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念头几乎是不用刻意去想就自动形成的,归咎其原因,林俞将它理解为某种后遗症。
十年心血付之一炬,飞蛾扑火最后一无所有的教训所留下的刻痕。那些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的习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
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而林俞用一生治愈前尘往事。
不是还不甘,也不是还耿耿于怀。
是烙印刻进了心底,去疤的过程漫长而疼痛,绵绵如针扎,但又不得不面对。
最后的打扫过程是闻舟尧一个人完成。
闻舟尧丝毫没让他觉得这里和出了林家有任何区别。
所以晚间面对只有一间卧室时,林俞也没了之前那点别扭心思。
他哥在哪儿都是他哥。
永远镇定自若,像根定海神针。
晚上八点左右两人就各自收拾完准备睡觉了。
闻舟尧穿着睡衣躺在床头上翻一本物理练习题,他身上的棉质睡衣让他垂眸的样子多了几分温和安静。
林俞刚洗完澡,擦着头发踩着拖鞋吧嗒几步走到他旁边,伸手翻过书的封面看了看说:“大学的?你啃得下来?”
“还行。”闻舟尧把他手拍开,扫了一眼他湿漉漉的头发,开口说:“退远点,擦干再上床。”
林俞听话倒退一步,不得不感慨:“我一直觉得我受不了别人坐自己的床已经很够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哥你这洁癖毛病比我还严重。”
闻舟尧翻了一页书,头也没抬道:“你可以适度妥协,但我保证你湿着头发绝对不可能上得了现在这张床。”
林俞吐槽:“太过分了吧。”
小时候第一次见,他好歹也让他和自己睡了呢。
等到林俞终于把头发擦干,扔了毛巾扑到床上,长舒一口气,卷着被子把自己裹了一圈,露出头顶蓬松的头发和眼睛,然后才拍了拍旁边的人的腿说:“熄灯了,我得督促你,晚上看书容易近视知不知道?”
闻舟尧侧头看向他,然后手指一翻将书“啪”关上。
他转手将书放在床头柜上,对林俞说:“起来,把衣服脱了。”
林俞一顿:“干嘛?”
“上药。”
闻舟尧弯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把从医院开的伤药拿出来,林俞一见倒也没说什么,从被子里翻身起来,上手就把上衣给剐了。
“嘶,今晚是不是降温了?有点冷。”林俞脱完就哆嗦一下,搓着胳膊掀开被子然后朝他哥扑过去。
闻舟尧被他就这样光溜着半身扑个满怀,举着打开盖子的药瓶提醒他,“别闹,把被子拿起来盖一点。”
“盖着还怎么上?”林俞嘴上说着,反手又把被子往自己的屁股上面拉了一截,堪堪遮住腰线的位置。
闻舟尧的视线从少年柔韧的后背滑过,不再说什么,把人往胸前搂了一点,就着这个姿势把药倒在手上温热后再贴上怀里人肩胛后面的那一块淤青。
青点不一的痕迹在瓷白的背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尤其是肩胛那一团,瘀紫发黑。
闻舟尧没说话,但那脸色往后巡梭一次就冷一分。
林俞本来还没觉着痛,结果闻舟尧手上一用力他就直往人胸前躲,“轻点轻点!”
“很痛?”闻舟尧停了动作问他。
林俞点点头,无语:“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踹的,当时真应该多给他两脚,居然下这么重黑手。后背还有青的地方吗?”他问。
闻舟尧的手从肩胛骨滑下,停在胸侧骨另一处稍严重的位置说:“这里。”他摁了摁,“痛得厉害?”
“这里还好。”林俞感受了一下摇头,又拍他哥肩膀:“没事了,擦吧,背冷。”
这会儿的林俞心思纯洁得能来一段流利经文,完全可以很自然的,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面对闻舟尧。
他像是突然打开了某个关窍一样。
那个叫“只要我苟得住,以林家人的传统,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林家有个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
而对他哥就一个态度,脱光看完都正常,只要他不心虚,他哥就是正道之光。
闻舟尧看了一下胸前这个纠结一整天,现在又像是自己把自己说服的家伙。
他手上动作缓慢,但那双凝黑的眼神里没人能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擦完药闻舟尧把被子拉起来一直裹到林俞的下巴,伸手再次试探他额头的温度,确保不会半夜再烧起来。
“明天有雨,又是周末。”闻舟尧并没有非让林俞从自己身上离开,就这样任由他贴着说:“好好在这里待着,我明天有点事去处理。”
林俞的头发不断蹭着闻舟尧的嘴唇下巴,他哥胸前的温度实在太舒服了,林俞没了心理负担就有些昏昏欲睡,没什么精神开口问:“去哪儿啊?”
