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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之九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西门庆答应宋惠莲要放来旺儿出来,刚要找陈敬济写信,潘金莲过来砍了三板斧:第一斧子砍向西门庆的尊严,说他如此反复无常让人笑话,没有男人气概;第二斧子砍向封建制的礼法,认为给不给宋惠莲名分都显得不伦不类,还容易招惹来旺儿的怨恨;第三斧子砍向西门庆的色欲,认为要想搂着老婆放心,莫不如一狠二狠,结果了奴才,斩草除根。自从经过毒杀武大的职业训练之后,对于这样的暗箱操作,潘金莲变得轻车熟路。
    其实这是毒杀武大的翻版。
    西门庆接受了这个提案。于是派人送信,要对来旺儿严刑拷打,官府对西门庆这个拿钱的爹是言听计从的,准备往死里整治。有一个孔目(管理文书档案的官吏。)叫阴鸷(寓意积阴德。),山西人,还是仁慈正直的,知道西门庆图谋人家妻子,这才陷害此人,他据理力争,两位提刑官因此不敢太过伤天害理(哪怕有一个敢于抗击习俗的,都不会过于黑暗。),于是走了中间路线,没要来旺儿的命,但是当厅打了一顿,把他押解回原籍徐州为民,所谓的赃物也由来兴儿领回去了。就这样,阴鸷和陈文昭一样,只能保持自己的原则,无法改变整个官场的黑暗,此时的来旺儿就像武松一样,成了黑暗政治下的牺牲品,唯一可以安慰的,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这场“屈官司”打下来,来旺儿被打得稀烂,而且弄得身无分文,于是他向两位公人请求,要先回家一趟,把他媳妇的衣服箱笼拿出来变卖,除了自己留些活动经费,也要答谢两位公人。公人说:“你好不懂道理!你家主人既然摆布你一场,还肯让你见到媳妇?我们看在阴师父的的情面上,瞒上不瞒下,可以领你到其他亲友那里,你只要弄些个人路费就是了,我们还指望你给好处?”来旺儿道:“二位哥哥行行好,我还是要先到主人门口,央求左邻右舍美言几句,无多有少。”
    来旺儿先来到应伯爵的家,伯爵闭门不见,这个八面玲珑的家伙绝对不会触霉头的,如果能为西门庆锦上添花或者自己得到好处,那他就会以让人作呕的笑脸迎接进来,然后以豹的速度冲向西门府,可是这个倒霉蛋没什么用了,避之唯恐不及,还能替他出面讨不自在?来旺儿吃了闭门羹,就托贾仁清(假人情)、伊勉慈去讲人情,结果西门庆不但不予理睬,反而派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棒打了出去,把贾、伊二人羞得差点钻进地缝里去。他媳妇惠莲被瞒得铁桶一样,并不知道这些事儿,而且西门庆放出狠话:“哪个小厮走漏消息,定打二十大板。”没有办法,来旺儿只好去找丈人宋仁,哭诉一遍自己的遭遇,老丈人拿出一两银子、一吊铜钱和一斗米,打发他们上了路。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作者什么意思?是为来旺儿庆幸吗?他是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宋惠莲仍然是傻老婆等苶汉子,盼着老公回来。她每天整治出饭菜,让小厮到监牢里给来旺儿送饭,小厮拿到外边,众人就吃了个干净,回头对她说:“哥吃了,在牢房里挺好,没人难为他。要不然早就放出来了,只是提刑老爷近日没来衙门办公,恐怕放出旺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了。”西门庆哄她说:“我派人通气了,不久即出。”妇人信以为真。可纸里总是包不住火的,惠莲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来旺儿从监牢里出来了,而且到门口讨要衣服箱笼,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走了。这妇人几次问小厮,大家都不说,直到有一次,她询问钺安,这个小厮或者冒冒失失,或者是出于正义,反正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听完这话,回到屋里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啊!你在他家做错了什么?被人暗中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都没有赚到一件,今天就这么被人打发了(辛苦为人打工,没赚到什么,如今又被人像使用卫生纸一样扔掉。)。今天你背井离乡,路上生死未知,坑得奴好苦也(说明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想要相依为命,但如此重感情,为何又要那样做事呢?真是个矛盾的统一体。)!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哪知道你这些遭遇啊!”她哭了一回,就悬梁自缢了。
