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有一个员外,名叫苗天秀,家业殷实,颇知诗书,年纪四十,身边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重病,卧倒在床,家中之事都委托给了宠妾刁七儿,此人乃娼妓出身,是天秀用三百两银子娶回来的,受到无比恩宠。
有一天,一个自称是东京报恩寺的僧人前来化缘,因为寺里缺少一尊镀金的铜罗汉。天秀一听,拿出50两银子布施,僧人说只需一半足矣,可天秀坚持要给,要把剩下的当做斋供。临行之前,僧人说:“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主不出此年当有大灾。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敢不预先说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
半月之后,天秀偶游后院,发现其家人苗青正和刁氏在窃窃私语,他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发誓要驱逐其出府。苗青恐惧,央求左右四邻讲情,天秀果然没有斩草除根,又把他留了下来,然而,小人不会有反省克己之念,他至此对天秀怀恨在心。
苗天秀有个表兄黄美,是举人出身,现正在东京做通判,黄美给天秀寄信,邀请他到东京,一来游玩,二来可以谋求个前程。天秀看信大喜,向其妻妾说道:“东京景物繁华,我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不想表兄书信来招,实慰平生之愿。”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咐不可出门。此去京都甚远,况且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苗天秀不听,反而痛斥妻子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能遨游天下,遍观山川形胜,徒然老死家乡,毫无益处。况我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没有功名?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打点两箱金银,装载一船货物,带了安童和苗青(张飞醉酒使性毒打小卒,又把他留在身边,同为取死之道。)两人,直上东京。嘱咐妻妾守家。
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码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阴恶。所谓是: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船夫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船家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名唤陈三,一个乃是翁八。常言道:没有家贼引不出外鬼来。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责之仇,一直想要报复,如今得到这条内幕消息,心内暗想:“不如我如此这般,与两个船家做一路,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带刁氏,都该由我来享受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这苗青于是与两个船家暗中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1000两金银,价值2000两的缎匹,衣服之类更是数不胜数。你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即便你不说,我等也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里睡。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刃,一刀刺中脖子,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被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取出财帛金银、缎货衣服,盘点均分。两贼人说:“我们若留这些货物恐怕不合适,容易引起别人怀疑。你是他手下家人,装载货物到市集、店铺里发卖,没人怀疑。”
因此二贼人把皮箱中的一千两金银,和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撑船回去了。苗青另搭了船只,把其他货物载至临清码头,过了钞关(明清时征收内地关税的机构,因初期以纸钞纳税,所以叫“钞关”。类似于现在的地方税务局和高速公路收费站,反正就是要钱。),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是不是政府开办的宾馆?)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遭遇仆人陷害,不得好死,虽因不纳忠言,也是天数难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忽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声。移船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慌忙救了上来。问其始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的家人安童,因为被劫,落难至此。这渔翁取衣服给他换了,招待饮食,并且问他:“你要回家,还是想跟着我?”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查访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活。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正赶上年末,渔翁带着安童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就秘密对渔翁说了,渔翁让他递状纸。
安童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
接着安童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夺命劫财,就把状纸收了。事情还是比较顺利,陈三、翁八全都被缉拿归案,这两人看安童在旁作证,没等到动刑,就一一招认了,并说:“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共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
案件审理到这里就非常明朗了,只要再抓住苗青,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虽然派人缉拿苗青,可是因为赶上节日放假,提刑所的上下官吏没有到衙门里上班,就在这个“时间真空”里,有人向苗青透露了消息。
其实两个杀人凶手完全可以单独作案,之所以要和苗青联手,就是因为还有许多货物需要出手,苗青是苗天秀的家人,由他销售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苗青见到以前的客户后,就说苗天秀随后就到,很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
正在销售货物的苗青听说东窗事发,赶忙把店门锁了,躲在经纪人乐三的家里。
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的隔壁,他老婆乐三嫂和王六儿交往甚厚。
乐三看苗青面带愁容,问他为何如此,苗青就坦诚相告。可是乐三认为这事没有那么严重,他告诉苗青,隔壁的王六儿就是西门庆的姘妇,其丈夫又是西门庆的伙计,而且自己老婆和王六儿交往过密,对她说的话百依百顺,如果让自己老婆出头求王六儿,再破费一些财物,事情就有转机。苗青一听,连忙跪下,说,只要自己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误”,接着又拿出50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和情况说明书,让乐三娘子送给了王六儿。王六儿毫不迟疑,全部笑纳。只等西门庆来,可是现在的西门庆性欲不够旺盛,一直没来。
没过一两天,只见玳安从狮子街过,王六儿赶忙把他叫了进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对西门庆之事了如指掌的玳安指出三点:一、韩大婶不要把这件事看轻了,如今杀人凶手已经招认,证据确凿,只等着捉拿苗青了;二、这点银子太少,都不够打发下人的;三、让他去和西门庆说可以,别的事他不管,自己必须得到20两银子的好处费。
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伙夫)。事成了,你的事什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后不乱。”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得红头红脸,怕回家后爹问,却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王六儿道:“好歹累你,说是我这里等着哩。”
回到家里,玳安就取巧对西门庆说,韩大婶有话要和他面谈,但是他没说为了什么事。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过去了。等他听完王六儿的话之后,又听说苗青只给了50两银子和两套衣服,笑一笑,马上拒绝。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来看,西门庆这也有点太过绝情,枕上都说出“生死难开”的话,竟然这点情面都不给。
听完西门庆的理由,你就知道了,他的理由如下:一、现在苗青案已经是铁证如山,只要抓住苗青,恐怕就是凌迟处死,就是用小刀慢慢割肉,直到受尽折磨而死,陈三和翁八两人最少是斩首,这是多大的事儿?二、现在已经摸清,苗青手里还有价值2000两银子的货物,两个杀人凶手已经供认。三、图财害命,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用区区50两就打发了?赶快把这些蝇头小利送回去。