“明州俱乐部。”
第二天果然下了雨。
大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沿着屋檐往下落,林俞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空了,早餐在客厅的小桌子上。
他哥留了字条,字体刚硬遒劲。
——早饭吃完,别乱跑,很快回。
林俞走到桌边端起浓稠的白粥喝了一口,看着窗外没有丝毫停下来的雨势,半个小时后,他围着一条浅灰色围巾,打着伞出现在了俱乐部门口。
俱乐部门口像模像样地站了好几个黑衣保镖模样的人,建京这几年除了偶尔汇集的街头小流氓,林俞还没怎么见过有这种阵仗的地方。
林俞不出意外地被人拦下来。
“未成年不能进入。”保镖挡住他。
林俞拉下围巾,“我找人。”
“什么人?”
“闻舟尧。”林俞见两个门神对视一眼接了句又说:“找你们二老板也可以,楚天向,他今天也在对吧?”
“你又是谁?”对方问。
林俞浅笑:“我啊,林俞,家住盛长街54号,木雕大师林柏从的儿子,一打听就知道我没撒谎。”
对方一听说他姓林,再次打量他的脸,过了几秒态度却突然好转,开口说:“等会儿,我通知我们老板一声。”
如果不是一个许丽丽的乌龙,林俞这辈子都不想由自己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楚天向林俞没见过不代表他不知道,不仅仅是闻远山的至交,他背后代表的是闻这个姓。林俞以前刻意忽略这些,他哥虽不曾改姓,但在林俞心里,只要他在林家一天,这辈子他都是他哥。
林俞被人带进去的时候,去的是一个室内靶场。
那不是林俞熟悉的那个每天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门的闻舟尧,也不是那个穿梭在学校教室,让不少女生爱恋倾慕的优秀校园男神。
他穿一件黑色背心马甲,里面套着军绿色短袖和同色系裤子,短靴。
脸上的黑蓝色瞄准眼镜将他的侧脸映出一种冷漠刚硬的姿态。
“砰!砰!”子弹射出中靶的声响很密集。
带着林俞走进去的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开口说:“闻……你哥在射击方面的能力和天赋万人中难找出一个,从去年开始,他的记录就超过了我们楚哥,至今无人打破。”
语气中也有掩饰不住的欣赏。
林俞就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他。
直到他停下所有动作,低头脱着手上的手套才出声:“闻舟尧。”
这次他没有叫他哥。
闻舟尧回头朝他望过来,看清人时,镜框底下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下一秒他摘下眼镜大步朝他走过来。
到了身前,“怎么来这儿?”他皱眉问。
声音有些低沉不悦,仿佛这地方有多不适合他这种拿雕刻刀的人似的。
林俞晃了晃手上的伞,笑,“下雨了,看你出门没带伞,来接你回家。”
第19章
靶场旁边有一间小的休息室,闻舟尧带着林俞进去的时候,楚天向正蹲在地上煮火锅。
就是那种小的插电锅,在地上随便垫了一块木板,旁边盘子里的青菜蘑菇摞了好高,他端起来直接一股脑全丢进了锅里。
见着闻舟尧了,抬头笑出一口白牙招呼:“进来进来,你小子又给我这场子里的新人长见识了吧?”
“叔。”闻舟尧跨进门这样叫他。
楚天向四十多岁的男人,和林柏从这辈人差不多年纪。但是他保养得相当不错,一身腱子肉,留着胡须看起来倒比同龄人显得年轻。
林俞走在闻舟尧身后,进了屋了才被楚天向看见。那么大个男人表情凝滞了好几秒钟,才稍显局促地站起来,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慌忙道:“林俞对吧?我见过你。”
待人从来很少冷脸的林俞破天荒没有打招呼。
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对方,看得楚天向对着闻舟尧苦笑,然后才转向林俞做举手投降状说:“哎,林俞同学,我先申明你哥上我这儿可是合规合法的。”
“这几年盯着我哥的都是你的人对吧?”林俞问。
楚天向再次看向闻舟尧。
闻舟尧这会儿已经绕过地上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将林俞带来的伞放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挑了挑眉说:“他向来聪明,只是看他愿不愿说破而已。”
“啊这样。”楚天向摸了摸鼻子,对林俞坦白:“对是我的人。”
不过他很快又保证:“但我绝对没有其他意思,你爸,也就是林师傅也是知道的。”
“你敢说不是闻家那边授意?”林俞脸色依然不好。
楚天向:“这个……确实是闻家那边的意思。”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虽然我是因着闻家的关系才能有今天。但我和远山是自小长大的交情,当年他们夫妻二人出事时我远在外地,回头想找他们留下的孩子时,发现他已经住进你们林家了。经过打听,我也自觉林家远比跟着我好,恰巧那年闻家在上边的关系紧张,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闻老太爷亲自给我来的信。”
信里的内容简单明了。
保证远山唯一留下的孩子好好长大成人。
这是林俞第一次真正听见闻家除了他哥以外的人。虽然上辈子他哥后来的人生一路开红,但他回想过去的点滴细枝末节,偶尔也能从林柏从和杨怀玉的交谈里想起那种深切担忧。
拿命在拼,背负闻家的命运。
这样的内容让林俞至今对闻家都保持着一种警惕,加上上辈子林俞最后一次见他,也不曾在他的眼里看见人生成功的欣愉,不曾发觉幸福生活该有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