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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节
    兰子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就在兰子去医院的第三天,崇阳以一千元的价格卖掉了那棵桂花树。望着填平的土坑,兰子从头凉到脚,浑身发抖差一点栽倒在地头。她恨不得拿根扁担打破崇阳的脑壳。
    “崇阳!崇阳!”兰子连自己屋都没进,直接闯进了盛祖的屋里。
    望珍提着裤子从茅厕里出来,见兰子这口气和神态,猜到了是为什么事。她装傻:“姆妈你出院哒,崇阳不在屋里,你喊他有么哩事吗?”
    “么哩事?他把我那棵桂花树卖到哪里去哒?”兰子怒不可遏。
    “你老莫为一棵树生气呢,树栽在哪里都是栽,何况还可以卖钱。”望珍自知理亏,轻声说。
    “你们只晓得要钱、钱、钱,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卵?!”兰子平生第一次用这样的话骂人。
    崇阳几天不现人影,兰子又把盛祖骂了一顿,也骂自己:遭败!遭血败!养了这些个畜牲!
    七月半快到了,兰子买来纸钱、香烛、鞭炮,还特地买了水果糕点和一瓶白酒。傍晚时分,她将这些用小竹篮提着,来到原来栽桂花树的地坎边。她首先把点燃的三根香烛插在地上,然后摆好装在碗里的水果糕点,蹲着开始为亡故的亲人烧纸钱。
    火苗窜起的时候,鞭炮也随之响起。兰子默念着亲人的名字,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快快乐乐、幸幸福福的。
    当兰子点燃几包写着王继茂名字的纸钱时,嘴角明显地嚅动,她在说什么,只有风儿知道。
    望着忽闪忽闪的火苗和盘旋飘动、袅袅上升的青烟,兰子眼前闪现出一张张亲切的面容和熟悉的身影。此时此刻的她,完全被一种虚幻的温情包围着,陶醉其中。她希望这些面容和身影永远留在自己的眼前和身边……
    无梦的日子注定没有色彩,没有色彩的生活,尤如死水般孤独与寂静。余下的日子,兰子只能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太阳与月亮的交替,再也不能激起她生活中的一丝涟漪。
    小娥在那个老男人身上捞了一笔钱,小娟自己用身体也赚了一笔钱,姐妹俩花枝招展、风风光光地结伴回家了。
    有人敲门。有人在门外喊奶奶。
    兰子的房门闩得紧紧的,她根本不想听见。
    第二天早晨,兰子开门发现门环上系着一个装有吃食的塑料袋。兰子扯下来,顺手甩进了屋角边的堰潭里。
    盛祖找到兰子:“姆妈,我想砌新屋呢!”
    “……”
    “我找到村委会,他们不同意给我另外批宅基地,要我在原地基上砌。”盛祖说。
    “……”
    “我想把老屋拆了,砌栋四层楼,也让你住住新屋。”盛祖有点急了。
    “那边三间屋是你老弟的,他同意拆就拆,我住这边三间屋,我冇得命住你的新屋呢。”兰子终于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盛祖打电话问顺生,顺生说他不打算回到柴禾村住了,要在城里买房子。
    盛祖托玉梅婶子劝兰子,玉梅婶子给盛祖回话说,你姆妈说,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旧房子里。
    盛祖怀疑自己的姆妈是老糊涂了,但一时又拿她没有办法。材料堆满了禾场,最后,他在婆娘的斥骂下,请人择了个宜拆屋动土的日子,把堂屋和靠东头三间房子拆了。
    新房子一层一层往上砌,留下的半爿旧屋像个佝腰垂暮的老人,随时都有被风刮倒的危险。兰子从刚好能过人的隔缝里进出,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她记得有句“燕子衔泥空费力,毛长翅硬各自飞”的俗话,对于这栋即将完工的楼房,她只当又是燕子衔泥在屋檐下垒窝。
    已经立冬了,兰子没觉得冷,只是这些天老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心里闷得难受。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和爹妈、姐姐他们在一起,还梦见过继茂,跟真的一样。只要一闭眼,她就感觉自己腾云驾雾般游走在自己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这天,盛祖新屋落成请客,外面乱哄哄的。有人敲兰子的门来看她,她躺在床上应着,没有起床去开门,她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就在兰子起床小解时,突然感到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全身一阵麻木。兰子预感到了什么,她不但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安,反而有种回归故土的期待和解脱的轻松感。她在出气稍微平和后,强撑着身子,舀尽缸里的最后一勺清水,用铝锅烧热后再倒进澡盆里。她用香肥皂在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把整个身子擦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姜霞给她买的那套新衣裤。
    回到睡房里,她挽好发髻,拉开床上被褥,慢慢地躺进去。
    兰子又想起平塘村口那座贞节牌坊,想起它被炮弹炸落石板的情景……当她想起继茂画的花样、自己亲手绣上兰草花的丝帕时,心跳骤然加速。她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柜门,从最底层找到那只楠木梳妆盒,拿出折叠成四方形的、已经泛黄的丝帕。
    重回床上,她轻轻地抖开帕子,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用大拇指将它压住,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平静、安祥地闭上了双眼……
    新房落成的礼炮带着呼啸声窜上半空,炸开五彩斑斓的花朵,震耳欲聋的响声在柴禾村的山谷里回荡。前来贺房的客人们早已围坐在几个大圆桌旁,单等主人宣布开席。
    八十多岁的玉梅婶子身体还硬朗,她在孙伢崽的搀扶下坐定,左看右看,不见兰子的影子,喊住对从身边走过的小娟:“哪么冇看见你奶奶来呷饭啊?”
    小娟推开兰子虚掩的房门,见她穿戴得整整齐齐平躺在床上。
    “奶奶,起来呷饭呢!”小娟大声喊。
    兰子一动不动。
    小娟走到床边,伸手想去摇醒兰子,可她触摸到的是只僵硬、冰凉的手。
    “啊~!”小娟吓得一声尖叫,夺门而出。
    人们全都放下碗筷和酒杯,涌进兰子的屋子。
    崇阳忙着翻箱倒柜,小娥则在取兰子戴在手腕上的玉镯。那透着深绿光泽的玉镯被兰子紧攥的拳头卡住了,小娥双手使劲地去掰直兰子的每一根手指。
    手指被掰开了,一条丝帕从兰子手心里滑落,在空中停留了半秒钟。它悄然地飘落,飘落在从窗外射进来的、惨白的日光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块泛黄的、绣着兰草花的、沾有血迹的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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