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
清晨五点半,“新兴丸”不知为什么突然停航。船还在一片汪洋之中哩。停航两个多小时后,又继续前进。航行一个多小时后,海水混浊起来,达到了黄浊的程度。啊,原来是扬子江!船已经在逆流而上了。最初停航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中,而是在扬子江的入海口。远处,几十艘大船吐着浓烟,犹如在海上一样,虽说船在江
上逆行,但是前后左右,既不见岸,也不见山,好像仍然在大海之中。
啊!伟大的扬子江!大海的儿子扬子江啊!
扬子江的雄伟真是令人惊叹不已。继续航行了三个多小时以后,右侧依稀出现
了一条江岸。四十分钟后,又可以遥遥望见左侧的江岸了,一艘驱逐舰正掀起层层
白浪从我们船的右方通过。江水黄浊,水质之差令人想起白河。如果让支那的孩子
画山水画,他们是会把水画成黄色的,因为他们生下来看到的只是泥浆水,而且,
如果水土一体的话,要让孩子们把江河画好,那就困难了。我想,眼神不好、稀里
糊涂的人远望时,会把混浊的江水当成宽广平坦的大道。
我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把自己运到何处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已来到了上海战
常据说友军正在与以河沟为防线的敌军展开激战。
汪洋大海的儿子——长江,包蕴了支那几千年的兴亡盛衰,而如今吸血鬼的赤
化(赤化,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蔑称。)魔爪想操纵它;老奸巨猾的英国想吞食
它;傀儡蒋介石毁坏了大好河山。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在亡国的途中。
然而,伟大的长江依然悠悠东去,与大地同在,看到它的水平线,就令人有身处大
海之感。
随着船的上行,右岸已清楚地映入了眼帘。还看到了大约六十艘军用船,船上
满载身着土黄色军装的友军。到处停泊着军舰,可能是在和水上飞机协同守卫长江
。但是,我觉得与其说是军舰和飞机护卫着长江,倒不如说是长江拥抱着它们。
船过吴淞口,又遇上了一支大约有五十艘船的队伍,这一支大型的船队应该是
运送部队的吧。
船员对我们说:“士兵们!到了夜间这里就像观赏两国焰火一样啦!”
在甲板上,身旁的船员告诉我:“轰炸声后肯定是火灾。”
正如船员所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飞机,接着听到了爆炸声,上海方向燃
起了熊熊大火,不由得使人感到这里是一场现代化战争。北支那的战争还没有达到
现代化战争的程度,应该说只是旧式的战斗。
通常,外国船只应该在江上川流不息,可是现在,外国船只惟有一艘,飘着英
国国旗,满载着英国的难民,正顺流而下。
据新闻报道,我军已占领了敌军的第一道防线。支那政府的财政收入九成来自
海关关税,主要的关税基地上海已归我军所有,海上长达一千海里的航行权已掌握
在我军手中。
为此,英国对我军采取了敌对行为,暗中援助支那方面,从香港和广东,经粤
汉铁路向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和其他物品。
蒋介石以允许苏联在新疆和外蒙古推行赤化为条件,期待他们的援助,驻上海
的外国武官在《泰晤士报》上断言:日支事变将在两三个月内结束,原因是支那军
在训练和指挥方面不熟练,武器不完备等,其中致命的是经济已陷入困境。蒋介石
在叫喊:“中国之生命在西部内地!”
这次事变预计从七月到第二年一月二十日,耗资二十五亿日元,日平均耗资一
千万日元。日清战争费用总额为两亿日元,日平均耗资四十五万日元。日俄战争总
费用是十八亿日元,日平均耗资二百万日元,理所当然的,现代化战争开支巨大。
这次事变把各阶层的人都送上了战场,连电影演员中田弘二、中山贞雄,话剧
演员友田恭介等都活跃在前线。其中友田阵亡时年仅三十八岁,他毕业于早稻田大
学德文专业,献身于话剧事业,出征时是工兵伍长。连他这样的人都当了炮灰,我
等不学无术、无家无业的无名之辈,送死又何足挂齿呢!
最近,我经常梦见父亲。昨夜梦见了母亲,母亲正在银幕上唱歌跳舞,台下座
无虚席。这时,我满脸胡子拉碴地坐在二楼席位上,二楼观众说:“胡子长得真长
啊!”眼睛总盯着我的脸。母亲只顾在舞台上兴致盎然地跳舞。
十一月十六日,我舰开始猛烈炮击,右岸两三处一片火海,烟雨弥漫,看不清
楚。夜里十点接到了登陆的命令。可是,不一会儿又取消了命令。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点,混乱中载着水上运输队的工兵船再次登陆,行驶三十
分钟后靠近江岸,数不清的运输船把大批物资和部队送上了岸。一片混乱。
扬子江岸边打着四五排木桩,船只无法靠岸,堤岸上挖了战壕,射击孔对着水
面,一条支流的上游约十米处的左侧建造着碉堡。面对这种地形和防御,登陆之难
可想而知。我们登陆的时候,听说三天前曾经有一支部队登陆成功了。
这里是浒浦镇,房屋几乎全遭破坏,看不见一个支那人。
这里有在北支那很少遇见的电灯,有的人家还有收音机,使我感到“现代化”
的气氛。在狭窄的石板路上,马匹、部队、车辆和粮草不断通过,混乱不堪。阴雨
绵绵,镇子尽头的大路上,士兵们正冒雨奔赴战场。从外表看像打翻了玩具盒一样混
乱,是一群盲人瞎马。其实不然,而是目标明确,井然有序。
拉炮的马车陷入了泥坑。这时,赶马车的炮兵吆喝道:“前进!”在雨中“啪
”地一挥鞭,六匹马拼命地将左右摇晃的炮车向坑外拉,别的炮兵们像支撑杆似的
齐心协力向前推。雨不停地下着。马、士兵、炮车好像刚出泥潭,雨中就又响起凄
厉的扬鞭催马的声音和吆喝声。中队长、小队长也不例外,都在推着炮车前进。人
人都在与大自然拼搏,与敌人拼搏。
炮兵们带着如此沉重的炮车,一天能前进多远呢?拼死拼活每天前进不到一百
米,步兵们指望不上辎重兵粮草补给和炮兵掩护,只得靠自己前进。
十一月十八日,各中队都对士兵作了区分,有的开赴前线,有的留在原地看守
器材。我很幸运,让我去前线,挽回了在天津丢掉的面子。那时我没有同其他的伙
伴一起前进,被当做体弱者编入了留守兵,我们中队的留守兵多达五十名。
这一次战役中,我求生无望,决心赴死了,现在我想:上了战场而能生还的人
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虽然做好了死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决心争取死得有价值。
临出发前宣布留下十七人来担任后方勤务,我也是其中一员。命令要我们在中队出
发两天之后出发,任务结束后火速赶上部队。勤务队队长是第一小队队长西原少尉
,从我们分队留下来的只有我和野口两人。我曾想要求跟中队上前线,让别人留下
来担任后勤,但后来一想,不去也行,何必勉强呢?!听天由命,顺乎自然吧。在
这种情况下坚持去前线可能会碰上死神向我招手,还是服从命令吧!生死由命,不
可逆转。服从命令而死,或者服从命令而生,都是自然而然的,最后我还是服从命
令,留守执勤。
三十三、三十八联队已投入前线战斗,用小船送回来了两批伤员。今天,不知
是哪个联队的五十多名伤员坐船顺流而下,看来前线仗打得很激烈。
在这里,我遇上了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在进行装卸作业,他们身着日本军用作业
服,头戴钢盔,长相却是支那人。本以为他们是投诚兵或是俘虏,让他们穿上了日
本军服,一打听才知是属于台湾军的“生番”[生番,野蛮人(日本统治台湾时对
高山族之蔑称)。]通常人一听“生番”这个词,马上想到凶猛野蛮,但是,他
们都是温顺的普通人。
听说他们每月工资四十日无,是随军军属。他们向我们打听了日本兵的津贴,
发现自己的比我们的高,都感到很吃惊。
中支那的风景与北支那截然不同,和内地相差无几,有竹林,有松柏,还有各
种各样的杂树,还看得到山。房屋的结构也和内地没有多大差别,“人”字形的屋
顶上盖着薄饼式的瓦片,这在北支那却未见过。面对这种风景,我们并没有远离内
地、身处支那之感。据说这浒浦镇附近一带曾经是弘法大师(弘法大师,774—835
),即空海,平安初期僧侣,日本真言宗始祖。804年(唐贞元二十年)同最澄等
人一起随遣唐使到中国。806年(唐元和元年)归国。)游历过的地方。镇子里到
处都散发着人粪、马粪的恶臭。突然,从一间破屋里传出严厉的叱责声:“你害怕
上火线吗?”
“你怕打仗!你给日本人丢脸!给日本军队丢脸!孬种!
胆小鬼!”
“你死在医院里吧!”
“我去!一起去!我不怕战争!”
“得了!去医院吧!”
痛苦呻吟和低声抽泣声,从低矮潮湿的土屋里传来。原来是小队长在训斥一个
因患下疳而要住院的新兵,怀疑他怕上战场而给了他两个耳光。因为在战场上,除
了负伤以外都不能算病,我们只有战死。战死,这个最高明的医生在等待着我们;敌
人的子弹,这种最伟大的注射在等待着我们;还有战场,这所规模最大的医院,这
里所有的医疗器械都填满了火药。那个新兵应该拖着沉重的腿去让敌人的子弹来进
行注射,以作彻底的治疗。你犯了见不得人的过错,可怜的新兵啊!
终于决定,我们这些勤务人员在第二天早上急赴前线。
我乘船去联系有关伙食方面的事。这次战斗,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给父母亲
写了最后一封信,并且把从北支那抢来的一块银元给了船员,托他将信寄出。
我在信中对父亲说:
这次战斗中我将成为一堆白骨,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若阵亡,请把重一给
川助作养子……请向全家问安!
