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儿开学的那天是兰子陪着她到学校去的。
静儿一头挑着小木箱子,箱子里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另一头挑着装有十几斤米的布袋子,布袋子里还有两碗霉豆腐和酸菜。兰子则挑着一担捆得结结实实的干柴。
“姆妈,歇会吧?”静儿想极力地亲近兰子,兰子的支持让她心存感激。
“走吧,快到了,今天报名的人多,莫落在后面。”兰子挑着干柴一颤一颤的往前走。
学校操场上堆满了干柴,一位老师给兰子的干柴过完秤后报数:九十五斤!
“呃,这位老师,凑个一百斤的整数吧?”兰子说。
那老师用迷惑的眼神望着兰子。
兰子将手中那根比茶杯口粗,有五、六尺长的柴担丢进柴堆里,说:“这柴担不止五斤重呢!”
兰子随静儿来到交费处。说是交费,其实全是打欠条。欠条是用油墨印好的,只需要家长在上面签个名。好多家长不是盖章就是按手印,兰子拿过笔,在欠条上飞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隽秀又流畅,让收欠条的老师对静儿也有点刮目相看。
嘱咐了几句,兰子空着两手往回赶。静儿望着姆妈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情特别的复杂。
回家的路上,兰子盘算着到哪里去筹集俩个崽女的学杂费,靠鸡屁眼里屙出的蛋还不够买盐的钱,她得想其它办法。
这时节,队里的农活不是很忙,云鹏依旧每天两次准时敲响悬挂在祠堂屋檐下的铁环,召集大伙按时出工。
兆明除了每天出工、吃饭,就是出去串门,家里的事横竖不管,扫帚倒在地上他只会跨过去,不会伸手扶起来。莲娭毑照例操持着家务,她没有太多的奢望,能够填饱肚子、儿媳之间莫吵闹,自己身体健旺就是最好的日子。兰子除了出集体工,关照一家人的冷暖,夏天的衬褂、冬天的鞋袜全是她手上的活。她最大的愿望是如何快点将三个崽女拉扯大。
顺生牵着兰子的衣角到玉梅婶子家串门,进门就叫“玉奶奶”,乐得玉梅婶子脚不沾地从柜子里抓了一把红薯片给他:“顺伢崽好乖呢!”
“玉梅婶子,你么哩时候抱孙子啊?”兰子说。
“唉,莫说这事,莫说这事,来,坐到火塘边烤火!”玉梅婶子抱起顺生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坐着。
云鹏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兰子进屋,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写。煤油灯芯上冒出的一缕缕黑烟在他的额头与发丝间缭绕。
“云鹏叔,这么认真啊?”兰子说。
“在算工分呢,这工分本记得一塌糊涂,你嫂子根本搞不得这个事!”云鹏在说到“你嫂子”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继茂被罢免生产队长的同时,兰子的“妇女组长”也随之免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嫂子香秀。兰子是巴不得不干,香秀却是屁眼缝里都是劲。只可惜香秀认不得几个字,人缘又不好,队里的妇女大都是斜眼看她,不听调摆。
“么哩‘你嫂子’,‘你嫂子’的,搞不得就莫要她搞!我看你这个狗卵子队长也莫搞哒,虽说是牛胯里的苍蝇随他们摆动,但也操尽哒空心,一年到头补助两百个工分,还买不到一只鸡呷!”玉梅婶子冲着老公劈头盖脑一顿。
最近玉梅婶子心里不如意。媳妇荷花进门一年多,好不容易怀上,前段时间又流了,让她空喜一场。更让玉梅婶子挠心的是自己贴心贴肺服侍她小产,她却挑拨东明提出要分家,另起炉灶。
兰子纳着鞋底笑笑,玉梅婶子挪了挪椅子,往兰子边上靠。
“兰子,你说说看,荷花她嫁过来,未必我还对她不起?荷花不懂事,她娘屋里的人也不晓得教?”玉梅婶子声音说得小,她不是怕云鹏听见,是怕让荷花听见了不好。
兰子用顶针将针尖顶过鞋底,拉过棉线,说:“玉梅婶子,你和云鹏叔现在又不是做不得,她要分家就分家,树大了还要分岔呢。晓明高中一毕业不又添了个劳力,还怕冇饭呷?”