    当时这些下人的住处也应该在西门府中,这不是主人的恩典,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榨取剩余价值,下人根本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必须随传随到。当时惠莲的邻居来昭妻子一丈青在关注着她,听她刚开始嚎啕大哭,后来就没动静了,她知道要出事,找平安儿撬开窗户钻了进去,正看见惠莲上吊,一边解救下来,一边喊众人,除了潘金莲,其他娘们都过来了,人是救活了,可是不管怎么劝,她就是坐在地下不起来。西门庆知道后,也过来探视,看她坐在冰冷的地上哭,就让玉箫拉她起来,并且假惺惺地说(他贪图惠莲的肉体,应该是真关心。不过从整个事件来看,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好个犟孩子,坐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就对我说,为何自寻短见?”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真是个‘好’人,你瞒着我干得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这几句话是全书的精华之处。)!你成天哄着我,今天也说放出来,明天也说放出来,我真信你的话了。即便你要递解他回原籍,也事先和我说一声儿啊!密不透风地就把他打发了。你做事也要有个天理啊!你就真能干下这等绝户计(使用过于阴险毒辣的计策,将来会断子绝孙、绝门绝户,这是对使用者而然,或者是说使人绝户的计策,根据上下文,应该是前者,这才符合宋惠莲的痛斥。)?你把圈套做得牢牢的,只瞒着我一个。你要是打发,把两个都打发了,留下我做什么(留下你,领导自有安排。)?”西门庆笑(现在还能笑出来,佩服!这是一种戏弄,也是奸计得逞的得意。)道:“孩儿,不关你的事。那小子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命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贲四是个浮浪子弟,别人讨厌,西门庆喜欢得很,让他当会计,这个老婆是他给人打工时拐出来的,也是当之无愧的猛将兄。后来这位娘子上演了主仆同槽这一经典剧目,左腿和玳安缠,右腿和西门绕,上半夜西门光顾,下半夜玳安补缺。在这个过程中,她也能得到一些零碎银两,不过她没有惠莲的姿色和刚骨,西门庆和她只是动物交欢。笔者在最后会有统一比较。)陪伴她一夜儿,我让小厮送酒给你们喝。”说完,出去了。两人一直劝解。
    西门庆到铺子里,找主管傅伙计支取了一吊钱(支取,开支、领取,说明即便是老板,支取现金也要走正规的程序。西门庆在商业上的成功,除了有权钱交易之外,本身确实有一定的商业手腕,公司运行相对正规,这是其优点。),买了一钱银子的酥烧(是不是酥饼?),一瓶酒,让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惠莲不领情,骂道:“贼囚根子!趁早给我拿走,省的我摔一地。”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惠莲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反弹,就是因为西门庆作孽,可西门庆作为主子能够滥施刑罚,随便拿小厮出气,这就是吃人社会的不公,给人打工不容易啊!)。”他便把东西放在桌上。惠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刚要摔出去,被一丈青拦住了。后来,贲四嫂回去给老公做饭,在道上遇到了曾经和惠莲打过一仗的惠祥,惠祥打听一下情况,贲四嫂说:“看不出旺官娘子,原来是个辣菜根子(比喻性格泼辣。),敢和爹当场顶撞,谁家媳妇儿能有这个胆量?”虽然惠祥和她吵过架,不过对她这种作风还是有所赞许的。
