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成语叫“水性杨花”,主要是用来形容女人“像流水那样容易改变流向和形状,像杨花那样轻浮和飘荡”,引申为“作风轻浮,用情不专”。还有一个词叫“红颜祸水”,意思是“漂亮的女事的源泉”。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词汇,就是因为男人掌握着世俗的权力和精神的统治权,可以任意制造舆论,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朝令夕改、变幻无常呢?
曹雪芹把女人视为“水做的骨肉”,当真是绝妙的比喻,当然他的这话主要是为了突出高尚女人的冰清玉洁。
在道家文化中,水被赋予了很崇高的含义。道家哲学认为水是万物之母,这比较符合客观规律。而且水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它可以通过随时变换形状来适应环境,同时它又是刚柔并济的,虽然平时温柔恬静,可一旦变成洪灾,就会势不可挡,将要摧毁一切。
这些比喻,都是把水赋予了积极的意义。
我在这里抛开这层积极地含义,更对那种性别歧视不屑一顾。我是如此理解:把女人比喻成水,也算有根有据。总体来说,女人耳根子软,也就是说“没有主见”,这与水的随遇而安和任意改变是有相同之处的。
如此定义也有失偏颇,女人不可能都是这样,但毋庸置疑,这种性格因素确实是女人中的某种共性。
本文当中的李瓶儿尤其如此。
上一回说到,阴历五月十五是应伯爵的生日,西门庆公开了自己和李瓶儿的关系。这一天也烧掉了花子虚灵位,是李瓶儿在鬼神系统中恢复人生选择自由的大喜日子。当天晚上两个人在一起就开始实质性地讨论婚姻大事了。
又过了五天,就是帅府周守备的生日,西门庆去给他拜寿。要知道,守备是地方武装部队的首领,权力很大,而此时的西门庆只是一介平民,之所以他能成为这样人物的座上客,一是因为他的关系网,二是因为他有钱。如果有一天西门庆再弄个一官半职,那他不更是一手遮天了吗?在十五回当中,我们也见识了,西门庆和社会边缘人士往来密切,那些人出于对金钱和权势的趋附,对他是“崇拜有加”,他隐然有“黑老大”的气势和实际影响力。
如果说一个奸商和黑老大,再能当一个掌握公安和司法系统的当权派,那么清河县人民的冷暖就可想而知了。事实终究会违背我们的意志冷酷地前进。
西门庆在周守备府里喝酒时,李瓶儿打发冯妈妈来请他过去看看自己打好的首饰,遇到玳安后,由玳安代为转达。西门庆赶忙起身要走,周守备说什么也不放,拿着大杯劝酒(可见,西门庆在那里是有面子的,我们一定要关注这些细节,才能读出重要内容。),这个斯文败类儒雅地说:“大人赐酒,我一定饮了此杯,只是还有些小事,不能尽兴。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辞别周守备,直接来到李瓶儿家。
西门庆吩咐玳安骑马回去,明天来接。进屋之后,李瓶儿让迎春把首饰拿出来给西门庆过目,“红彤彤,黄灿灿的”,果然是一副好首饰。双方商定,四天之后送下聘礼,下个月初四就是正日子。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菜和西门庆畅饮,最后转战到床上去了,先是饮酒调笑,然后是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这一次双方都很放得开。西门庆醉中还问妇人:“花子虚活着的时候,也和他如此行事否?”妇人道:“他整天醉生梦死,奴哪里有闲心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在外边胡来,常常三五天不回家,就是回来,奴一般也不让他沾身。而且他如果不好,老公公在的时候,奴吱一声,他是要受棍棒惩戒的,奴也常常骂得他狗血喷头。谁像冤家你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原来西门庆是“医奴的药”,不知道这味药究竟有什么用?是治疗性冷淡的吗?她现在是满心欢喜,她哪里又想到“是药三分毒”,有时“这味药”是药到病除,有时“这味药”也杀人无形。就像大麻一样,少用一点可以镇静、麻醉、止痛,如果常用的话,不但药效全无,甚至会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到晚上七八点钟时,只听外面大门被打得一片声儿响,李瓶儿派冯妈妈去开门,一看是玳安来了。西门庆有点火了,心想上一次我们就是办正事的时候,你叫我回去谈生意,这一次又到紧要关头来打扰老子,究竟是何道理?他就责问玳安,不是已经告诉明天来接嘛,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呢?玳安知道两人正有大事在做,不敢进屋,只在门帘外边回话说:“姐姐、姐夫搬着许多箱笼过来了。大娘让我来请爹回去,有大事要商量。”西门庆知道如此忙三火四地找他回去,肯定是有什么缘故,就穿上衣服骑马回家了。
他到家一看,自己的女儿、女婿都回来了,而且是带着箱笼床帐回来的,不觉吃了一惊。女婿陈敬济(《金瓶梅词话》本上为“陈经济”。)哭诉说杨戬被弹劾倒台了,押在监牢等候审讯,他的亲族和手下也要被问罪,多亏了他府中有人提前通风报信,父亲陈洪才让自己带着一些金银细软来到这里避祸。如今陈洪已经起身到东京打探消息去了,等到事情被摆平之后,一定会好好报答西门庆的。
