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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二八 李瓶儿之死2:直道相思了无益
    花无常开,月无全圆,祸福相依,物极必反,这都是自然之理,哪怕你是天王老子,都要在这规律面前瑟瑟发抖,何况是小小的西门庆?
    官哥死了(第59回死了。),瓶儿病了(第62回死了。),西门愁了,金莲乐了,正可谓,几家欢乐几家愁。然而,金莲也乐不长久,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也呜呼哀哉了。说到底,一个“愁”字成了第60回之后的主旋律。张竹坡说善读《金瓶梅》者要关注下半部,也就是这个意思。
    从第59回到65回(李瓶儿的丧礼持续三回左右。),是仅次于第79回西门庆之死的第二大由盛转衰的关节。
    自从李瓶儿病重之后,因为血崩造成身体极度虚弱,加上备受良心的谴责,经常能看见花子虚邀请她去地下世界坐坐,当此之时,责任感淡薄的西门庆终于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四处求医问药,来的医生如走马灯一般,而且一向不信鬼神的他竟然也寻仙问道起来,对于这些行为,我们要给予肯定。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李瓶儿回不来了。
    这天,西门庆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了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神疑鬼。请他来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还能好到哪里?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
    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禀报说,衙门中有人来问西门庆明天是否还去上班,西门庆回说不去了,让夏提刑一人处理罢。这时的李瓶儿又显现出了贤妻本色,劝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不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放开来,不要多虑。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给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按照封建迷信说法,这样做会起到“以毒攻毒”之神奇效果,不过,一般都像华老栓倾尽家财买到的那些血馒头一样,仅仅便宜了刽子手。),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记得上坟烧纸的时候,要画一个圈儿,圈内的是自己人,圈外的是外来的地下工作者,一般和谐一点做法是,把纸钱扔外边一些,打发过路的“行人”。这“抢些浆水”也应该是同样的意思,地下世界中的人们也有温饱需求。)。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在这件事上,西门庆倒是说到做到,他打听尚举人(张四舅曾建议孟玉楼嫁给他,可孟女士不喜欢读书人,喜欢市侩。)家里有一副好棺材板,不惜重金,就要买过来,对方开价370两,后来贲四过去谈判,以320两银子的价格成交。西门庆看到棺材后,满心欢喜,原来确实物有所值。他随即叫匠人锯开,木料上等,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接着,又派人把伯爵到来看,并道:“这板也说得过去了。”伯爵喝彩不已,说道,“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得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
    到了晚上,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她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给了她5两银子、一匹绸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给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所有人都知道李瓶儿好骗,不同样她这样办,她为了得到死后安宁,宁可花冤枉钱买些心里安慰。)。”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绸子收了。
    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4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她,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什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想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我有什么着落了?”
    李瓶儿又叫过nǎi子如意儿,与了她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银首饰,倒插在发后。),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哥儿死了,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想儿,你休要抱怨。”那nǎi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斥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得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哪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
    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们了。你们衣服都是有的,不需给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想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你大娘拘管着。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个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惹人讨厌,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你伏侍别人,还想像在我手里那等撤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谁人容的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样也行。”这绣春还不知什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咐她,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冤枉钱。”西门庆道:“不多,只百十两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到前边看着做棺材去了。吴月娘和李娇儿进房来,看见她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什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给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她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nǎi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看奴份上,也看她奶孩儿一场,明日娘生下哥儿,就教接她奶儿罢。”月娘说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教迎春伏侍我,绣春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她罢。nǎi子如意儿,既是你说她没投奔,咱家还容不下一个她?别管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让她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来伏侍我,等我抬举她就是了。”李瓶儿一面叫nǎi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也不禁流下泪来。
    没过多久,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她,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后来,待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她,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生个儿子,能传宗接代,就有“根”了。),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这一句话,让月娘印象深刻。后来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因为月娘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
    这算是李瓶儿最有力的回击。
    后来,潘道士还是过来了,也真亏当时这些尊崇玄学的“高人”了,如果放在现代,他们都是演技一流的超级明星,当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市场需求嘛!
