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要改建成学校,队里的保管室无论如何要在开学前搬出来。
一窑的砖瓦足够砌保管室用的。丈把高的屋,玩泥巴的细伢崽都能砌,继茂是木匠,做几扇门窗是件喝蛋汤的事。
祠堂四壁黑不溜秋需要粉刷,砌保管室也需要石灰勾墙缝,大队已经与供销社联系好了,云鹏于是带着十几个男劳力到供销社挑生石灰。
一担生石灰顶多百来斤,其他人像挑棉花样走得飞快,但兆明还是觉得吃力,走不到五里路就要歇息,同样觉得吃力的还有驴毛子。
二喜趁机去了趟三喜家,他最后一个挑着石灰出供销社,半路上碰到了横坐在扁担上歇息的兆明和驴毛子。
兆明和驴毛子坐得相隔丈多远。自从那次打架后,双方没有说过话,这时他们各朝一个方向抽烟。
“驴毛子,哪么还在这里歇息呀?”二喜挑着的箩筐没落地。
“嗳,你也歇一下哈,呷根烟!”驴毛子掏出一根纸烟递到二喜面前。
二喜将箩筐往路上一搁,伸手找驴毛子借了个火。
“那么的驴毛子,冇得劳力挑不起哒?”二喜说。
驴毛子晓得是二喜在“臭”他,索性开起“荤”来,图个嘴巴快活。
“是呢,现在冇劳力哒,以前一夜搞七回,早晨起来挑塘泥,现在七夜搞一回,起床屙尿脚打跪!”驴毛子说得自己一脸邪气。
“你只怕是‘野食’呷多哒吧?呷‘野食’是最耗费力气呢!”二喜说。
“还真莫说,呷‘野食’的味道就是不一样!”驴毛子说完,无意识地瞟了兆明一眼。
其实,驴毛子那次后脑壳受伤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对那个“性趣”也减了不少。
二喜诡秘地笑笑:“你再去呷‘野食’不光是打破上头,小心割了下头!”
“你莫扯乱弹呢!”驴毛子脸上认了真。
驴毛子与二喜的对话被兆明听得一清二楚;这狗日的,自己有婆娘还到外面吃‘野食’,老子守着婆娘,年隔年没开过荤!
兆明担起石灰,二喜在后面喊:“兆明呢,等我们一起走!”
他装着没听见,他想起自己的婆娘兰子,脚杆子来了劲,却又感到全身上下不舒服,猫爪子挠似的。
木梓树开出的粉白色小花叫铃铛花,花形如古寺庙屋角上悬挂的铃铛。成群结队的野蜜蜂在成串的花束中掠食穿行,一些被排挤在外围的野蜜蜂急得“嗡嗡”叫,不停地拍打翅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伺机侵入到花蕊之中。
铃铛形的白花里到底有没有蜜,村里没有人考究过。
一头黄牯牛撒开蹄子窜进田里,开始埋头嚼噬绿油油、开着淡红色小花的“燕子花”。这肥田的植物长得鲜嫩又壮实,牛最爱吃,但牛吃多了会胀破肚子。虽然没人亲眼看见过“燕子花”胀死牛,可老辈子传下来的话,三岁细伢仔都知道。
兆明将一担生石灰倾倒在祠堂前的地坪里,拍拍粘在裤腿上的白灰,扁担往两只空箩筐上一架,坐在上面卷着“喇叭筒”
“兆明呢,你呷亏去把那黄牯赶上来哈!”继茂在祠堂里用斧头砍着砌屋扯线用的木桩,看见黄牯牛在木梓树下的田里吃“燕子花”,对坐在地坪里的兆明说。
兆明装着没听见,继续吸着“喇叭筒”,仰着脑壳望天吐烟圈。
“呃,兆明……”
继茂真以为兆明没听见,又补了一句。可话还没说完,兆明就恼怒了。
“你娘个x,你算个卵,老子听你使唤啊?!”
继茂想不到兆明突然发火,更想不到他出口骂“娘”。他放下手中的斧头,走了出来。
“你骂哪个?”继茂质问。
“老子骂的是你!”兆明斜着眼睛横了一眼继茂,冷冷地说。
继茂也火了,他推了一把兆明:“你凭么哩骂娘?”
兆明被推得跌坐在地上,他爬起来操起扁担要砍继茂。继茂一手挽住扁担,两人撕扯在一起。
这时,二喜和驴毛子挑着生石灰来到地坪,他们一看这阵势,连忙上前扯架。继茂原本就没想与兆明动真的,见二喜他们来扯架,马上松开手,想让他们来评评理。
兆明拿着扁担,站在一旁还在骂,继茂顶回一句:“你自己冇得娘啊?”