说完陈敬济又递给西门庆一封陈洪的亲笔信,大概意思是:金国侵犯边境,兵部王尚书贻误军机,不肯发兵,致使兵败如山倒,而杨戬作为军事负责人,责无旁贷,一起遭人弹劾。皇帝震怒,把杨戬监禁起来,并且要把他的亲友和手下充军边疆。陈洪吓得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赶忙让儿子陈敬济和西门大姐回娘家暂避风头,自己上东京的姐夫张世廉家里,打听消息。陈洪又怕清河县会有风浪,准备了五百两银子给西门庆,让他打点使用。
西门庆也慌了手脚,赶忙把东厢房三间房子收拾出来让两口子居住,但是不管如何慌张,都不忘“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这老两口对钱财都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亲近感。陈敬济又把那五百两银子贡献出来,西门庆用这笔钱托县里的卧底,抄录了一张东京发下来的邸报(我国古代官府用来传知朝政和有关政治信息的文书抄本,内容大多是皇帝的谕旨、臣僚的奏章,以此来分析政治动态,类似于现在的“内部文件”。)来看。
只见上面写道(我用老百姓话进行翻译。):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宇文虚中是人名。)等肯请自以为至高无上,其实是愚不可及的皇帝陛下:请您尽快干点正事儿,从酒色当中清醒过来,管管国家大事,做好本职工作吧!您是领导,因为“工作需要”,难免沉湎酒色,在别人敢怒不敢言的情况下,只好承认您享受的特权是“正当合法的”,可是如果您这只尊贵的老虎再不发威,别人真会认为您就是病猫啊!
如今奸臣误国,民不聊生,以至于外敌乘虚而入,祸国殃民。外族侵略,自古有之,不足为奇,然而“若无家贼引不来外鬼”。就好像人生病一样,先有腹心之疾,日积月累,这才导致元气大伤,风湿邪病纷纷而至,四肢百骸,不能幸免,最后整个身躯变得千疮百孔,腐烂不堪,即使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只能是望洋兴叹、一筹莫展而已。事情如果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指望长命百岁吗?如今天下大势,就和这个病人一样,虚弱至极。
亲爱的皇帝陛下,您就像个脑袋,股肱大臣就像肚子和心脏,文武百官就像手臂和大腿,如果“脑袋”不是只知吃饭不知思考,如果“肚子”不仅仅是酒囊饭袋,如果它们能够各司其职,发号施令,那么您这颗尊贵的“脑袋”即使身居皇宫之中,官僚机构也会正常运转,属下无不尽心尽责。如果元气充盈,肌肉强健,四肢茁壮,又有哪个不怕死的小子敢于把您这颗尊贵的“脑袋”当成老虎的屁股摸上一摸呢?可如今金国这个无知的小子,不但摸您华贵的屁股,甚至于敢笑嘻嘻地踢上两脚。他们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金国为何如此肆无忌惮呢?究竟是哪些家贼引来了这些个外鬼呢?
我认为首当其冲的罪大恶极者,莫过于崇政殿大学士蔡京了。他天生就是奸险小人,进献谗言,阿谀奉承,以寡廉鲜耻为荣,既不能坐而论道,辅佐您这个“国家的脑袋”,也不能率领群僚,治国安邦。他奉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生哲学,贪财好利,争宠夺权,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瞒天过海,指鹿为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忠直之士,扼腕切齿,四海之内,为之寒心。祸国殃民者确实是以蔡京为罪魁祸首。
王黼(就是上文提到的王尚书。)贪婪平庸,无赖至极,愚蠢可笑。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因为有蔡京的举荐,得以执掌兵权。他只知贪恋权位,苟且偷安,对于国家大事,一问三不知,如同行尸走肉,酒囊饭袋。更为可恨的是,他胆小如鼠,畏敌如虎,一旦遭遇战事,仓皇失措,草木皆兵,当此国家危难之际,不思励精图治,只知带领家小,狼狈逃窜,一心想要保全狗命。误国误民至此,即使把他千刀万剐,也难解天下人之恨。
杨戬本是纨绔子弟,资质平庸,胸无点墨,靠着祖宗庇佑,得以决策军国大事,其实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
这三人狼狈为奸,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实在就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自这三人当政以来,百姓受罪,国家遭殃,天灾频发,盗贼猖獗,外患不断,这三人的恶行可谓罄竹难书。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此等魑魅魍魉的罪行放任纵容,实在是有负生平所学。恳请您老人家乾纲独断,将蔡京等一干恶党绳之以法。这样才是尊重天意、挽回人心的必然之路。果真如此,国法得以彰显正义,边患自然消除。真所谓天下幸甚!国民幸甚!