十一月十九日。早晨,原计划带着二十二个人一天的口粮上岸。可是,从昨夜
刮起的大风现在已转成了暴风雨,扬子江里掀起了大浪,无法行船。我非常同情岸
上二十多人,他们现在断了粮食和饮水,我面前是一大排盛满饭的饭盒和装满水的
水壶,只好在“新兴丸”船上度过一天。空荡荡的大船舱里,辎重兵们正在三五成
群地打扑克牌或摆弄着纸牌。他们总是抱怨吃不饱,什么时候都感到肚子饿。真是
因祸得福,我这里剩下了一大堆大米饭,足够我一个人吃二十二天。我可以用饭来
换香烟抽,每盒饭换一包金蝙蝠牌香烟。
扬子江真不愧是条大河,汹涌的波涛不亚于大海,数不清的军用船的桅杆林立
在迷漫的烟雨中。
晚上,空荡荡的船舱里冷得无法入睡,我从船员那儿买来威士忌和俄国奶糖,
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盖了四五条席子,喝着威士忌,嚼着俄国糖,思念家乡的人们
。
十一月二十日。今天,暴风雨一刻都未停过,反而越下越大了,一个去过西伯
利亚战场的老船员给我讲述了当年的情况,并且还说:“上海这一仗非常难打,不
像南京那样三面有山围住,要有当年攻打旅顺那样的思想准备。”
最近,我经常梦见养母。
十一月二十一日。今天,江面上依然风大浪高,无法行船。但是雨停后天空放
晴,好歹搭便船上了岸。陆地上混乱不堪,遍地人粪,无处落脚。最可恨的是日本
商人竟在浒浦镇干着缺德卖国的勾当。在已遭毁坏的屋子的墙角里,一群犹太式利
己主义分子正在用征收来的赤豆制造劣质羊羹。他们不知从谁家拿来五六只抽屉,
把赤豆、卷心菜和砂糖混合煮成的东西都倒了进去。那些嘴里断了甜味的士兵们犹
如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一样,蜂拥而至,于是这家伪劣商店的门前居然人头攒动,
人们争相购买。一个士兵挤进人群伸出手大声喊道:“给我拿五十钱!”一个可恶
的家伙用海军小刀切下了通常十钱就能买到的量,包在肯定是征收来的笔记本纸里
递了过去。不论你买一元还是一元五十钱,给的量都是相差无几。
店主右手操刀,左手大把大把地将朝鲜银行发行的纸币塞进腰兜里。他的肚子
里面为满足食欲,塞满了食物,外面腰围子里又为满足钱欲,装满了钱:眼看那硕
大的肚子几乎动弹不得了。
尽管如此暴利,士兵们却不惜用卖命得来的钱竞相抢购。
再贵士兵们也要买。买的人愈来愈多,价格也愈抬愈高,价格抬得再高都有人
买。
在战场上,货币与物相比,物是第一。或许士兵们明天就阵亡,况且战场上也
无物可买,所以,还是把手头的钱花光为好。平常,人们为了攒钱而节衣缩食,这
不是贪钱,而是持家之道。因此,我看到这个日本商人的所作所为,深感义愤。这
是地地道道的卖国,是犹太式利己主义。强盗般地赚这些明天可能上西天的士兵们
的钱,真是令人发指。地地道道的卖国贼!虽然当时我也很想饱一下口福,但是看
到它实在太脏而未敢伸手,另外,我恨透了商人,同时也恨那些像饿狼一样的士兵
们没有出息和志气,不能不投以愤怒的目光。
为什么这些士兵不憎恨和唾弃这个卖国的强盗商人呢?
这个无孔不入的商人,来到战场的目的是挖空心思掠夺士兵的钱,是个令人憎
恶的家伙。
恶有恶报。几个钟头以后,商人被宪兵拘捕了。
阴雨中,从上游“咿咿呀呀”摇来一只篷船,装着三十名伤员。
十一月二十二日。今天,我们奔赴前线。在泥泞的道路上,炮兵们急得像一群
无头苍蝇推着炮前进,一路怨声载道。
马已止步不前,哀鸣不已,士兵们气愤地叹息道:“浑身沾满了泥,费了一大
的劲才前进五十米!”按这样的速度他们根本赶不上攻打南京。要知道,步兵是每
天前进四十公里。
梅李是个大镇子,已经被轰炸得满目疮痍。这个镇子里也安了电灯。还有两层
的楼房,这在北支那是绝对见不到的。
两层楼房显得有些文化气息,而电灯又与一个文化城市相般配,但是中国在文
化上终究是落后的。家家户户的两侧墙壁是薄砖砌成的。镇子处处瓦砾成堆,破败
不堪,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镇子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塔楼,顶部已被炸毁、任凭
晚秋的枯枝吹打,钟声已暗,摇摇欲坠。原计划我们在梅李住一宿,因无房可住,
只得继续前进。天黑后,露营在一个小村子。夜间,山羊像婴儿一样可怜地叫唤,
令人生悲的“咩咩”声使深秋的夜晚更加凄惨,令人伤感。村子里不见村民人影,
走进一间即将倒塌的房子一看,两个患重病而无法逃脱的支那人,躺着呻吟,样子
看上去让人生厌。
打扫得很干净的院子里高高地堆着几百斤稻谷,粒粒都是善良农民们勤劳的结
晶。眼下逼得他们离家外逃,连把自己一年苦出来的稻谷出售换钱的机会都丢弃了
。
我们在这里做饭烧水不必拾柴,在稻谷堆上放一把火,烧水、煮饭、烤火全部
解决。稻谷通宵达旦在燃烧,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老家的人带来了一部电影,留下预告的海报就回去了。
我让母亲把它挂起来,可是她没有做,我气得火冒三丈。母亲说:“店员说他
来挂,所以我不挂!”
我和父亲同在室井成口(原稿此字不清。)家里,东喜代三郎来我家向父亲借
钱。早晨七点我走进正屋一看,他很不耐烦地坐在那里。
这时母亲也在一旁,因为借钱双方都觉得不好开口,沉默不语相对而坐。
深夜十二点左右,去了静子那里,在场的好像还有一名艺妓。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昨晚做了梦,今天早晨很晚才起床,九点出发。天空阴暗下来了,泥泞的道路
寸步难行。台湾籍辎重兵掉了队,他们走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往前赶路。在辎重兵
的责备声中,生番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向前推车。
时已深秋,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小鸟在树梢上瞅瞅哀鸣。含恨而死的敌军的
尸体像馅饼一样被抛弃在泥水里,怒目而视。辎重兵一个一个地从尸体上踩过,辎
重车一辆一辆地从尸体上碾过。河道里涨满了水,潺潺流淌。河畔的树上,有的叶
子染成红黄,有的依然青绿,繁茂而有生气。有一根枝条倒挂在水流中,轻拂起波
纹,那情景让我难以忘怀。
伸手试了一下河水,冰凉刺骨。这时,五六只运送伤员的篷船从上游顺流而下
。头、手、胸缠着绷带的伤员们无精打采地瞅着水面发愣,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有一个伤员抬起了头,我向他点了一下头以示感谢,他也向我微微点头示意。篷船
犹如一片折起的竹叶,无声无息地从我们面前漂过。树丛中传来了小鸟觅食的鸣叫
声。
我们顺着河前进。载着伤员的船只接连不断地顺流而下,真令人心疼。
支那兵在路边扔下了十门重炮,都是些出色的炮,弹药也撒了不少。可能是道
路不好,加之日军追击,他们无法带走吧。
很远处有座山,听说常熟城就在山脚下。我们在泥泞的大道上加快了行军速度
。下午在一个小村子里宿营,村子周围是小河,河里有几十只鸭子在戏水,水面上
漂浮着寒风吹落的树叶,还有那河面上倒挂的枫叶,一派金秋景象。
晚上杀猪美餐了一顿。
十一月二十四日,早晨七点半向常熟进军。常熟为县府所在地,是一座漂亮的
城市。宽敞的石板路,鳞次栉比的商店和旅馆,进入中支那以来,特别引人注目的
是,墙上到处都写着抗日宣传文字,这在北支那很少看到。由此可见,这里抗日训
练何等坚决,老百姓抗日热情何等高涨。大家议论说:中支那的抗日思想非常坚决
,对他们不能手软,想杀就杀,想抢就抢!北支那是我们控制的势力范围,不能擅
自烧杀抢掠。
相机店和钟表店等一切商店已被我们洗劫一空,这是一个电灯电话齐备的县城
。第十二中队驻扎在那里。在那里,偶然遇到了浪人出身的木户君,他给了我一些
砂糖。出了常熟城后的路很好走,和内地不相上下,路上有好几门野战重炮。卡车
拉着这些加农炮,巨大的炮身从我们身边雄赳赳地驶过。道路上的敌军尸体被汽车
、辎重车压得内脏四处流出,令人目不忍睹。
民用电话线路已被我军占有,照明线路已被割断。我军的卡车在五间宽的道路
上川流不息。第二天行军途中,我抓了一个少年替我背包。远处传来了隆隆炮声,
犹如雷鸣。火线临近了。于是,我们加快了脚步,少年也背着背包默默地跟在后面
。快步前进的途中,突然发现分队长西本用手捂着左腹呆在路旁。我感到纳闷,为
什么西本一个人在这儿?
“你在这里干什么?”
“挂彩了!前方约一里的山头上有敌军,进攻时腹部挨了一枪。”
“就你一个人吗?”
