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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擂茶爽口,但甄钰没有说吃了会失眠。顾微庭吃了一碗,回到家后辗转不眠,次日疲倦起身,辰光八时睡眼揉不开,却收到远在京城的外祖父顾汝生发来的电报,问他何时回一趟京城。
    顾微庭看着电报出了一个上午的神,吃午饭前才记起要回电报:孙,即来。
    随后换上清爽点的衣裳,出门买明日去京城的船票,他订了一间西洋陈设的大菜间。
    路过黄浦江,他停下步子望了望远处的风景,耳边是一高一低的汽笛声,海面的轮船往来不绝,有新客来,有旧人去,送客人见船正进行着与自己同个方向驶去,弄衣角儿擦泪,迎客人见船正进行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靠近,弄衣角儿含笑。
    堤岸上种了几棵树,树枝上只有树叶,这儿嘈杂声不绝于耳,枝上便没有爱交颈的鸟儿了。都说花鸟迎人颇有真情在,树上没有了叽叽喳喳的鸟儿,周遭人为的嘈杂声有一点刺耳,好像这个世界只属于在地上忙碌的人类。
    顾微庭耳朵发热,攥紧手中的船票,塞进裤兜里,回到家开始收拾行李,路上想起可能会注船,于是去药行买了孔明先生的妙方——行军散。行军散盖着盖子味道都浓,顾微庭怕它的味道染在衣服上,打帐一路攥回家中,半途被开车路过的顾玄斋喊上车:“上来。”
    顾微庭假装没听见,看着脚尖,继续走自己的路,顾玄斋不耐烦,响一声急促的喇叭:“上来,阿爸找你有事。”
    顾微庭嘴角一抽,招呼一旁的黄包车,举止从容先坐上去,低声道出底脚,付上叁倍的价钱。手脚玲珑的车夫笑嘻嘻收下钱,两腿迈开,扬长而去。
    车坐在车上的顾玄斋又气又觉得好笑,也无可如何,翻了个白眼,跟在黄包车后头,时不时按一声喇叭。
    车夫的脑袋被喇叭吵得昏沉,方向一转靠边停,欲让后头喇叭声不绝的车先走,可他停下,车也停下。
    车夫摸着带着小帽的脑袋云里雾里,跌跌脚只好继续前行。后头有车跟着,顾微庭觉得烦躁,索性闭上眼睛睡觉。顾玄斋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踩上油门,与黄包车并肩而动,摇下车窗,说:“阿爸要办婚礼,下个月吧,你记得来就是了。”
    说讫脚下紧紧地踩住油门,离开。
    听了顾玄斋的话顾微庭更烦躁,回到家不思晚饭倒头便睡。
    睡到夜半肚子唱起歌,再难入睡,外头灯光灿烂,异常热闹,他不想出门吃宵夜,吃了一个水果味的干面包,甜甜的,吃了一半就没了胃口,而后开始收拾行李,天未亮就坐在院子里,等着沉寂了一夜的日头升起,照亮世界。
    不知外祖父叫他去京城有什么事,总之去一趟便是了,十下钟,他带上西式帽子、西式皮手套,提上一只木箱,离开静安区。
    日头十足,空中飞舞的灰尘,肉眼里看得清爽,顾微庭掩住鼻子,尽量少摄入灰尘,到了黄浦江,顾微庭看见了一个熟人,就站在他昨日停下来的地方,是甄钰。
    甄钰表情呆滞,慵懒地抱臂站着,发髻惺忪,脸上脂粉不施,风流的体格,衣服穿得薄而鲜,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不饰珠宝却是发光可鉴。
    循着她看的地方看去,只见一艘轮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夹星的发髻梳得整洁,抹了凝刨花,额前一根碎发都没有,脸薄施了脂粉,但脸上的褶皱一点没掩盖,穿了一件纹风也不动的暗色道袍,极其老旧的打扮,又闭目端身,与一旁的人格格不入,有几分宫里那些年老妃子的从容。
    顾微庭以为眼错,多看了几眼。
    老婆婆忽地睁开眼,朦胧的眼睛扫过甄钰再扫过顾微庭,扫过后者时带有隽味一笑,而后默默离开了,走路姿势像个仙人。
    甄钰转脸便看见顾微庭,从头到脚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粲然一笑,轻移莲步过去:“昨日阿牛和我说,他看见顾老师买了船票,没想到今日就要走了吗?我今日来送个朋友,恰好也送送顾老师吧,唉,早知道就好好打扮了。”
    甄钰苦恼不已,她向阳而站,强烈的阳光是她有些剔不开眼睛,眼皮殊总垂垂,像刚睡醒的样子。
    顾微庭不禁和从前那样屈意温柔,取下头上的帽子给她戴上遮阳。
    帽子偏大,戴在脑袋上视线登时被遮了一半,看人也只能看到腰以下的地方,甄钰略略调整一下,秋波澄澄看着顾微庭的脑袋,态度玲珑,道:“往后再见面,我要叫顾老师哥哥了,好奇怪,哈哈。”
    顾微庭很多话想说,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甄钰转个身,粉首扬起,看向不远处的海关大楼,说:“当年我来上海时,这栋楼是上海滩里最高的建筑,不过几年,就变成了安垲第,世事总无常,盛衰也只一瞬间。我当年坐在阿爸肩头,目不转睛得看着海关楼,船停下来的时候,那只钟响了,我天真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一帆风顺。”
    顾微庭跟着看向海关大楼,不到时间,大钟未响起,他良久后问道:“你会后悔吗?”
    甄钰此时把身子转向黄浦江,事在心头,一阵沉吟后,皓齿微露,说:“《菜根谭》里说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就如渡海浮囊……后悔就是错了,所以我不会后悔的,也不能。”
    顾微庭内心倦累,魂魄跟着黄浦江上的轮船一样飘飘荡荡,他失了力气去接口她的话,气都透不过来。
    失神之际,想起往日一幕幕缠绵的光景,不小心做出许多丑态。
    呼吸间,暖风吹动衣袂,甄钰和只雀儿一样,张开臂膀,软洋洋地投入他的怀抱,怀中渐重,顾微庭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被抽净,一只手执住甄钰纤不容握的手,一只手环上入手如绵的腰肢。
    甄钰半张脸靠在他的胸口处,流下两点眼泪,嗡声道:“我不想……不想让你看见我未来奴颜婢膝的样子,所以顾微庭你不要回来了,永远离开上海吧。”
    当时写这篇文之前就想去上海的黄浦江走一走,听了沪语版的阿婆说就去学了一段时间的上海话,唉,什么东西都只是短暂兴奋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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