    潘道士转过影壁墙,刚要走到李瓶儿房间时,他赶忙后退两步,好像在喝斥着谁,驱赶着谁,然后才进屋,走到病榻之前,浑身用力,打开天眼,仗剑在手,跳着舞步,念念有词,没过多久,掐算明白,摆下香案,西门焚香,道士烧符,大喝一声:“值日神将,不来等甚?”然后,喷口法水,忽然,狂风骤起,仿佛有人来到眼前一般,接着,潘道士开始下派工作任务,说道:“西门庆那小子有个小妾,名叫李瓶儿,被人搅扰,最近到我这告状来了,我准备接下这个案子,你们把土地爷叫来,让他带上侦探,好好做一番调查研究,看看是哪个地痞流氓骚扰良家妇女。侦查明白,火速刑拘,勿要迟滞。”良久,只见潘道士高坐堂上,就像审案一般,法庭辩论了好久,他才抽空出来对西门庆说:“这位娘子遭难,源起于前世的冤孽到阴曹地府法院告状,走的是正规的法律程序,并非邪祟骚扰,无法擒拿。”这种解释可谓是八面玲珑,合情合理。西门庆说:“您看这事该如何解决?能不能请您亲自过去一趟为其辩护?”潘道士说什么也不能接这个案子,他说:“阴世比不得阳间,确实是执法必严,违法必究,这可不好办。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必须本人辩护。”西门庆就不信了,他那么多钱,就摆不平这件小事,于是出主意说:“实在不行,告诉您一个不二法门,就像我在办理苗青案时,只要送钱过来,从蔡京到小官吏,我都安排得没话说,把一件天大的杀人案化解于无形之中。我可以把整个案例流程写下来,您下去带给阎王爷,告诉他只要找出关键点,抓住主要矛盾,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而且有钱能使鬼推磨,活动资金随便您支取。”潘道士听后大怒,骂道:“你他妈的少用你那套歪理邪说毒害另一个清净世界,老子不去,反正你也快走了,到时你去办吧。”
    西门庆吓得不敢再提,只是请求潘道士想想办法。潘道士也熟读《三国演义》,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学习诸葛亮禳星祈寿的办法,给李瓶儿点了本命灯,谁知不管他怎样唱歌跳舞,一阵冷气吹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个地府公章,吓得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两做报酬。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这个道士还算是有职业道德的,上面有些话是开他玩笑,读者不要当真。)。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心中哀恸,长吁短叹,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这是西门庆有情义处。)。”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了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牵肠挂肚。”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你也少要亏了大娘,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不至于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哪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大娘说了,到明日我死,让迎春伏侍大娘;那小丫头,二娘已承揽。──她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nǎi子也不打发出去,都教她守你的灵。”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么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得慌,她们伏侍我也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她房中,我看她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见,说不定还能熬过来。”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什么!也只在早晚间了。”西门庆道:“她来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能舍得她吗?”提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且说李瓶儿唤迎春、nǎi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nǎi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她在身底下铺垫了草纸,面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们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她还是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什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她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嚎啕大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我摸她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她穿上衣裳,还等什么?”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她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这话实事求是。)!”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得住她!哪个不打这条路儿来(有嫉妒之心。)?”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她几件衣服出来,咱们眼看着给她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替她整理整理头发。”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她心爱的好衣服,与她穿了去。”