“前山已经阵亡,竹桥君腹部也受伤去了后方。小队长内山准尉也阵亡了。其
他小队和分队伤亡也很大。小野曹长腿部也被子弹穿透了,他和其他伤员被收容在
那边村子里。”
说着,西本分队长指向离这里两百米左右的树林。听到这里,我们都吓了一跳
。在浒浦镇分手时还精神抖擞的前山牺牲了,竹桥和西本受了重伤,连内山准尉都
牺牲了。分别才几天,竟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们非常吃惊。据说第一大队已奉命
力先头部队,乘卡车赶到火线。二十三日上午十点与敌军遭遇。可怕的是我军既没
有带炮,也没有带重机枪。我们小队长疏忽大意,让掷弹筒(一种发射炮弹的小型
武器,炮弹从筒口装人,射程较近)装弹手留在后方做勤务,结果,掷弹筒成了哑
已。按原计划后方勤务几个小时就能完成,小队长就不假考虑地把装弹手留了下来
。不料刮起了大风,勤务工作被耽误,发生了意外。我们第三小队值勤的是佐豕伍
长。
我们小队长内山准尉是个絮絮叨叨的人,平日里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别人死
,我可不会死。回国以后,我要挨家挨户地去慰问中队阵亡官兵的家属。我自己可
不能死?”不清楚小队长为什么信心如此坚定。据我想来,可能是出于对某种宗教
的盲目信仰。例如法华教的信徒们,自古以来就迷信不测之死是不存在的。这位准
尉的温和善良的形象和他那句名言——“脚痛也是因为吃多了”,将使我永远难以
忘怀。对于小队长之死,我们是很悲痛的。准尉牺牲后,剩下了森崎曹长和小野曹
长,不由得使我感到甘甜的果子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又苦又酸难以下咽的果子
。前山于昭和五年人伍,他也是一个温厚的人。现在,我的这位战友已成为残酷杀
戮的牺牲品,他将永远保佑我们。
我们,是的,我们将控诉杀害他们的敌人。我们决心已定,战友之死只能使我
们更加坚定自己的意志,且永远铭记在心。我们群情激昂。今晚,我们决定在战友
阵亡的山脚下的村子里宿营。村子附近倒着两三具年仅十二三岁的敌人正规军尸体
,那是些可爱的少年战士的尸体。真不敢想象这么小的少年也扛枪打仗……女孩子
们见我们进了村子,一个个吓得都在发抖。士兵中有的一看到妇女就起淫念。这时
我们急需的是大米,由于粮食供应不上,全靠就地征收。我走进一家农户一看,七
个女人正畏缩在墙角里,男人被我们的人捆绑在一旁,束手待毙。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脸上抹了黑灰,显得特别脏,躲在母亲和祖母的背后。
尽管我想对因恐怖而颤栗着的她们说,可以放心,不会伤害你们。可是语言不通,
只好面带笑容以示善意,让她们把稻谷拿出来加工成大米。她们家的大米全被支那
兵征收去了,一粒都没有,剩下的全是谷子。她们把稻谷放进石臼里用木棍直捣,
简直是最笨的原始捣法。正当我吸烟等大米的时候,西原少尉闯进来了。他翻着眼
挨个打量了她们一番,发现姑娘把脸抹得漆黑,怒吼道:“这个畜生为什么故意弄
成这副脏相?叫她在我们日本兵面前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少尉在屋子里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抬腿正要出门的时候恶狠狠
他说:“这个村子的人和邻村的一样,统统杀掉!邻村三岁孩子都没有留下。这里
的事完了以后,严防她们逃跑,明天早晨把她们全部收拾掉!”“咔嚏”一声,军
刀入鞘,少尉扬长而去。
为什么非杀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可呢?把嗷嗷待哺的婴儿和心惊胆战怀抱着婴儿
的妇女们杀掉,这又能得到什么呢?
刚才,看到捆绑在树上的男人被刺刀捅得惨叫、鲜血淋淋的时候,七八岁的孩
子像被火烧着一样,吓得拼命哭喊发抖。不用说,她们大概憎恨我们日本军队。但
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柔弱的乡下妇女能做什么?不能因为她们生的孩子在抗日
前线扛枪作战就怨恨她们,说什么“你们居然生下这样的儿子”!
仇视敌国的军队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放她们一条生路,这对我军稳操胜券毫无
影响。于是,我打算让她们逃走。我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念头,是由于我有回报她们
为我捣米的心意,相见以诚,于我为善。我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你等十二点逃
”的字样,她们拿在手里轮流看了一下,但结果谁都没有看懂。无奈中,我只得拔
出了腰刀,抓住一个妇女,对她说:“明天,你的这样!”说着,把刀抵住她的胸
口,她吓了一跳,以为我真的要杀她。这一下,她们总算明白明晨就没有命了,顿
时惊恐万状。我把她们带到后门,在我手表上指着十二点,嘱咐她们:“你的,这
个!”于是她们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得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
感谢我。
太阳终于下山了。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拿着两升米回到了分队。宿舍前
面的晒场上,三个刚被杀死的支那人倒在血泊里。说是几分钟之前才被杀的,鲜血
像舔动着的蛇舌一样在地上流淌。我意识到在我们睡觉之前,那少年苦力是无法逃
跑的,就把他带到一间黑洞洞的空屋子里捆绑起来,绳子绑得很松。这之后,顺便
去瞅了一下白天的那帮女人是否已经逃走了,一看已是人走房空,她们是不到十二
点就逃脱的,一个都没留下,可是,正当我心安理得走过第二分队宿舍门前的时候
,屋子里传出了淫乱的喧嚣声。进屋一看,一个姑娘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六个士
兵正在围着火炉酗酒寻开心。
她就是我放跑的姑娘们中的一个。竹间伍长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东君!你挺好
!老洒、姑娘的,统统的有了!下面,性交性交!好了,好了!”说着干了一杯。
所有人的淫荡的目光都聚到了姑娘的身上。
“在哪里抓到的!”我问。
“这些家伙刚才正向后面逃跑被我们逮住了。就这样杀掉太可惜了,我们想尽
量满足后再杀!”竹间回答说,又“嘿嘿”笑起来。她还是被抓住了。我想,她的
命真不好。算了吧,我也就没再提放了她的事。
“你说尽量满足?是让谁满足广?”我问。
“是想给这个姑娘满足罗!”
“姑娘同意了!哈!哈!哈……”
“喂!谁先干?奥山!你怎么样?”
“谢谢!喂!姑娘!来,来,来!”
奥山拉着姑娘消失在黑夜之中,她就像被带进了酒天重子(应为酒吞童子或酒
颠童子,为日本古代的盗贼,扮成鬼的样子,专门偷盗财物,掠抢妇女、儿童。)
岩洞的姑娘。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于好奇去瞅了一下。
接着,两三个士兵又去接替奥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八点,像放火烧麦秸一样烧了村子,我们就出发前进了!
通往南京的大道上,车马人流如潮,不断涌向前线。空中飘浮着两只氢气球,
气球下面停着几辆汽车,正在与重炮兵联络。
大型重炮像跃起的公牛一样竖起尖角,残忍的子弹和火药装载着死神飞向目标
。
我们终于迈进了凶残无道的地狱。道路旁边的田野里,人和马的尸体随处可见
。一群饥寒交迫的少年像苍蝇一般围住死马,挥着大菜刀砍马肉。在我们的眼里,
他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狼。
不久我们已浑身是汗,疲惫不堪。这时遇上了一大批精神焕发的官兵。听说他
们攻克了无锡,准备整队入城。我们总算在这里和中队会合了。我正坐在路边,横
山淳来到我的身边,他说:“东,你到哪里去啦?战斗可激烈呢!我们用爆破筒摧
毁了铁丝网,给步兵打开了冲锋之路。我们小队长被击中了,本人现在是代理小队
长。”听了这番话我觉得挺不是滋味。战友们打了胜仗得意洋洋,神气十足。我们
却没有赶上,觉得比人矮了一截,不由得产生了自卑感,实在没有资格和横山淳继
续谈论有关战斗一事,只得洗耳恭听,衷心为他的战绩和幸存而高兴。
“横山淳!战斗还有的是呢!还远远没有结束。还不知道南京在哪里,而且还
没有占领呢!”我一面这样说,一面祈祷着能有比他们昨夜更加激烈的战斗。只有
这样,我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否则只能为他们评功摆好了。亲爱的老乡工兵军曹
横山淳在这次战斗中立了特等功,成了我军的模范士兵。
中队全体官兵在田边整好队,我们按顺序绕过工兵小心挖出的一个个煎饼式的
地雷,到达了中队的位置。战友们浑身沾满了泥土,编成了无锡入城式队形。不知
是哪支部队排在了我们的前头。这时,三四个战士起哄,“喂!喂!喂”地叫喊起
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第一大队先入城?攻城的是我们!卖命的是我们!打了胜仗
的也是我们!最先进城的应该是我们!耀武扬威地走在前头的小子们是哪个部队的
?”
“大队长太老实了,尽受窝囊气!”又一个士兵说。
“他妈的!可能报纸要报道其他部队的入城了。消息只是想骗骗国内的王八蛋
。我们都是无名英雄!”另一个愤愤不平他说。
“吃大亏的是我们,倒大霉的是我们,出血的是我们!而最先入城,占据好宿
舍,征得丰富粮草的却是那些按兵不动。
没流过血的家伙!算他们厉害,搞不过他们!”