    晚上,玉箫在陪伴惠莲过夜时说:“宋大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开些。趁着自己妙龄,一朵花儿初开一般,主子爱你,也是彼此有缘,你如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已经走了,你就是再烦恼也没有用了,如果哭坏了身体,你不是白白送命吗?常言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凑合过日子也就是了,反正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这话说的也在理。可惠莲听了,还是哭个不停,整天茶饭不思。
    玉箫劝不动,就来回话,西门庆又让潘金莲去劝,还是不听,这个金莲回来转述之时就添油加醋,说道:“贼淫妇,她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惠莲确实会顾及贫贱夫妻的朴素感情,但不至于这样,金莲如此添枝加叶就是为了刺激西门庆。她生西门庆的气,也气在他无数次地欺骗上。)。这等贞节的妇人,你怎能拴得住她心?”西门庆笑(猎物已在口中,他总是得意地笑。)道:“你休要听她掩饰,她要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就不会嫁给来旺儿了(一向拿贞节不当回事儿的西门官人都不相信惠莲会如何地三贞九烈,由此可知,惠莲的有些做法已经让自己的身价一落千丈了,现在想单方面提价,确实困难重重。)。”
    西门庆这时还关心一件事,就是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于是把众位小厮叫到跟前审问,他说谁要是知道,现在检举,他一下不打,如果被他查出来,连带知情不报者,一律痛打三十大板,撵出府去。这时画童扑通跪下,就把钺安儿走漏风声的事儿说了。西门庆听罢大怒,一片声儿派人寻找钺安儿,钺安儿听到这个消息,一直跑到潘金莲房里,跪求救命。潘金莲正洗脸,骂道:“贼囚!猛可走过来,吓我一跳,不知你做了什么?”钺安儿就说是自己把来旺儿被递解的事说出去的,如今西门庆正在气头上,能打死他,求金莲讲情。听说是这个原因,金莲道:“怪囚根子!吓得像见了鬼似的!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此惊天动地的,原来是为了那奴才淫妇。你就藏在门后,不要出去。”
    西门庆不见钺安儿过来,暴跳如雷,派小厮找了两次,都被潘金莲骂了回去,随后,他拿着马鞭子亲自过来,找到小厮要打,被金莲冲上前去,夺过了马鞭子,说道:“没廉耻的货儿。那奴才淫妇想她汉子上吊,你拿小厮撒气,关小厮什么事儿?”西门庆气得一愣一愣的,可是没有办法。金莲对小厮说:“你出去干你的营生去,不要理他。他如果再打你,还有我哪。”那钺安“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一溜烟跑了。
    金莲看西门庆对惠莲还是念念不忘、时时挂心,于是心生一计,无外乎挑拨离间、驱虎吞狼而已。她对雪娥说,惠莲因为你要了她汉子,心中怨恨,这才备了一篇是非,挑动西门庆打你,并且夺去你的侍妾身份,这都是惠莲在后面捣鬼。回过头来,对惠莲说,雪娥背后怎么骂你成年养汉,不是因为你和主子有一腿,你汉子怎么能被赶出家门?说的两下都充满了怨恨。
    这一天也是该当出事。阴历四月十八是李娇儿生日,院里老鸨和李桂姐等堂客都来祝贺,月娘留众人喝酒。而西门庆当天到外边赴宴,不在家。惠莲早晨过去打了个照面儿,就回到屋里睡觉,直睡到傍晚,后边让丫环找了一两遍她还是不出来,孙雪娥有了借口,就来找她,说道:“嫂子做了玉美人(词话本上是“王美人”,指王昭君。),怎么这样难请?”惠莲只顾头朝里睡,不搭理她。雪娥又说:“嫂子,你在想念你家旺官儿吗?早这样牵挂就好了。要不是因为你,他现在还在西门庆家里呢。”惠莲听她这样说,又想起潘金莲曾经说过的话,翻身跳起来,对雪娥说道:“你别过来浪声颡气(说话轻浮刻薄。)的!他确实因为我被弄出去了。你怎么样?不也是因为他被打了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应指其被取消小妾身份,上不得台面了。)。非得逼人讲出来。大家彼此将就些儿吧,何必非得主动找茬儿呢?”