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的社会阶层有个排行榜是:士、农、工、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对读书人的最高赞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也是对科举制度积极作用的肯定。
可是这些赞誉需要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能通过读书取得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能够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如果不能,那么读书人就成了被世俗社会冷嘲热讽的边缘人群。
看吧,这个书呆子,穷困潦倒,不通事务,孔夫子搬家——就是一个书(输)。读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范进中举”的故事,可谓尽人皆知,它对吃人不吐骨头的科举制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人们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会在心中涌起一种痛彻骨髓的心寒。范进五十多岁了才取得功名,多亏当时考公务员没有年龄限制,而范进的命也足够长,否则他必然被世俗的唾沫淹死,被轻蔑的目光射穿。看范进的岳父胡屠户在范进中举前后的表现,让我们充分见识了这个可怜虫的无耻,之前他恨不得宰了范进,之后称范进是“文曲星下凡”。
什么叫思想?吃喝拉撒睡不叫思想,那是生物本能。鼠目寸光的纯而又纯的现实主义者,不会理解思想的内涵。只要称得起是具有一点思想的观点,首要条件就要有全局观和前瞻性。食古不化的书呆子肯定有,但是不能以偏概全,只要稍微有些学以致用的本事,这些读书人还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我还是说那句话,就是读书人有些事不是做不了,而是不想做,不能做。
别看兰陵笑笑生能够把西门庆投机钻营的过程描述得纤毫毕现,可是他却未必能做出来,因为做这事不光和“个人能力”有关,还和本人的价值观和行事原则有关。
从上一回当中可以看出,《金瓶梅》中的故事情节还是波澜起伏的,本来在十七回的开头是李瓶儿和西门庆谈婚论嫁了,可是到了这一回末尾的时候,却是有一个叫蒋竹山的瘪三上了她的婚床,这就是失传江湖已久的“乾坤大挪移”。这些暂且不谈。
我们还得先要了解西门庆那路奇兵的行军路线和制“胜”策略。
来保、来旺二人得到西门庆的锦囊妙计,急三火四地赶到东京。听到街谈巷议,知道王黼的罪行已经勘问清楚,圣旨批复,秋后问斩。
因为杨戬的党羽还没有被一网打尽,所以对他尚未做出最终的宣判。
来保二人把礼物准备好,来到蔡京府外,因为以前来过几次,所以也算轻车熟路了。正在打探消息的时候,只见一个青衣人慌慌张张地从蔡府出来,他们认得,这是杨戬手下的亲随杨干办,有心上去询问究竟,可是西门庆事先没有交代,所以他们就不动声色地任凭他离去了。这是二人思维周密处,难怪西门庆派他们处理如此重大的事务。
二人像侦察兵一样,在确定没有风吹草动的情况下,就开始采取行动。他们来到大门前,对着守门官吏唱喏道:“请问一下,太师老爷在家吗?”守门官说:“老爷在朝中议事,至今未回,你问这个干什么?”来保又说:“那麻烦您把管家翟爷请出来,小人有要事禀告。”那官吏到:“管家翟叔也不在。”
历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作为也曾经当过小鬼”的来保如何不知就里,看他如此搪塞,就知道差点事儿,赶忙拿出一两银子孝敬。
中国封建官府中人只要没有贿赂,就是一只混吃等死的懒猪,一旦遭受金钱的洗礼和刺激,马上就变成一头精力旺盛的公牛,而且在态度上会给你“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守门官耐心地解释,如果要是见蔡京,就需要大管家翟谦通报,如果要是见学士老爷(蔡京之子蔡攸,也是一个宠臣,现在的职务是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就需要小管家高安回禀,二人各司其职。但是现在蔡京不在家,他就说有事和蔡攸说,也是一样的。
这时来保撒了谎,说自己是杨戬的手下,守门官一听这话,更不敢怠慢了,赶紧进去禀报。过了很久,小管家高安出来了,来保知道“要想说话,金钱开道”,先递上了十两银子,然后说:“小人本来是和杨干办一起过来的,因为吃饭耽误了事儿,来迟一步,不想他先到了。”高安接了礼物,告诉他蔡京还没有散朝,先引见他见蔡攸也是一样的。