他们不停地肆无忌惮地发牢骚。此类不满,每逢这种的场合必定出现。因为士
兵们总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劳苦功高的有功之臣。他们只看到眼
前的事情,视野狭窄。
无锡是个大城市。我们一到住处就赶忙四处征收,士兵们像一群搬运工,急匆
匆地从面粉仓库里背出白袋子面粉。
商店里挤满了士兵,黑压压一片,砂糖、水果、罐头等应有尽有,哪一个商店
里都原封不动地放着。民众早就应该带着这些商品逃跑了,而现在居然还有那么多
放在那里,大概因为他们受了支那兵“我军捷报频传”谎言的欺骗。
我们首先动手做甜年糕小豆粥,灌饱了肚子。关于征收一事,中队长莫名其妙
地把我们臭骂了一顿。按他所言,除大米以外,征收其他东西的行为都是罪恶。他
指责我们征收面粉,对我们征收砂糖大发雷霆,然而,对指挥班的士兵却说:“有
的小队和分队还做面条和甜年糕小豆粥,大饱口福,指挥班难道就是懒汉吗?”一
副垂涎三尺的腔调。
中队长的原则是:严禁征收。但是,可以吃甜年糕小豆粥和面条。
这种自相矛盾而又别扭的话,使我们听了以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干
脆当成耳边风,不予理睬。
把一大堆雪白的精制白面做成了甜年糕小豆粥、面条等等。士兵们在路边赶做
面条,身上沾满了白面,马从这条狭窄的道路通过时,拉下了许多粪便,士兵们顺
手就将手里的软面团掷向马屁股。反正面粉有的是。结果,马粪上就像被撒了一层
石灰一样。
大家开始在城边的湖里洗衣服,洗澡。那些狼吞虎咽的人,吃得躺下来连呼吸
都感到困难。
我的背包里塞满了征收来的点心、砂糖,此外还有名人字画、两把有姓名落款
的折扇、一罐备用糖精和一罐奶粉等,这就增加了行军的负荷。只要有了砂糖就能
做好吃的,所以我们尽可能多带些砂糖。
贪吃的野口终于吃坏了肚子,成了病号。他把自己的胃当做糖袋,装了一肚子
甜食,第二天,我捡了一辆没有外胎。
咯吱咯吱作响的人力车,满载粮食和野口的背包便出发了。
沿途火灾四起,老太婆们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她们的怒骂、诅咒,在我
们听来,不过是又一群鸟儿在鸣叫。这就是战败,这就是战争。成千上万的部队洪
水般地从无锡城里涌了出来。
沿着铁路向武进进发。我们分队因为一边护理野口,一边前进,所以不得不落
在大部队的后头。野口一个人的不小心,给我们大家添了麻烦,掉在大部队后面一
百多米。我们这伙人就像搬家一样,嘴里哼着小调,拉着被粮食和背包压得几乎快
散架的人力车。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枪声。心想,一旦战斗打响,这一车东西怎么办
?战斗并不只在公路上打响,人力车并非处处能够通行,况且,更不可能拉着它在
枪林弹雨中四处奔跑。
于是,我们想抓一个苦力。午饭刚过,我们抓来了一个正在田间挥锄翻上的老
头,让他替我们背行李。这个老人看来已是年过六旬,出于我们的需要,不能可怜
他,我们尽可能多地背上粮食,剩下的粮食也让老头尽量多背些。我们的背包实在
太重了,如果这时跌倒在地,就会像翻了身的乌龟一样,若无人相助,就不用想再
站起来,但是因为我们的贪婪,尽管很苦,终究没有舍得扔掉一点。
我军一弹未发便占领了常州,看来敌人放弃了常州,撤退到丹阳准备死守。各
家的墙上都用粉笔写着“丹阳集合”。由此便可准确地判断出敌人所逃之地。原来
是敌人已溃不成军,指挥失灵,无奈只好依靠“丹阳集合”的形式传达命令。
十二月二日。正午刚过就抵达丹阳附近。第一大队沿着小河前进,我第三中队
担任尖兵中队,并且还给我们配备了一个重机枪小队。右边铁道上为第四中队,河
的左岸上为第二中队,两队齐头并进。战斗阵形部署完毕,只等发令开炮了。
我中队第一、第二小队为一线部队,我所在的第三小队为预备队,我所在的分
队只留下了野口和苦力,其他人员全部加入了战斗行列。
战斗中伤亡很大。西原少尉受到已经出现的死伤情况的刺激,十分紧张。他率
领第一小队奋战前进。第三中队对面竹林里有两三户人家,竹林中捷克式机枪正在
吐出火舌。
西原少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冲在前头,高喊:“前进!攻击!”奋不顾身地
向敌人冲去。可是,对这一有勇无谋的行为,子弹并没有留情,毫不客气地打中了
西原少尉的肚子,少尉应声倒下了。第一小队失去指挥后,成了预备队,决定由我
们第三小队接替他们上火线继续战斗。
我们散开队形前进。进入洼地后,卸下背包准备出击。
左边有一条低洼的路,臭水河的对面是竹林。
为了减少我方伤亡,我们从低洼道路逼近敌人。因为前方的敌人没有发现我们
,我们能毫不费力地前进。不料,左后方遭到了敌人猛烈的射击,突如其来的射击
使我们措手不及。
其火力点设在臭水河对面的竹林里。捷克式机枪正在猛烈地向我们射击,严重
地威胁着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蔽身子,我们只能爬上山脊卧倒。这样处理实
在得当。因为敌人子弹从低处向这里射来,而我们却卧倒在山脊,恰好成了射击的
死角。
山脊上是一个个上馒头式的坟堆,我们正好加以利用,各自前进。重机枪从后
方猛烈射击,掩护我们。出击之际,我们要首先击退左后方竹林里的敌人,于是,
向竹林里发射了几枚掷弹筒,把敌人的机枪打哑了。这时,正面敌人的捷克式机枪
疯狂地向我们扫射。每隔几秒钟,子弹就像一阵风向我们飞来。我们在坟堆后面隐
蔽向前接近敌人。子弹射在地上,震耳欲聋。但是,我们并不害怕。“畜生!”我
们只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此时此刻,我们的一切行动,好像魔鬼附体一般。然而
,并非丧失理智,盲目行动。我们的大脑极度冷静,仍不乏敏锐,在这种极度的亢
奋中,淹没了其他所有的感情,冷静的大脑只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和大胆的判断。与
其说我们是考虑敌我关系、与友军的关系以及敌人的状况,不如说是凭自己的实际
感觉和判断,采取有效的行动。友军掩护我们的重机枪子弹犹如飞沙走石,在敌军
头上撤下。但是,敌人丝毫不买账,继续疯狂地向我们扫射。还不是出击的时候。
中队长手持军刀等待时机。敌人的子弹射在坟堆上,零零星星的坟堆一个接一个地
成了射击的目标。士兵们利用敌人转移目标和装子弹的空隙,不断向他们逼进。
“中队长阁下,发射掷弹筒怎么样?”不知是谁建议。
“行!喂!射击手!先打两发看看!”中队长回答。
一会儿,射击手在隐蔽处打了两发。掷弹的爆炸声很大,听起来让人以为是炮
弹。仅仅是两发掷弹就使敌人丧魂落魄,敌人的机枪顿时成了哑巴。见此状,荒木
伍长一跃而出,大家心领神会,无须吹冲锋号,也不用下命令,都知道冲锋的时刻
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手握闪闪发光的刺刀步枪,一鼓作气向敌人冲去。七十米!
六十米!五十米!跑得气喘吁吁。这时,八田一等兵倒下了。其他几个也“扑通”
。“扑通”……接二连三地中弹倒下了。“是活?还是死?”闪电般地在我的脑海
里明灭。
太阳已经挂在白塔的顶上,微有寒意的树枝飘零着黄叶。
敌人盘踞的竹林里,架机枪的地点落满了弹壳,还有几百发子弹在弹药箱里原
封未动。竹林里的房子己成废墟,院墙和屋墙上开有可以通过人的大洞。太阳从白
塔的顶端逐级下降,战斗淹没在这宁静的夜幕之中。
突然接到了紧急命令:“火速做饭!”到处燃起了篝火,士兵们在黑暗里像鬼
怪一样浮现出来,忙成一团。
做完饭就出发了。
第二天我们行军在宽广的大道上,下午一点左右到达了白兔镇。在这里,我们
接到了令人喜出望外的命令——中队将在这个村子驻扎一周左右,各宿舍务必打扫
干净!这真是大喜过望,令人鼓舞。
我们立刻去找来了面粉、赤豆,还杀了猪,准备美餐,张罗睡处。听说中队长
将亲自到每个宿舍检查卫生情况,所以大家修建厕所、进行打扫,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开始动手做甜小豆粥。忙了一阵后,总算扫清地方。
搭好了枪架、铺好床、宰了猪。我们在锅里煮着小豆,倒在铺上抽着烟议论:
攻打首都南京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候,却为何让我们驻扎在这里按兵不动。对其原因
,我们交换着各自的推测。
正当我们闲聊了约一个小时的时候,传令兵带来了令人愤慨的命令:“立即准
备出发!”
不满、牢骚、愤慨之声四处响起:
“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个星期!”
“一星期只有四小时!”
“赶快请中队长来检查厕所!”
“还要检查枪架和清洁状况!”
“还有更重要的呢!请受检查的中队长快来,看看我的屁股眼是否干净!”
“妈的!如果不嚷嚷检查检查,老子可以美美地睡上四小时,这一来泡汤了!”