    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衬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她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什么颜色的鞋,给她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她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出来与她穿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她跳火坑(为何穿红鞋要跳火坑,到目前为止还未找到答案,如果说这是当时的迷信说法,那么以潘金莲之“博学多闻”,不应该一无所知,恐怕是李瓶儿即便死了,也不想放过她。潘金莲之毒,可谓深矣!想想她大闹葡萄架之后,丢了一只绣花鞋,秋菊翻出来西门庆珍藏宋惠莲的一双鞋,她当着西门庆的面把鞋剁成几截,并且诅咒她永世不得超生。如果说临死穿红鞋是一种陷害的话,金莲对李瓶儿心怀恨意,至死不恕,也在情理之中。)。你把前日往她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给她装绑了去罢。”李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这场发丧,断断续续持续到65回,整整三回的篇幅,丧礼可谓盛大,然而,中国的丧礼不是为了寄托对死者的哀思,恰恰是为了显示生者的豪富与地位,与此可以相提并论的就是,《红楼梦》中对秦可卿的丧礼大泼笔墨,主要也是为突出贾珍与秦可卿关系的暧昧,更是为了突出王熙凤的精明干练,与寄托哀思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关于李瓶儿葬礼的盛况,先不做说明,而是把她与西门庆后死的葬礼进行比较,《金瓶梅》的任务之一就是通过对比,展现世态炎凉。
    在李瓶儿的病中和死后,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反派西门庆——一反常态,无数次大哭,或者是“悲恸不胜,哭道……”,或者是“放声大哭”,或者是“抚尸大恸”,或者是“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以至于嗓子都哭哑了,如此描写,达二十几次之多。后来看戏时,触景生情,落泪,吃东西时,有感而发,落泪。
    “三七”左右,西门庆仍然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她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她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就好像李瓶儿仍然在眼前一样。
    后来玳安和傅伙计闲聊时,曾经点评道:“她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她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她,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们一喝,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俺们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她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她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月娘)和俺三娘(玉楼)使钱也好。只是五娘(金莲)和二娘(娇儿),悭吝得紧。她们当家,俺们就遭瘟来。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们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毛司火,茅草火,易燃易过,比喻脾气火爆,也不算记仇。),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着她,不论谁,她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们央她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字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她一屋里(这是用玳安——从家仆——的视角,来点评西门庆的妻妾。)。”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她那咱来的光景哩。她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她的世界,明日哪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她骂的狗血喷了头哩!”
    有的评论者根据玳安的“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这句话,认为西门庆还是虚情假意,不是真心疼李瓶儿。其实这种评判,有失偏颇。一个人的矛盾性和复杂性,有时根本无法用文字和语言描述出来,写在纸上的,不可能完全符合事物全貌,说在嘴里的,也不可能都是真心实意,每个人的心房中,有一个僻静的角落,“真我”恰恰潜伏其中。
    我以前说过,官哥儿死了,西门庆只是长吁短叹,并未落泪,西门大姐一直在家住着,原著没写他对大姐嘘寒问暖过,甚至没有一次直面的对话,西门庆是残酷的自私主义者,别人的苦痛冷暖他不是太关心,吴月娘只是其政治伙伴,潘金莲只是其性伴侣,帮闲们只是他展现个人优越感和填补精神空白的工具,商场官场上的人物只是名利场中的合作者,其他各色人物,基本都是满足其私欲的道具,与他们交往中,他或者彬彬有礼,或者原形毕露,确实真实,现实人物的人性和兽性都得到了纤毫毕现的描写。然而,与这些人的交往中,他没有体现出崇高的,至情至性的,没有掺杂利害关系的,最朴素的真情实感。要说西门庆唯一的爱意表现,就在李瓶儿身上,尽管在为她守灵时,不耽误他寻欢作乐,不过,我们要理解他作为高级动物的生理性需求,因为他没有道德感和自我约束力,但是他对李瓶儿的感情是真的。玳安只是说,之所以西门庆如此感动,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李瓶儿带来的大笔钱财使之平步青云,他肯定是吃水不忘打井人,有这种因素存在,不是说他“心疼钱”,因为此时的李瓶儿什么都带不走了,所有的财产都留了下来,西门庆只有收获,哪有损失?因此,他不是心疼钱才哭的,而是真哭。这就是西门庆面目复杂的重要表现之一,他确实是一个真实的人物。
    李瓶儿因为人生奇遇,得到无数的奇珍异宝,死前给她找鞋,发现她竟然有一百多双,由此可见,其他绫罗绸缎和生活用品,应该是应有尽有,然而死的时候,身上仅穿一件红绫抹胸儿,这种抹胸儿类似于现在的胸罩或者没领没袖的内衣,这就是《金瓶梅》作者对财物的态度。任你家财万贯,临走也就是一件抹胸儿遮体而已。
    《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有一句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不知道这两位作者是否在表达同一种意思?
    金钱不可少,但是被金钱的奴役,还是成为财富的主人,学问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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