蔡攸问来保是谁派来的,来保又撒了谎,说自己是杨戬的亲家陈洪的家人。来保知道说不说谎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见面礼送上,并且能够达到目的,于是乎,他赶紧递上礼单。蔡攸一看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这是黑话,指白银五百两,相当于二十万人民币左右。来保刚进屋的时候,看见屋子里摆着一块皇帝御笔钦赐的牌匾,大书“学士琴堂”四字。琴声悠远,环境清雅。收取贿赂和清雅格调好像存在着某种矛盾,作者比较善于利用环境的烘托和对比,以此形成反差。),顿时心花怒放。
蔡攸面授机宜,告诉来保,自己的老爹受到言官的弹劾,最近一段时期凡事能避则避,现在的主事之人是右相李邦彦。对于杨戬的官司,昨天有内部消息透露也不会处理得太过严厉了,只是对杨戬的手下还要打击,以便杀鸡骇猴,因此建议来保到李邦彦那里寻找门路。
大家看,在封建密室政治下,一切都是暗箱操作,如今出卖一个内部信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受五百两的贿赂,不怪乎那么多人拼了老命都要弄个一官半职,不怪乎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
来保马上恳求蔡攸派人和他一起到李府打点,他的理由是自己不认路。其实又有口又有耳的,不知道路,可以打听可以询问嘛,我想这是来保的狡猾和老道之处。自己花了五百两银子,不能只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如果蔡府派人跟着自己,就可以驴蒙虎皮,从而增加成功率。
看在银子的面儿上,蔡攸还是要“花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就写了一封介绍信,让高安陪着去见李邦彦。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二人到李府的时候,正好赶上李邦彦下班回来,保安向他报告,蔡府的管家求见。李邦彦果然赶忙把高安叫进去问话,然后才让来保、来旺进来,高安就在旁边,把蔡攸的书信和西门庆的礼单递了上去。
李邦彦当然不会痛痛快快地收礼呀,他一定要“推辞”一下嘛!他的意思是,有蔡攸的书信就已经够了,何况来保的主人还是杨戬的亲属,他又怎么“好意思”收取礼物呢?而且如今皇帝回心转意了,杨戬已经没有多大的事儿了,只是对杨戬的手下和亲属还要有一定惩罚。于是他命手下把政府的内部文件拿过来,查看所要惩治的人员名单,而陈洪和西门庆非常荣幸地榜上有名。文件上对这些人的定位是“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一定要严惩不贷。
来保看了这份名单,慌得只顾磕头,至此他才实话实说,表明身份,说自己就是名单上西门庆的家人,请李老爷高抬贵手。高安也适时地发生作用,在旁边说着好话,李邦彦一看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而且还有蔡攸的情分,如何不做顺水推舟的人情?就命令左右抬过书案,他大笔一挥,把西门庆的名字改为“贾廉”(“词话本”上为“贾庆”。因为当时是竖着写字,把“西门”二字改为“贾”十分容易。如果要是改成“贾廉”,有点难度,不过对于密室政治来说,这也都是小菜一碟,反正瞒天过海的事儿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当然,贾廉的谐音是“假廉”,“假装廉洁”四个字倒非常符合“金瓶梅世界”中政府官员持之以恒的工作作风。)。
就这样,通过几个环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门庆的罪名被洗脱了。而且李邦彦明显感觉这样的交易很直接、很爽快,你送礼我改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做完这笔生意,他心情很好,给蔡攸写了回信,并赏了高安、来保、来旺五两银子。
来保大功告成,在路上就和高安告别,回到酒店结完帐,星夜赶回清河县,对西门庆讲了一遍自己的工作流程。西门庆倒吸一口凉气,对吴月娘说:“多亏及早派人去东京打点,否则后果严重。”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开始人模狗样地上街走动。门也不关了,同时花园开始复工修建。
生活依旧继续。