驴毛子阴阳怪气地对二喜说:“又冇得卵用,只晓得骂娘!”说完两人转背去倒箩筐里的生石灰。
就在继茂转身准备进祠堂时,兆明两步追上来,抡起扁担朝他的腰上砍去。
继茂“唉哟”一声,蹲在地上。
等大队干部赶到现场时,云鹏和几个壮劳力已经用门板抬着继茂往县城医院去了。
这时的兆明才知道自己撞了大祸,他吓得站在地坪里浑身颤抖,任凭大队干部训斥,不说一句话。
第二天上午,兰子怀揣着买猪剩下的三十块钱,手里提两只“咯咯”叫着快要下蛋的芦花母鸡来到了医院。
“继茂哥!”兰子找到二楼顶里面的一间病房,才看到继茂侧躺着在病床上吊盐水。
继茂听到声音,转过脸来,见是兰子,他从白纸样痛苦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你哪么来啦?快坐!”
兰子把捆住双脚和翅膀的芦花母鸡放在床底下,坐在病床边一个骨牌凳上,连忙问:“伤得重不?”
“冇得蛮大的事呢!”继茂口气很轻松。
兰子晓得兆明那一扁担下去肯定不轻,他从继茂的脸色上也能看得出来。“继茂哥,实在是对不起啊,我今天来,是特地给你赔理道歉的!”
“兰子,你快莫这样说,也怪我不该推他一掌。”继茂见兰子低着头,有意把话题岔开:“你从冇来过县城,哪么找得到这里的?”
“问啊,人长着嘴巴是说话的呢!”兰子冲着继茂笑笑,样子好看极了。
兰子从被子的边缝处看见继茂的腰上缠着白纱布,说要看看伤在何处,继茂用手压着被子不让她看。
“谁是58号床的家属,跟我来一下!”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年轻女护士站在继茂的病床边,对着兰子问。
兰子犹豫了片刻,起身跟着那护士走出病房,继茂也没有阻止。
走进一间大房子,一位戴黑框架眼镜的男医生对兰子说:“你男人右胸骨第三根骨折,我们采取的是保守治疗,但胸腔内有淤血,我们要……”
兰子大脑完全一片空白,按照医生指点,她机械地在一页写有字的纸张空格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回到病房,兰子见其他几张病床上的人冲着她笑,笑得很诡秘,继茂的脸色和精神也比开始好多了。兰子有些纳闷。
“你的胸骨被打断了?”兰子低声对继茂说。
“冇呢,只是稍微裂了一点缝。你莫听医生的,不然,好人会吓病,病人会吓死!”继茂说得自己先笑起来。
兰子心里很沉重,她知道是继茂哥有意宽慰自己。
“等会忠铭要下班了,你呷哒饭再回去哈!”继茂说。
“不了,继茂哥,你让忠铭将这两只鸡杀了,炖给你呷,你好好养病哈。”兰子说完,从裤兜里抽出右手,伸向继茂的头部。邻床的病人眼睛盯着,以为她是要去摸继茂的脸,兰子却将手伸进了他的枕头下面。
继茂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同病室几个病友一齐帮他留,也没有把兰子留住。
兰子想不通城里哪来这么多闲人,晃来晃去的陌生人影和一排排楼房让她感到头昏眼花。她无暇顾及周围的景象,她最担心的是走错回家的路。
踏上小路,走进幽静的山谷,兰子的脚步放慢了些,她想起那戴黑框眼镜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心里涌起一片温情。她顺手折下路边一根小树枝,又丢在路边,自言自语地说:要真是我男人,就算他躺在床上一辈子,我也乐意服侍!
兰子进城去看继茂,莲娭毑是知道的。兰子回家后没对莲娭毑说什么,莲娭毑也不问。
兆明打伤继茂的事在生产队再一次引起了热议,有为继茂愤愤不平的,也有同情兆明的,更多的是又一次把兰子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接受各种版本的诋毁和评判。
莲娭毑把兆明骂了个狗血喷头后,心里暗暗又为儿子叫屈,为什么叫屈呢?莲娭毑是理不清、道不明,像口里嚼碎了一颗怪味豆,说不出滋味。
倒是兰子释然了,她以平和的心情、平和的面孔对待队里的所有人。
保管室已经动工,烧制好的大青砖一抉七、八斤重,男劳力一次挑十四块,兰子同样挑十四块,这在妇女中是少有的。她的行为举止与背后的议论极不吻合,在一些喜欢瞎琢磨的人心目中,兰子慢慢成了个解不开的谜,而且这个谜又慢慢被模仿、被推崇、被美化。
不到一个月,继茂就出院了。
忠铭送回父亲,连脚都没歇,随即赶回城里。继茂对前来探视的人说,他要回去上夜班呢。一通宵不睡觉?这让曾经十分的羡慕人们减去了三分。
大队干部没有处理兆明打人的事,是因为继茂当着他们的面做了自我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