我们气得一边骂街,一边不得不赶紧整装待发。
野口带来了三个苦力。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可爱的少年,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青
年,另一个是年过六旬的老头。
其他分队把粮食驮在牛背上,还有人把半生不熟的赤豆装在篓子里带走。
短暂的“一周”驻扎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行进在一片辽阔的丘陵地带。越过不
长草木、一片红土的丘陵,迈上了通往南京的大道。
傍晚到了一个村子,据说从这里到南京只有十五里。南京的敌人正在撤返,有
一部分部队已在句容布下了阵地,我大队是联队右翼先遣部队,任务是向这里的敌
人发起攻击。
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做晚饭。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房子很大,二楼有许多书籍
,看来主人和儿子很爱学习。
十二月四日。
天气寒冷。行军路上,寒风刺骨。呆在屋子里的时候,大家都想围着火堆尽量
暖和一下身子,恨不得把火堆抱在怀里。
宁静而又严寒的夜越来越深了。总觉得心情也随之沉重和紧张起来了。
还有最后的五分钟就要开始攻打南京了。死神在我们前方,露出贪婪的冷嘲,
等待着。我的二十六岁只剩下最后几天了。不!也许只有几小时了。父老乡亲们不
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父亲在我的面前,母亲在微笑,弟弟默默地守着我,妹妹
在呼唤我。
“列队!”终于出发了,时针指向整九点。
在黑暗中,香烟火一个个掐灭了。“一,二,三,四……”响着低微的报数声
。
第四中队在前面带路,一会儿走的是羊肠小道,一会儿走的是田梗时间一分一
分地过去,寒气也越来越逼人,我们仿佛走在高原上,周围一片漆黑。疲劳、寒冷
和瞌睡在折磨着我们,突然,前方传来枪声。
枪声连续“啪啪啪”作响,犹如将一把蒲扇贴着飞快转动的自行车轮子发出的
声音。敌军和友军四中队的机枪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先头部队与敌
人交战时,我们停止了前进。
前进一停止,就感到寒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吞噬我们的身体,肉体受着寒气的折
磨,睡意使得我们很紧张。手触摸到枪机等金属物体时,甚至会冷得发痛。不一会
儿,部队折向了一条岔道。
敌人还在向黑暗处射击。到处都可以看见篝火,大概都是冻得打颤的敌人点燃
的。
部队绕开敌人阵地前进着,好像是怕和敌人遭遇。
我们的任务是避开小股敌人,直驱南京。黑暗中,在那弯弯曲曲、七高八低的
田埂上走了很久。寒气越来越重,让人感到至少是摄氏零下十度。严寒之苦我实在
难以忍受,不由得掉下了眼泪。手脚都冻得不听使唤,仿佛四肢要离开身体一样,
恐怕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寒冷,我流着泪,咬着牙。
部队穿过竹林,上了大道后,停止了前进。黑夜里,有几户人家隐约可见,上
级命令我们警戒这条大道,在路边的凹地里摆开了阵势。严寒冻得我们心脏几乎停
止了跳动,肺像是已经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狭窄的沟里无法躺下,只好坐等天亮
,我把从内地带来的紧腿裤穿上以后仍然觉得很冷。夏天在北支那,为了减轻背包
重量,曾经想把羊毛衫和羊毛裤扔掉,因为没有舍得而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派上用
场了。当时由于炎热、疲劳和辛苦,即使扔掉一页纸都会感到一阵轻松,但我在行
军途中一直背着它们从九月、十月到十一月,整整背着它们走了三个月。这种贪欲
是我独有的呢,还是人之共性呢?
每当我感到睡意像绳子一般用力牵动我身体的时候,而寒气又从绳子的另一端
拼命地将我往回拉。多么寒冷的夜晚!令人困倦的夜晚!
我在黑暗中散步的时候,在地上拣了一捆稻草,分给好几个战友,每人屁股下
不过垫了十五六根。仅此一点儿,大家都觉得像坐在暖气上一样暖和。
屈着腿的膝盖头像是裸露在外碰着冰冷的东西一样,冻得发痛,我靠着斜坡坐
在十几根稻草上,蟋缩着身体等待天明。然而,这个连血管都快要冻结的寒夜,竟
是个漫漫长夜,好像永远不会天亮似的。
夜空渐渐泛白,我也苏醒了过来,不由得觉得浑身的血发热了,我要舒舒服服
地吸支烟。别说背包,其他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上,都降满了霜,遍地都是刺刀般
的霜柱。幸亏没有刮风,天气虽冷但是还能挺得住,否则,那就挡不住寒冷了。
天亮后一看,感到非常遗憾的是,黑夜似乎使我们瞎了眼睛,近在两间前面的
路上,老百姓逃跑时扔下了许多衣服和被褥,早知如此,昨天夜里我们就不会挨冻
了。
我们立即扫荡了村子,抓来了五男一女。先将五个男人绑在树上,另一个因为
是女人,把她放了。可是这个女人紧紧抱住一个二十六七岁皮肤白净的男子不肯离
去。她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可能是这个男人的恋人或爱妻,因而不忍离去,表达了
她对这个男人炽烈的爱。那情景惨不忍睹。这时,有人拉开她,让她赶快独自逃命
,可是她却死死地抱住那个男子不放手。在他们家里搜出了两台敌人的无线电发报
机。不是他们进行了间谍活动,就是敌兵在他们家里进行了活动。总之,物证俱在
,那是必死无疑了。这个男人只会讲一句日语:“谢谢!”或许他以为他所说的日
语“谢谢”就是“请原谅我”的意思。即使我们对他说“把你杀了”,问他“这个
女人是你的老婆吗”,问他“村子里的敌人什么时候逃跑的”,“你是不是在搞间
谍活动”,他都只用一句日语来回答:“谢谢!”虽然他并非故意这样,但是我们
总觉得这是在耍弄我们,令人恼火。
被绑在树上的人,有的被刺死,有的被砍死,有的被击毙。
我们对这一对青年男女很感兴趣,所以把他们放在最后处死。
“把这女人从男人身边拉开!”中队长下令道。
一个士兵扳开女人的手,使劲地把她拖开了。另一个士兵“晦”的一声用刺刀
扎进了男人的胸膛,女人一声大叫:“碍…”发疯似的冲过去,紧紧抱住男人哭了
起来。她嚎陶大哭,好像要吐出血来。真是个非常动人的戏剧性场面。不一会儿,
她把紧紧地埋在男人胸口的、满是泪水的脸抬了起来,冲着我”谣目而视。她怀着
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将失去生命的男人的深深的爱,怀着对我们的刻骨仇恨
,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说:“刺吧!”不,应该说是她严厉地命令着我们。
一个普通女人严然像将军一样以其巨大的威严命令我们!
“刺吧”
“嗨!”
“鸣——”她倒下了,像保护恋人一样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这是殉难!是为爱而殉难!从她那丰满的胸膛里流出的赤红的爱与恨的鲜血在
男人的身上流淌着,似乎还在保护着他。
这一出悲剧的确打动了我们,我们纷纷议论:“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
“原来爱的力量比死更强大。”
我们当即在村子里放了火,接着便向另一个村子进发了。
最近,对于我们来说,放火已成了家常便饭,觉得比孩子的玩火还要有趣。
“喂!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烧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这就是今天的我们。我们变成了杀人魔王,纵火魔王!
当太阳升到竹竿尖头的时候,命令我们开早饭,我们分队走进一户支那人家吃
了起来。但支那人家的米饭冻得像冰碴一样,嚼在嘴里如同生米。幸好还有山芋,
让苦力煮熟,填饱了肚子。支那的山芋和萝卜一样雪白。
吃完早饭,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时候,远处响起了“出发”的叫声。一望
无际的丘陵几乎是不毛之地,层层叠叠,像波浪此起彼伏。前方起伏处的顶点是敌
人的阵地,我军第二、第三大队是先锋部队,我们第一大队是预备队。
我担任侦察兵,随中队长去了前线部队的所在地。我中队的小队长已经全部阵
亡,眼下各小队的召集人第一小队是军曹,第二小队是军曹,第三小队是伍长。所
以,所谓军官侦察兵,必须是中队长亲自出马。说到中队干部,准尉战死,曹长负
伤,少尉也战死,另一名少尉负重伤,剩下惟一的干部就是中队长了。
我们三个侦察兵顺小路前进。前面走来了一个穿长袍的支那人,他摆出支那人
特有的抱手方式——两手插在藏青色的长袖筒里。中队长怀疑此人手里拿着手枪,
有些胆小,停止了脚步,我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于是上前搜了他的身。
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把他放了。
但是,事后我们很后悔,这个支那人为什么单身一人在战场上四处游荡呢?应
该把那家伙杀掉。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第二大队的伏击地,大部分士兵躺在敌人射击死角的斜坡上
,少数士兵在阵地的前沿用重型武器向敌人射击。敌人也在猛烈地还击,他们的身
影清晰可见。
联队的火炮一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敌人如波纹一样四处散开。他们惊慌失
措、抱头鼠窜的丑态,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我在这里遇到了丸山四郎君,他给我喝
了些支那酒,还给了我三支香烟。
近来,要七点过后天才亮。十二月六日早晨六点,天还未亮就出发了。只见前