“那倒是呢,她可能是看到晓明在县城里读书花销大,怕为他出力。”玉梅婶子猜想媳妇要分家的缘由。
说起读书,兰子想起静儿和盛祖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说:“我静儿和盛祖的学费都还冇交,真不晓得到哪里去搞钱。”
“你不晓得要兆明跟东明他们一起去贩树呀,贩一趟树搞得三、四块钱呢!”玉梅婶子说。
“到哪里去贩树?”兰子急忙问。
“兆明冇给你说过?就是把树贩到对河的湖泛里,那里冇得山、冇得树,好多人都需要树盖屋做家具呢!”玉梅婶子似乎不相信兰子不知道队里有好多人贩树挣钱的事。
“玉梅婶子,你跟东明说说,下次我也跟他们一起去!”兰子想,既然兆明他明明知道这事却不作声,也就不指望他去。
玉梅婶子连忙打破:“不行不行,你一个女人家去不得,要摸黑走二十几里山路,还要坐小划子船过河。你去不得,要去也只有兆明去得。”
“为么哩要摸黑走呀?”兰子问。
“过河要经过邻县,那县里专门派人捉呢,捉到就把树没收哒!”玉梅婶子说。
“是我自己屋里的树,他们凭么哩要没收?”兰子不解。
玉梅婶子也说不清这是凭什么。
兰子抱着眼睛眯眯的顺生回家,她把顺生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后来到灶屋,她知道莲娭毑这时还没有上床。
“姆妈,细伢子读书冇学费,我想把前几年做屋剩下的几根树卖了,给他们做学费。”兰子用商量的口气说。
“哪个要买树呀?”莲娭毑在这山冲冲里住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哪个还会花钱买树,只要勤快,上山去砍就是了。
“是把树贩卖到湖泛里去呢!”兰子说。
“哦,那要得唦,给静儿做嫁妆还早,这树放在家里也冇用。”莲娭毑似懂非懂,但回答得很爽快。兰子想要做的事,在她这里毫不打阻碍。
兰子托玉梅婶子说想跟东明他们一起去贩树的事,玉梅婶子只当是兰子顺口说说,根本没有告诉东明。
收工的路上,兰子特地和东明走在一起。
“东明,你再么时候过河去贩树呀?”兰子悄声问。
“哪么,你也想去呀?”
“嗯呢!”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东明认真了。
“哪个跟你开玩笑,我想跟你们一起过河那边贩树。”兰子更认真。
“真想去也只能让兆明哥去。”东明看出兰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去,不要他去。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兰子说完,大步往前走了。
当东明回家把兰子想一起过河卖树的事告诉姆妈时,玉梅婶子没有半点惊讶。
“那就让她跟你们去唦!”玉梅婶子说。
“我是怕她呷不得这个亏呢!”东明担心地说。
玉梅婶子把脸一板,说:“东明呀,你莫小看哒你兰子姐,她比有的男子汉还强些!”
东明听出来了,姆妈口里说的“有的男子汉”第一个就是指兆明。
“我们几个人约好了,今晚上就去。”东明说。
“那我现在去告诉兰子,要她作好准备。东明,我跟你说哈,你兰子姐是第一次去,你前前后后要多关照些啊!”玉梅婶子把后面一句话说得特别重。
“晓得呢!”既是不吩咐,东明也会的。
东明又反过来嘱咐玉梅婶子:“姆妈,你去跟兰子姐说,树莫选长哒,顶多丈把长,长哒木划子船上不好放,那就过不了河的。”
兰子也不喊兆明,自己一个人搭着梯子将后屋檐梁上的树卸下两根,并拿来锯子,把两丈来长的杉树拦腰锯断。莲娭毑跑来帮助拉锯,心里在骂着儿子兆明。
“姆妈,今天晚饭早点煮啊!”兰子说。
“好呢。兰子,你只挑一根树去哈,路远,又是摸黑,怕挑不起呢。”莲娭毑劝兰子。
“冇事呢,树干透哒,不重。”
兰子把四截树分成两组,两头分别用麻绳捆好,中间绑根扁担,呈“a”字形。她挑起来试了试,两头重量还匀称,就将它靠在墙上。
莲娭毑偷偷地一试:我的崽吔,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