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她也是奴才。)!养汉淫妇(她和来旺儿也不明不白的。)!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词锋犀利,直刺对方软肋。)!你背地偷我汉子也就算了,如今还来这里折腾?”这几句话,把雪娥说得急了,冷不防冲上前去,一巴掌打在惠莲脸上,打得她脸上通红,她背水一战,绝地反击,一头撞了上去,两个就此扭打在一起。一丈青慌忙过来劝架,把雪娥拉走了,但是两人骂不绝口,月娘过来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不管家里有没有客人,就炒得家反宅乱的!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月娘看惠莲头发被揪乱了,让她梳好头发到后边去,惠莲一声儿不言语。等把月娘众人打发走了,惠莲倒插上门,哭泣不止,直哭到掌灯时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自缢身亡。亡年二十五岁。
    孙雪娥这一巴掌,打消了她活下去的信心。
    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等众人发现的时候,惠莲早就已经呜呼哀哉了。雪娥这才知道闯了大祸,怕西门庆回来查根问底,归罪于己,在上房跪着苦求月娘,让她休提自己和惠莲嚷闹这一节,月娘看她吓得那个腔调儿,心中不忍,说道:“此时你才知道害怕,当初少说一句儿不就好了。”晚上西门庆回来之后,月娘说惠莲因为想念汉子,哭了一天,最后寻了短见。虽然月娘出于仁慈之心,不想再让雪娥有个三长两短,但是她无疑也剥夺了为惠莲主持一下正义的机会,而西门庆听说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她真是个拙妇,原来没福(他认为给人家几个小钱儿,就是让惠莲幸福了。和他有关系的女人没有有福的,都被带入人间地狱里了。)。”
    这就是曾经在床上和惠莲誓同生死的男人所下的评语。
    家里出了人命,必须要让官府知道,西门庆给知县的答复是:家里请客人喝酒,惠莲掌管银器,因为丢失了一件银酒盅,怕家主查问责怪,自缢身死(中国人的命历来不值钱,一件银器就值一条人命。)。他又送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也就稀里糊涂地了解了,派人要收尸火化。
    正要火化,惠莲的父亲宋仁过来阻止,并大叫冤枉,说他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并说西门庆倚势她,她贞节不从(当然这谈不上。),被威逼身死,如果知县不给一个说法,他就要往上告。这样大家都不敢点火,一哄而散。当西门庆听说发生这样的事儿后,心中大怒,骂道:“找死的光棍,这等可恶。”于是给知县写了一封信,知县对于这个“钱爹”的命令从来不敢怠慢,派人把宋仁绑进府衙,宣判他倚尸讹诈的罪名成立,打了二十大板,打得双腿鲜血淋漓,并要求他写下保证书,不得再次骚扰西门庆,于是把宋惠莲的尸体火化了。宋仁回到家中,伤势严重,主要是气愤难当,再加感染了瘟疫,没几天工夫,也追随女儿而去了。
    要说西门庆倚仗势力强暴,这是无中生有,而且说他意图讹诈,也有这种嫌疑,不过宋仁说自己女儿死的不明不白,想要官府查明真相,这个要求无可厚非。况且,不管怎样,宋仁不算老丈人,也是情人的父亲,虽然连接的纽带——宋惠莲的肉体——不存在了,他难道就不能讲一点感情吗?
    男人好色也罢,贪权也行,丧尽天良、全无心肝若此,草菅人命、毫无人性如斯,却只能让人痛恨不已了。每当读这几回的时候,我都有“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感觉。
    女性朋友们,千万别宣扬“嫁人当嫁西门庆”这样的论调,你先要掂量一下自己和家人一共有几颗脑袋,再决定不迟。
    接下来,我要写一份刑事判决书。
    世上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判决书,因为这是没有结论、无法可依的判决书,判决的是辩证的灰色地带,不是像在法律准绳之下那样的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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