方层峦叠嶂。穿过一条据说是通往南京的大道再前进,不远处有一幢四周围着栏杆
的石结构房屋。
有人说这里是军官学校,也有的说是兵营。广场上还有用苇席搭成的简易仓库
,里面存放着马具等军用器材。马具、水壶以及饭盒等几乎所有的器材和日本的军
用品一模一样,还有一部《步兵操典》,其内容也几乎和我们的相同。
我在这里了解到,当这次战争开始时,敌军是如何调查我军内情,如何准备同
我军作战的。可惜的是,这本书当时被准尉烧掉了。这本书对日军今后来说,有某
种程度的参考意义。
蓝色的封面上写着“极机密文件”五个红字。
《日本陆军秘密扩充兵力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日本战时陆军兵员及编组之
判断》二十五年三月《日本陆军新编制装备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以上三个文件
日期均系民国纪年,分别指1937年、1936年、1937年。)从下午开始,我们第一大
队编为右翼第一线部队,分散前进。敌人在前面高地一带布好阵,依靠火力进行顽
强抵抗。
白天的战斗几乎在步兵炮和重机枪的攻击声中结束了,而我们却听着炮击和机
枪的射击声迷迷糊糊地睡了。夜里,敌人开始盲目射击,我们又继续前进,冒着无
法忍受的严寒,在黑暗中的田埂上东倒西歪地行军。冷,大冷了!手脚的末梢神经
似乎已失去了知觉。因为晚饭吃了糯米饭吧,我觉得胃里难受,隐隐作痛。我想吃
药,将水壶放到嘴边时,水却倒不出来,已经结冰了。但是,水并没有全部冻结,
只是表面一层结冰,所以“哗啷哗啷”使劲一摇,就冰破水出。
凌晨两点左右,第二大队队长派人来和我们商定宿营地点,所以我们大队也决
定找个村子住宿,我们真是欢天喜地。
此时此刻逃脱严寒之苦,实在是莫大的幸福。我们发现了一个村子。农民们见
我们进了村子,惊慌不已。我们首先抢了他们盖的棉被,他们像壁风一样拼命地抱
住不撒手。有一个妇女气冲冲地赶来大声地喊叫,要把被子夺回去,这个女人气焰
嚣张,对于我们这些日本军太无礼。我们一怒之下一脚把她踢翻在地,于是这个撤
泼的中年妇女就像不倒翁那样转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呆了一会儿以后,嘟嚷着气急
败坏地溜进了黑夜之中。
我们每当宿营时,都是首先扫荡村子,杀掉农民,然后睡觉。农民们之死可以
保障我们睡眠的安全。
我们往往仅仅为了天亮之前平安地睡上三个小时而让许多农民去死。这也是战
场上的一大悲惨情景。
十二月七日,早晨七点一起床就出发了。第一大队是联队预备队,第二、第三
大队是前线部队。从村子出来前进了大约一百五十米时,遭到了敌人的顽强抵抗,
战斗在激烈进行,火线上重机枪子弹已经不足,步兵炮弹也仅剩下六发了,而我们
预备队却是非常轻松愉快地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战线丝毫未能向前推进。
据说三十五联队夜袭了敌人,占领了他们的阵地。我们预备队因一线部队未能
向前推进,所以得到了充分休息的时间。这真是因祸得福。但是,迟迟不能冲上去
夺取敌人阵地,实在令人焦急。第二、第三大队都是些窝囊废!我们边抽烟边议论
。
“如果子弹打光了的话,也得像三十五联队一样,发起冲锋!”我们说。“若
是我们的话,一定冲锋,两小时就拿下敌人阵地,给他们看看!”有的人还逞强地
说。
野战部队的士兵们总觉得只有自己打的是恶仗,什么苦都吃过,只有自己才是
真正的王牌军。连在同一个中队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小队比其他小队要强——这种夜
郎自大的想法普遍存在于中队士兵中。
“听说,三十五联队的伙计们骂第二、第三大队‘你们这些小子知道不知道什
么叫出击’!你猜怎么着,他们听了居然不生气。”还有人煞有介事他说。
有个大水塘,上百只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自从在中支那登陆以来,我们从
未得到辎重兵的粮食补给,粮食全靠征收来解决。这是因为道路恶劣,辎重兵前进
困难。我们每到一处宿营,首先必须把第二天吃的大米搞到手。一看到鸭子,大家
高兴得提高了嗓门在追赶。火线上正在追击敌人,而在这个离火线两百米的后方,
却在拼命抢掠鸭子。我们枪击棒打,弄到二十五只鸭子,肥嫩的鸭子加上盐和糖烹
调,饱餐一顿,其味道美不可言。
士兵们把仅有的五六所房子挤得满满的,挤不下的士兵钻进屋外的草垛里御寒
睡觉。我也钻进了草垛里。十二月的气候,天寒地冻。虽然我们感到寒冷,但却没
点篝火,因为篝火会把我们的位置告诉给敌人的炮兵吧。我们在草垛里过了一夜。
八日,第一大队从火线上换下了第二、第三大队。第二、第四中队为火线部队
,第一、第三中队为预备队。我们中队是预备队,倒也逍遥自在。
中午,我倒在草垛里睡觉,木之下太郎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过来。据说他在做饭
的时候被流弹打伤了右大腿,子弹穿透了肉,当时剧痛难忍,现在已经不太痛,好
多了。他的伤口没有敷药,问我有没有什么好药,我给了他一种叫“阿斯达姆”的
外用药,还给他做了鸭汤。他一边表示感谢,一边大口大口地喝得很香。
“你加入生命保险了吗?”我问。
“嗯。所以去住院。我挨了子弹,觉得很走运,这点伤没啥!虽然现在你还没
有受伤,但是更激烈的仗还在后面。听说南京附近的阵地很大,从今天的情况来看
,正因为你没有受伤,所以危险性更大。我受伤了,反而安全,因为医院是安全地
带。你一定要多留神。”
“谢谢。我身上还没有伤,还得前进。我不知子弹是穿过我大腿还是穿过我心
脏,一切听天由命!命运这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支配着我,所以,用不着小心,也用
不着留神。把生命托付给命运,向南京前进!”
“那么,多保重!”
“再见!”
有个士兵来取担架,说火线上已有四五个人阵亡,随着向南京推进,战斗到了
白热化。生死大权操纵在上帝手里。
我想,这次命是保不住了!但是,我总想在死前,充分发挥我的作用。要是不
能如愿,必将留下千载遗恨,死不瞑目。
能否冲出最后的死亡线呢?我已经没有丝毫恐惧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想
精神抖擞,勇往直前,我们已经被战神附体了。不怕千难万险,不怕任何牺牲。
我们力大无穷,士气冲天,所向无敌。
忽然传来了激烈的枪声,机枪在盲目地扫射,炮声隆拢枪声像波浪一样,忽高
忽低。大约三十分钟后,接到了前进的命令,刚才一阵激烈的枪战,夺下了敌人阵
地。我们冒着敌人雨点般的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敌人第二道防线。
第二中队冲锋时伤亡二十多人,只不过占领了敌人一个火力点,战斗又处于对
峙状态。
寒天中没有一丝暖意的太阳即将西沉,我们挖掘壕沟准备睡觉。夜幕降临时,
命令我们到后方征粮。我们搜查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各个角落,连一粒米也不放过
。接着不得不火速做饭,送给第二中队的伤员和正在战斗的官兵们。在填饱了他们
的肚子之后,再做我们的,然后还得找米,结果,弄到的只是山芋。因为时间紧迫
,没煮就带回阵地,像老鼠一样啃起生的来。
每次冲锋都使许多人送了命。冲锋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它比大炮飞机以及任
何现代武器都伟大,战斗愈激烈,冲锋愈果断。
我的一生或许就此结束。应该是赴死攻击的时候了。我要冲锋陷阵!我要把我
为攻打南京所拥有的激情力量当做我终生的骄傲和荣誉。为爱国而赴死之前,我将
抛弃一切私心杂念。一个优秀的士兵必须视死如归,毫不犹豫。我决心成为这样的
士兵。
我分别给母亲、兄妹写了遗书。
此时此刻,我怀着悲怆的心情,已完全决心赴死。傍晚,森崎部队总算抵达。
辎重部队也到了,给我们每人分配了十二支响牌香烟和少量的酒。
十二月九日。早晨七点,我们攻占了敌人的阵地。敌人已逃进山里,留下了坚
固的钢筋水泥碉堡,上面用土和草进行了伪装,前面有高七寸、宽两尺的射击孔。
碉堡的后侧安着一扇厚铁门,里外都上了锁,加了装置,为了与其他的碉堡联系,
挖有交通沟。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封闭射击孔和铁门,只要碉堡安全,人呆在里面
就安然无恙。我们急行军追击敌人,穿过平原、越过山峦,发现三十五联队正在前
方大道上大摇大摆地前进。
中队长喊道:“加快步伐!不能让三十五联队抢先占领南京!”这一喊激起了
我们争先恐后的情绪,一心要第一个冲进南京城。
我们的热血在沸腾,气力旺盛,不怕苦不怕累,心里燃烧着希望,挺身大步向
前。
我们爬上一座满是石头的山,上面只有杂草。我们在山顶上俯视着刚才走过来
的高地,犹如海洋一般辽阔,又如山的起伏一样伸向无限的远方。巨大赤红的朝阳
从东方升起,色彩斑斓,光耀夺目,蔚为壮观。群山延绵,层峦叠蟑。我们下了山
又上山,上了山又下山,翻过了三座山顶。这时,遭到了右侧山上机枪的扫射,行
走在我前面的一名士兵当场牺牲,三名重伤。
南京在哪里?我手搭凉棚,蹄脚极目四望。但是视野里没有一处像南京。只听
到从远处云层下传来友军飞机的轰炸声,猛烈可怕,接连不断。
南京总攻击开始了!
我们把死和痛苦抛到九霄云外,向前奔跑,犹如饿狼扑食。
在最后一个山顶上休息的时候,发现三十五联队依旧在通过山下小路。看来他
们要抢在我们前面进南京了。
“可是……”荒木伍长说,“也许这帮家伙先到南京,但是南京是敌人最后的
防御阵地,规模最大。防线不会轻易突破,将有一场激战,等他们和敌人交战,打
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出其不意地杀进城里,岂不是更好吗?所以,还不定谁先进
南京城呢!”
我们开始下山,从狭窄的石子小道像猴子似的滑下去。
当下到平地的时候,几名遭到我们突然袭击的残兵败卒,如惊弓之鸟从山麓的
两三间破屋子里逃了出来,被我们当场击毙。
两三个战友从尸体怀里摸出香烟贪婪地吸了起来,好像在说:“好久没抽了!
