊花糕…
那些食谱儿,蜜儿过目不忘。等的敬王妃稍稍问起来其中两道菜,自也答得几分精彩畅快。
敬王妃又笑着与陆世子爷道,“你这可请来的好帮手,口齿伶俐不说,讲起那些菜样儿来,还直让人咽口水的…”
陆清煦颔首,当着众人道,“娘娘谬赞,这是我如意楼的大掌柜的,自然是要伶俐些。”
蜜儿自与娘娘福了一福,方要退去了一旁。却听得贵女之间的声音几分熟悉,“外室人家的女儿,倒不嫌丢人…处处的抛头露面。”
蜜儿定睛看了看,不是她那好长姐是谁呀?
许君雅过了能婚配的年岁已然有一年整了,王氏四处的与她寻着这些宴会,便就想着,能与她相看上门亲事。
许君雅这话声不大,却依旧被敬王妃听去了耳朵里。
敬王妃听来那话语不善。可一个外头酒楼中的小掌柜,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重要。她素来喜和不喜争,更何况,这是自己主持的宴席,还拖着京中十数家的贵公子和贵小姐,便就更不想被一两句讥讽之言扰乱了宴席上的气氛。
“许家小姐,这奈香醉蟹味道可还好么?”敬王妃问道。
许君雅来之前,便被王氏嘱咐过一番,那信国公府里怕是高攀不上,便将目光放低些。左右那些侍郎尚书家的公子们,都是不差的,叫她好生表现。眼看自己被敬王妃选中问话,许君雅自忙答道:
“回娘娘的话。秋日水凉,螃蟹肥美。这醉蟹恰是好味道。黄酒和三奈伴成的酱汁,浓香解腻。蟹黄生鲜,蟹肉甜润……”
许君雅话没完,便被敬王妃打断了去。
“好吃,你便多吃些。那螃蟹喜欢横着走,事儿多,味道却是好的。”
许君雅忙着展露拳脚,哪里听得出来敬王妃是话中有话。只忙喜着又答了声:“谢娘娘。”她今儿可算是逞了风头了。
却还是同座的江望舒笑着小声道,“娘娘是在说你事儿多呢,得意什么?”
许君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再抬眸扫了一通对面贵公子,一个个也都正捂嘴笑话着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算是丢脸丢尽了…
席间气氛正好,外头却来了小厮报,“娘娘,禁军那位都督来了,说是替皇后娘娘送东西来。”
蜜儿立着的方位,离娘娘不远,听得小厮的话,直将头垂得低了些,又退后了两步…
没多久,那人果真被小厮领了过来。那一身的檀紫色蟒袍,衬得他气度卓然。来人却只是轻轻对敬王妃一拜,让人与敬王妃带上了信件和果子,方交代完了此行差事,目色一扫,便就停在了蜜儿面前…
蜜儿再往后躲了躲,只听得敬王妃开口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