这个奏章果然起到一定效果,批复下来的意见是:蔡京暂且留下辅政。王黼、杨戬作为军事主管,荼毒百姓,放任外敌入侵,以致损兵折将,城池失陷,以玩忽职守罪把他们缉拿归案,按律当斩。把其手下干坏事的家人、亲家和工作人员,统统用锁枷枷上,标明罪状,示众一月,日期满后,充军边疆。
其中就包含这个陈洪。在前面我们说了,陈洪和杨戬是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又娶了西门大姐,所以陈洪和西门庆又是亲家,这样杨戬和西门庆的关系就叫“四门亲家”。当西门庆去为花子虚摆平事儿的时候,曾经豪气万丈,因为他“上边有人”,可如今遇到这样的事儿,他则不住跌足,深感万事皆休,吓得魂魄自己跑了。正所谓: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
所以我说人际关系是把双刃剑,就是这个道理。人世没有永远的赢家。
我曾经看过好多有关对《金瓶梅》的评论,总是指出兰陵笑笑生把讽刺和斗争的矛头对准了封建皇帝,不像《水浒传》中“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可是很少有人举这个例子。
其实在宇文虚中的奏折当中,明确指出了“蔡京就是罪魁祸首”,可是“英明”的皇帝却把“蔡京暂且留下辅政”了,把始作俑者、万恶之源放了一马,还肃反什么贪官?整顿什么吏治?
让小角色充当大奸臣的挡箭牌是中国封建政治的特色,这是为了平衡关系,这是为了平息民愤,这是为了制造舆论,这是为了给鞠躬尽瘁的清官们一点心理安慰。说到底,这只是一场政治作秀而已。
当然以我们现在人的眼光来看,罪魁祸首就是皇帝,所以我们对秦桧要有“历史的同情”就在这里。岳飞要“痛饮黄龙”,把宋徽宗、宋钦宗接回来,那作为儿子和弟弟的宋高宗该摆哪里?没有宋高宗的授权,十二道金牌如何发出的?在这种军国大事上,秦桧敢矫诏吗?谁才是导致岳飞死亡的真正凶手呢?不言而喻。
有的人提出过“高明”的观点,认为皇帝留下贪官是为了牵制清官,从“矛盾论”的角度来看,这话有合理性,凡事都有对立面,没有高山显不出洼地。从封建皇帝的私心出发,这种“高超”的御下之道会让老百姓生不如死。确实如此,如果满朝都是“魏征”,那他还如何纵情于声色犬马呢?
这是题外话。且看西门庆如何处理危机的,他赶忙打点好金银珍玩,把大家人来保、来旺叫到自己的卧室里悄悄吩咐,告诉道:“雇上牲口,星夜不停地赶往东京打探消息。不要到陈亲家的住处。一有不好的消息,见机行事,打点明白,并且要火速回报情况。”又给二人二十两银子作为路费,一大早就起程去了东京。
西门庆一晚上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就把来昭、贲四叫来,让他们停止修建花园工程,把工匠都打发了。每天大门紧闭,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谁也不准出门,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愁上加愁,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宁,把迎娶李瓶儿的事早就抛在了九霄云外。
吴月娘看他愁眉不展,就宽慰他说“冤有头债有主”,陈洪那面出事,也未必牵涉到这里。可西门庆不这样认为,他说:“你们女人家懂什么?陈洪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又搬到咱家住着,平时街坊邻居恼恨咱们的极多(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只不过社会的黑暗保护伞让他平时有恃无恐,“上头有人嘛。”),倘若他们中有人揭发,寻根究底,你我身家不保。”
原作者在这段话后面又加了一句画蛇添足的话:“正是:关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其实不是什么“祸从天上来”,而是事情发展的必然,就连西门庆自己都很清楚,自己平时作孽多端,再加上和奸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如今“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