”有人甚至还搜钱。我很讨厌从死人身上找烟抽,总觉得抽了他们的烟就意味着死
亡,所以碰也不去碰。前进了大约两里路,看到在石头路标上写着“南京市”三个
字。
我们就像碰上追踪了五年甚至十年的敌人一样,精神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高
呼:“万岁!”这尺把长的石头路标,简直是我们的辛苦、死亡和鲜血的结晶。
我们走得更欢了。右边有座大山,中队长查了地图,说是紫金山。
紫金山下有一座雄伟的白塔,后来才知道,那是孙文的墓。从远古尧舜开始,
拥有四千多年历史的世界第一大国——富饶昌盛的支那,在清朝道光皇帝时代和英
国之间发生了鸦片战争,英军进攻并封锁了广东、厦门、宁波、上海等地,逼至南
京,就这样,香港被英国占领了。第二次是英法等八国联军发起侵略战争,北京文
化被毁,古代文化珍品惨遭洗劫,九龙地区割让给英国,基督教传教士取得了居住
权,扩展势力,渗透到支那的边边角角,阻碍了圣战。英法侵略亚洲实在令人憎恨
。英国人侵略印度,改朝换代,维多利亚女皇成了印度的皇帝,还征服了巴基斯坦
,吞并了缅甸。法国灭掉了越南,将安南、东京、交趾支那合并起来,称作法属印
度支那。俄国占领了西伯利亚,并利用《瑷珲条约》占据了黑龙江以北和乌苏里江
以东地区。列强为了欺压清国,相继发动日清战争。
北清事变。日俄战争等,清朝在宣统年间灭亡。忧国之士孙逸仙为建立理想国
家发起革命运动,联合张作霖、段琪瑞打败了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等,取得了革
命的成功。孙文临终前留下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
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
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
、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
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而今他长眠于紫金山下,若他九泉有知,定会痛斥蒋介石的所作所为,并大声
疾呼:“革命尚未成功!”蒋介石正在破坏革命。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清朝在宣统
时灭亡。民国建立二十六年之后,蒋将再次毁掉国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中
山陵下,正进行着最后一场激烈的攻守战,这是一场划时代的激战。
南京历史悠久。一千六百年前,也就是我国一千年前神武功时代,孙权建吴,
立南京为都,与曹丕所建魏国、刘备所建蜀国鼎立,后东晋、南朝都相继定都南京
,而今蒋又占据此地。
南京正在变成地狱演奏场,正在变成天昏地暗、尸横遍野的巨大坟场。炮弹哼着
黄泉曲,灭绝人性、惨不忍睹的屠杀情景就要在我们面前展现。
“白塔右下方有敌人,第三中队进攻!”传令已到。大队长正猫着腰在矮树阴
下用双筒望远镜了望。第一、二小队火线作战,我们是预备队,我就在大队长身旁
。猛烈的子弹在空中呼啸,火线的士兵们忽而匍匐,忽而卧倒,忽而冲锋,努力地
前进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敌人的火力太密集了,前进的速度很慢。大队长透过望远
镜看到这种情况,高喊道:“第三中队前进!冲锋!
“第三中队前进!冲啊!”大队长愤愤地喊着,又下了命令,可中队还是踯躅
不前。
大队长咬牙切齿地又怒吼道:“传令兵,传了命令没有?”
命令再次传了过去。
敌人的捷克式机枪正对着他们扫射,但没有出现伤亡。
“喂!呆在那里的是什么人?”大队长冲着我们怒声问道。
“我们是第三中队的预备队。”
“赶紧增援!立即进攻!”
我们“咕嘟”喝了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跃身向前冲去。
子弹铺天盖地地飞落到我们身边,高坡上的敌人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疯狂地
扫射过来。我越过田垄,以田埂作掩体,一点点地前进。我分队的两个惟命是从的
苦力,一个是可爱的少年欧姆逊(人名,此处为音译。),一个是三十五六岁的男
子,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为了避开子弹,不时地卧倒、匍匐向前。除他俩外,我们
一开始还用过其他苦力,可都是些懒虫,最后只留了这两个。这些苦力干完活回家
之前都向我们讨一份类似“身份证”的东西,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护身符。
对忠厚老实的苦力,我们就给写上“该苦力乃忠厚老实的良民,为此望各部队
放行。东部队长”。虽然没有“东部队”这样一个编制,但后方来的士兵不知道前
面都是些什么部队,都能认可这种“身份证”。这些苦力都是我们自作主张从田间
地头或是躲藏的地方抓来的,并没得到中队的认可,所以不可能让中队长出证明,
于是我们只得签上各自的部队姓名。但是,如果苦力偷懒、不老实,便写上:“此
苦力乃偷懒耍滑之徒,是死是活,听凭各队战士自由发落!”反正这些支那人看不
懂日文。他们以为盖了印才是真的,就硬缠着我盖上三文印。这枚图章是我领薪水时
用的,有时也当做部队长印章。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苦力,将另部出具的“让其生让
其死悉听尊便”的证书当个命根子似的揣在怀里,就像捧了个宝贝护身符。
见此状,我捧腹大笑,给了他一个耳光,又让下一个士兵接着扇他,直到最后
一个士兵。这个苦力挨了每人一个耳光后愣在那儿,哭了起来。
我们那两个忠诚的苦力惟恐掉队,直喊着:“大人!大人!”跟了过来。
我们终于到了铁路路基的斜坡。铁路这边有一条小河,膛过小河,上了斜坡,
先抽了一支烟。铁路前方是一片长满了卷心菜的平地,卷心菜整齐地排开它们的圆
脑袋,敌人在卷心菜地尽头的高坡上向我们狂射。过了铁路,敌弹肆无忌惮地吞咽
着我们的鲜血,封锁了我们前进的道路,像是在警告我们铁路这边是他们的地盘。
第二小队首先从铁路跃入卷心菜地里,个个像得了狂热病似的,发疯地冲了过去。
弹声更加激烈了。接着是我们第三小队。担任小队长的荒木伍长如一阵风冲了过去
。随后,又有两个士兵越过了铁路。这时,我们接到了第三中队的预备队到左边村
里集合的命令。这一来,我们就无须闯入铁路对面的子弹地狱了,也就没跟在小队
长后面。也许这是贪生怕死吧!但这是遵守大队长的命令,天经地义。大队长的命
令对我们来说不啻为天大的喜讯,我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暗自庆幸自己在冲出
去之前就接到了他天使般的命令。此时此刻,再没人去关心冲出去的小队长和那两
个士兵的死活,只顾自己的安危,西本分队长跳出来,为了通知第二小队和第三小
队的三个人到左边村子集合,他顺着铁路斜坡跑过去。我们向村里走去。大家都若
有所思,可都一言不发,默默地往前走。
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惨遭炮击,百孔千疮。在激烈的子弹声中,太阳战战兢
兢,直往大地后面躲,就在这时,荒木伍长和两名士兵随着西本一起回来了。荒木
伍长在哭,气愤、窝火的泪水从他脸上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们怎么不听我这个小队长的命令!贪生怕死!”他吼着,像吐什么脏东西
似的,说完咬着牙,强忍着眼泪,寒风飕飕,吹透了我们的心。
“跟我冲过去的只有两个人!”伍长长叹道。
大家心里空荡荡的,枪炮声在我们前后左右疯狂地咆哮着。
有人辩解道:“小队长冲上去之后,我们接到大队长的命令,所以没有跟上,
在我们进攻前,大队长就因我们没执行好他的命令而大发雷霆。若是这次,明明接
到他的命令,又不服从,他岂不又要火冒三丈?”
这并不是托词,在一定程度上是我们的心里话。前一次,大队长在下了“第三
中队冲锋”的命令后,不知什么原因,没被及时执行,致使大队长大发雷霆。我们
尝到了苦头,所以这次才派出传令兵去通知小队长返回。
小队长伍长说:“大队长的命令是下达给中队长的,不是直接冲你们发的!”
听了这话,我们只好沉默不语。
我们走进一所被炮弹炸飞屋顶的房子。屋子四周墙壁坍塌,里面满是断木头、
炸飞了腿的桌椅,还有露出破布片的藤条行李箱。我们就在堆满了杂物的屋子里坐
下休息。有四个大坛子,里面满是可口的腌菜,这一发现让我们喜出望外。
我们把第二大的午饭都做好了,烘干衣服后,躺在断木旁睡着了。在这种地方
生篝火会暴露目标,只好裹上破布片,躲在碎木板里挡风御寒。时针指向深夜十二
点。
寒冷的夜空繁星闪烁,敌军的照明弹像流星一般不时闪过。机枪子弹就像索命
鬼般在瞅瞅作响。迫击炮在寒冷的夜空中轰鸣,这枪炮声不同平日,它犹如庞大的
动物濒死瞬间耗尽全身气力、垂死挣扎时发出的狂吼声。
夜色更深了,枪炮声也越来越大,就像是人在害怕时发出的颤抖一样。
敌人的枪炮声并非进攻,而是消极防御的恐怖的哀呜。
夜色愈浓,敌人心中的不安、恐怖与疑惑也变得越来越深。
友军几乎一枪未发,因为他们深谙“无的放矢”的含义,不虚发一枪。看来这
又加深了敌方的不安与疑惑,他们就像闭着眼睛打水仗的孩子把水到处乱泼一般,
在黑夜里向四面八方放空枪。
在我们眼里,子弹像金币般值钱,而敌人却视如垃圾废物,四处泼洒。
多么猛烈、刺耳的枪炮声啊!炮弹的爆炸声在黑暗中回荡。
这简直是地狱里的大合奏,是残酷而狰狞的杀戮,是充满破坏欲的狂吠。在这
野蛮的吼声中,繁星冷静而安详地闪烁着。这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我是一个极端懦弱的自私小人,只有当生命面临危险时才意识到生命的可爱与
美好。
我们应该豁出去,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献给亲爱的祖国。
现在难道是叹息自己软弱的时刻吗?应该做一个能慷慨赴死的人。在这儿,在
可称之为“屠杀人类重工业”的战场上,生命甚至不抵一粒尘埃。
野蛮与惨无人道,在各处嘲弄着我们,在等着吸食我们的鲜血。
荒芜、废墟与混饨就是恶魔的安息处。
有一首歌叫《人们鼓励我牺牲战场,这歌词听来,死亡简直成了我们的目的了
。果真如此吗?