啊!原来西门大人不是对情妇那么绝情,也不是想伸张正义,而是胃口太大,根本不为小利所动。
当苗青听完回话之后,犹如一桶水从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苗青赶忙找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即可。”乐三分析,第一,这事就不是散碎银两可以摆平的,至少需要2000两,第二,西门提刑和夏提刑两个阎王需要1000两打点,其余那些小鬼也需1000两,只有利益均沾,才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苗青认为这样也行,花2000两银子买一条命也值,只是自己没有现银,让乐三嫂递过话去,能否宽限几日,等他倾销货物?西门庆道:“既是这般,我吩咐一下,且宽限他几日,教他即便进礼来。”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西门庆见隔壁有人,“办正事”也不方便,西门官人也有羞耻之心,对脸面的问题也看得很重,而且买卖也谈妥了,因此起身离开。
等到西门庆到衙门上班时,就不提缉拿苗青归案的这件事。苗青也抓紧时间,委托乐三做经纪人,连夜替他联系买主,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倾销出去了,共卖1700两银子。
之前答应王六儿的礼物还是不变,又另加上50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
苗青打点1000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以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打发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家人,需要10两银子。
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已又要了10两银子。
须臾,西门庆出来,在卷棚里坐下,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西门大人果然小心。),苗青命人抬至当面,对西门庆只顾磕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难报(当年西门庆名列杨戬奸党名录,来保去求李邦彦,也说过类似的话。)。”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还没好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一个劲儿地攀扯你,你若出官,就是老大一个罪名。既然有人讲情,我饶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这是关键,西门官人对官场潜规则极其熟稔。)。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问:“你在扬州哪里?”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西门庆吩咐后边拿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着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原解(捉拿押解犯人归案的差役。)的,你都对他们说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就是说“小鬼也都打点好了”。)。”西门庆吩咐:“既然说了,你快点回家。”
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150两银子。苗青拿出50两来,并余下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起身回扬州去了。
就是说,西门庆只是副手,那个贪婪无耻、尸位素餐的夏提刑才是一把手,可是现在二把手没和夏大人商量,直接就把杀人主谋放了。他凭什么敢这么做?
不说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单表次日,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下班回家,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着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到舍下一叙。”把夏提刑邀到家来。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里,脱去外套,左右拿茶吃了。书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西门庆道:“哪里哪里。”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饭。先吃了饭,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钟儿,银台盘儿,慢慢斟劝。
饮酒中间,西门庆这才提起苗青的事来,道:“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统称“士大夫”,也就是知识分子,不过不知道王六儿算不算知识分子?),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一些礼物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任凭长官尊意裁处(夏提刑态度随和,和部下关系融洽,只要有钱,就是他的长官,甚至让他叫爹也行。)。”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贼人、真赃送到堂上,也不消抓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结案不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这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明断。),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为何相让于我(生意是西门大人谈下来的,我坐收渔翁之利不合适吧。)?决然使不得。”
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他当着苗青的面说,要送一半银子给夏提刑,如今又惺惺作态,假装一文不取。当然,他明知道夏提刑不会独吞,不会把假戏真唱了。),只得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500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作揖谢道(注意“下席”、“作揖”、“谢”这一连串动词,泛泛而读毫无意义。):“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得迂阔了(确实,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像迂腐的书生一样还要信守什么原则。)。您的盛情感激不尽,实在惭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西门庆随即差玳安拿食盒,还当酒抬送(心细。)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拿回帖,又赏了玳安2两银子,两名排军4钱,俱不在话下。
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夏提刑已经商量妥当了。次日到衙门里升厅,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摆设下刑具,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他们只是供称:“我们跟苗天秀家人苗青是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刑!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装载为名,实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害命。见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杀死了苗天秀,又拿棍把他打伤落水,现有他主人的衣服布料为证,你为何诬赖别人?”就把安童提上来,问道:“是谁刺死了你主人?是谁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戳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都是实话,你等如何抵赖?”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榔头,打得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喊叫。在他们手里的1000两赃货已追出大半,其余的花费无存。
这里提刑所做了文书,并把赃物一并,申报到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基本毫无疑义,将陈三、翁八判了死刑。
当事人(苗青)——乐三——乐三娘子——王六儿(西门大人之情妇)——玳安(身边人)——西门庆(行贿对象之一)——夏提刑(行贿对象之二)——东平府府尹(胡师文)。这个公式沿用至今。不要以为《金瓶梅》离这个时代多远,也就是当时用马车,现在用汽车,当时用香桶子,现在用香水,当时用银子,现在用钞票而已。
之所以要保留这个故事,一是后文有用,二是让读者看看这一个非常完整的西门大人审案流程,虽然还有余波荡漾,不过已经动摇不了西门大人用金钱和人际关系网夯实的“枉法大厦”之根基。
这是《金瓶梅》五十回左右的故事,从此以后,西门庆官人“财”愈大,“权”愈炽,同时“色”愈旺。他开始疯狂地贪欢逐色,直到自己油尽灯枯,为自己一生的“理想”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