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对这种黑暗政治最好的注释。雷声大雨点儿小,是对这种“政治风暴”最好的注解。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是对这种封建官僚工作作风最好的概括。
有一天,玳安路过狮子街时,发现李瓶儿家门前开了个大生药铺,里面药品充足,很成规模。回家后,他对西门庆说:“二娘雇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这时他还不知道招赘蒋竹山这些事儿。
西门庆听了他的话,将信将疑。
七月中旬的一天(阴历五月二十,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在出事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时商定六月初四举行婚礼,如今到了七月中旬,前后也就是将近两个月的事儿。),西门庆骑马在街上走着,正好碰见应伯爵、谢希大,二人问道:“哥,怎么好长时间不出来走动?兄弟们到府上几次,见大门关着,也不敢叫。哥哥在家到底干什么?嫂子娶进来没有?也不请兄弟们喝酒。”西门庆道:“这事不好说(确实说不出口,自己小命不保,加上贿赂官府的事儿怎么好说出口。)。只因亲家陈洪(西门庆不可能直接说出“陈洪”二字,这不符合当时习俗,也是对对方的大不敬。不过为了让读者清晰,我只好做些调整。此种情况不做一一说明。)那面有些闲事儿,替他忙活了几天。亲事已经改期了(这时还要装硬。)。”伯爵说:“兄弟们不知道哥受惊了(知道了你还能怎样?还能给西门庆排忧解难、雪中送炭吗?真知道了,更会变成缩头乌龟。)。今天既然遇到了哥,我们就一起到吴银儿那里喝三杯,权当解闷(知道了,也就是能帮着做做这种“大事”吧?)。”不由分说,把西门庆拉到妓院中。
喝了一整天,西门庆才醉醺醺地抽身回家,可巧,在路上遇到了冯妈妈。西门庆就让老冯转告李瓶儿,他明天要过去看她,老冯这才告诉他真相,说李瓶儿三番两次去找他,可总是见不到人,因此忧郁成疾,半夜三更被狐狸缠住,眼看就病死了,多亏蒋竹山妙手回春,治好了病,就这样她招赘蒋太医进了家门,并提供三百两银子让他开个生药铺。老冯埋怨西门庆当时没有听劝,早日了结婚事,如今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西门庆也是连连叫苦,叫道:“你嫁给别人,我也不恼,嫁给那个矮王八能有什么前途?”
西门庆憋了一肚子气,进了府门,只见月娘、玉楼、金莲和西门大姐正在跳绳,其他三人一见他回来,都停下来往后边走了,只有潘金莲不紧不慢,扶着柱子提鞋。西门庆带酒骂道:“淫妇们都闲得慌,无缘无故跳什么绳?”并且追上金莲,踢了两脚。到了后边,西门庆“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这帮老婆都吓得噤若寒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吴月娘埋怨潘金莲看不出脸色,看他喝酒了,还不赶快闪在一边,只顾笑,惹得暴君借题发挥,把大家都骂了。孟玉楼替吴月娘鸣不平,认为骂她们也就算了,不应该骂她也是淫妇呀!潘金莲接过话头为自己叫屈,她认为好几个人一起跳绳,凭什么单单踢她一个人?吴月娘一听这话,也生气了,她反问潘金莲难道要叫西门庆连她一起踢吗?潘金莲看她恼了,赶忙把话往回拉,她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惹了气,只拿我撒气,而且瞪着我喊叫,千也要打得臭死,万也要打得臭死。”月娘道:“谁让你只顾勾他的火儿?他不打你,难道打狗?”玉楼说:“大姐姐,只把小厮叫过来,问清楚他在哪儿喝的酒。早晨出去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回来就这个腔调了?”
没一会儿,玳安就被叫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如果不说实话,我就叫人打你和平安每人十大板。”玳安只好坦白交代,说西门庆听说李瓶儿嫁给了蒋竹山,这才恼羞成怒的。月娘也粗俗至极,骂李瓶儿是“没廉耻的歪淫妇”,轻狂放荡。孟玉楼也说:“说起来也是,她丈夫死了才多长时间,连孝服都不满,就急着嫁人?”吴月娘道:“如今这年头,谁还管那么多?难道孝服不满急着嫁人的,就她一个?淫妇成天和男人酒里眠酒里卧的,还能守什么贞节?”
吴月娘不知不觉之间一棒打着两个人——孟玉楼和潘金莲也是此道中人,孝服未满,又穿嫁衣。她们听了这话,一声儿也不言语,心中惭愧,各自归房。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