《叶隐》上写道:“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
死!死!死!
啊!还是想活下去,我们不能够泰然赴死的苦闷心情中,甚至产生了自己一个
人不死,战争也能打胜的卑鄙心理!
但转念又会想到,如果确实需要捐躯,自己也能含笑面对。
活着的人想生存下去。生者求生,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但作为一个日本人是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采取胆怯的行动的。
决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要胆怯而死!
要在日本人的自然中生,在日本人的自然中死!
对了!渴望生存并非怯懦,而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但是,如果死得有重大意义
,也就是非死不可的时候,就应大义凛然,慷慨就义。
最优秀的士兵既不是上等兵,也不是二等兵,而是指那些作为一个日本人,作
为一个日本士兵在他该献身的时候,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人。
寒气逼人,苍白而混浊的星星以它永恒的冷澈闪烁着皎洁清辉。
死神片刻不停地演奏着地狱之曲,唱着死亡之歌。
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十二月十日。多么猛烈的炮声与爆炸声啊!
拂晓,友军万炮齐鸣,猛烈的炮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大刚放亮,友军的野战重
炮、野炮、山炮、步兵炮齐声发出了怒吼,像是对敌人昨夜的炮击进行变本加厉的
还击。顿时炮火连天,轰隆的炮声几乎要使地轴开裂。从后方射来的炮弹像特快列
车般,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
敌人也在拼命还击。友军的飞机开始了轰炸,敌人的高射炮对着飞机开火。但
炮弹还没打到飞机,就在飞机下方爆炸,腾起一团白烟,突然闪现在青空。轰隆隆
的炮声愈演愈烈。炮弹在轰鸣、呻吟、咆哮、狂叫,跳着死亡之舞,在这严酷的战
场上,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它是一场生与死、胜与负、你死我活的惨无人道的较
量。
整个上午都是炮兵进攻。我们去征收粮食。每个分队派出了两三个士兵。
我们来到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在建房时可能考虑到了战争,家家都砌有很高的
石头围墙,使得外人无法侵入半步。我匀砸破石墙翻了进去。只见一头白毛驴竖着
长长的耳朵温顺地站在那儿,看样子好久没人喂它饲料了,它把长长的脸凑近我们
,像要讨点吃的,在它旁边的士兵大骂一声“混蛋”,“砰”地朝它肚子踢了一脚
。驴子蹦了起来,默默逃走了。不知为何,我看到这些东西时,总觉得它们很可怜
。
昏暗的室内除了一张床,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床相当气派,肮脏的室内、粗
糙的房间布局以及家具简直没法儿跟它比。这种床在中支那随处可见,虽说已到了
十二月,床四周漆成朱红色的细柱子上还悬挂着蚊帐,蚊帐的开口处挂着流苏,就
像是神社门口的幕布。
看来像一年到头都挂蚊帐的。床上还拴着各种各样红漆的饰物。泥地房间里也
摆着一个漆得火红的木桶。这种厚重美观的桶,如果在日本只是结婚仪式上使用。
但在这儿,据说是受火红色刺激,兴奋后的夫妇用的尿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用
来打水烧饭,直到烧出另有异味的饭后方知就里。不幸中的万幸是米饭尚未进口,
有的士兵归罪于饭盒,把饭盒重重地扔了出去。
我征了三四合大米后,来到了另一家,这个人家的晒场上蜷缩着十二三个女人
和孩子,她们的脸上浮现着难以言状的忧愁、怨艾和悲叹。她们的眼里满是敌意恐
怖和绝望,就像广漠的夜空中闪烁着的一两颗星星。她们用纤弱苍老的双臂紧紧搂
着自己可爱的孙子、儿子。她们像是四面受敌般地尽量靠在一起,瑟瑟发抖,煞是
可怜。幼儿俨然把母亲和祖母的怀里当成最安全的地方,当成了天堂,安稳而香甜
地睡着。
有的孩子紧紧抓住母亲或祖母的一只胳膊,低着小脸;有的孩子紧躲在大人身
后,时不时向我们投以好奇与恐惧的目光。
有的母亲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把三个爱儿搂在左、右方与胸前。等他们长大成
人后,今大的痛苦经历将会给他们留下什么样的回忆呢?那时,他们该会对日本采
取什么态度呢?
幼年时期横遭敌军蹂躏,将给他们留下深深的痛苦、血和泪的记忆。
到任何时代日本的孩子都不会有如此羞耻的记忆,这是何等幸福啊!战争必须
打赢!战胜国国民吃麦饭和栗子饭,而战败国国民只能过吃稗子和野草的生活。
战争,是为了什么?人类发动战争就是为了争夺土地。
这种悲惨将不断地重复直至地球毁灭为止。战争是一个国家的人民为维持生存
而采取的最高手段,难道人类最终要为分配月球上的土地而斗争吗?
柔弱的支那妇女们,生命的余日无多。她们把命根子一般所剩无几的救命粮,
挖空心思在破烂堆里藏了又藏,而我的战友一声断喝:“要恨去恨你们蒋介石吧!
”他的一记耳光便将她们恐怖而憎恶的反抗、将她们对这点救命粮的疯狂般的不舍
之情,打到九霄云外。
她们有什么罪过呢?
那个战友懂得爱和同情吗?
难道这就是男子汉的勇敢吗?
我悲哀地走过那里,来到另一户人家时看到了更令人心痛的场景。
我像叫花子寻找垃圾箱似的,用怀疑的目光在屋里到处翻腾、寻找。我打开一
个藤条箱,吓了一跳。微暗的箱子里躺着一个出生不久、一声不吭的婴儿,我慌忙
从这家跑出。
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阴暗的箱子中居然有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母亲已
经被杀害了吗?他的哥哥都被拉上了抗日前线吗?他就这样饿死在这里吗?他那尚
未发育完全的神经,那上帝给他的惟一觅食本能是寻找母亲的乳房吧?他会在藤条
箱里饿得啼哭吧?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难道仅此一个吗?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被
抛弃在街头的孩子处处可见。
母亲留给他的血红的珍贵绸缎将原封不动地成为他的裹尸布,藤条箱将一如原
样成为他的棺材。
到处都是残酷和悲惨。
这就是战场
我总算找到了大约两升米,踏上了归途。
中队还没有前进,午饭后,步兵终于开始攻击。
枪声、炮声一直持续着。
不破坏殆尽,不斩尽杀绝,便不停止的子弹的狂吠。
东史郎日记 第二卷 民族的血祭——我的日支事变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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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子弹猛烈地飞过来,我们快步冲向前方。当我们进入一片凹地树林时,
发现七个敌人已被刺死,其中一个被砍了头,他的头滚在离我约有三尺远的地方。
我跑过去把它踢开,这时,看到前面有一幢房子,敌人的轻机枪从里边向我们扫射
。我军的步兵炮和重机枪从后方掩护着我们前进。我们爬出草丛,来到低洼的道路
,在坡顶架上轻机枪猛烈射击。前方五十米处,两三个敌人隐蔽在豆秆后面向友军
的机枪射击,我充分地瞄准后放响了枪,我想一定打中了。左边有一幢洋房,代理
小队长荒木伍长爬上去从窗口狙击逃敌。我和其他两三个士兵从高坡上用机枪扫射
。不知为什么中队长一下子来到坡下有树阴的路上。已商定前线阵地要挂起国旗以
通知我方友军,于是受中队长之命,把破烂不堪的国旗挂在树枝上,敌人开始在五
间宽的道路上抱头逃窜。我们不慌不忙地消灭了从树林里逃出来的一个个敌人。狙
击逃敌是相当有趣的开心事。
小队长命令我去破坏铁丝网,我挥起锛子砸开个口子,和小队长一起穿过铁丝
网。左边有间五颜六色的漂亮房屋,我们闯了进去,原来是游泳池的更衣室。大大
的游泳池里注满了水。再往左边去是一个很大的运动常我们横穿敌人逃过的道路,
摇晃着国旗向前奔跑,沉甸甸的背包累得我苦不堪言,可我们拼死拼活地闯过旱田
。我喘着粗气,此情此景,真像电影里的壮观场面啊!
我率先穿过一片约有两米高的小松林来到高地,高地上有敌人的战壕,却看不
到一个敌人的影子。在没有竣工的建筑中有一幢洋房。占领洋房后小队长命令我爬
上洋房去挂国旗。我放下背包和枪,拿着一面国旗登上楼梯。我想,这么多的房间
,如果有隐藏的敌人,我就冲上去和他们搏斗,将他们的脑袋拧掉!我暗暗地给自
己壮胆,挂起的国旗迎风招展,心里非常地畅快。此时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仿佛是在
看战争电影,又好像在演习,炮弹的声音也好像演习弹一样。不一会儿,大队长带
着部队到达这里。
我向大队本部喊道:“前面有两挺机关枪,冲不过去!”
中队长大声问道:“东!就你一个人?”他也上了屋顶。人在高处时的心情总
是愉快的。现在就体会到这点,好像这里是自己一个人攻下来的,我情不自禁地摇
晃着国旗,兴奋地自言自语道:“搞报道的摄影班那帮混蛋,这时候为什么不来采
访啊!”
这幢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子变成了我们的碉堡。我们以坚固的厚墙为盾,架起机
枪向外扫射。
夜幕降临。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住在一间约六张榻榻
米大的屋子里,我负责去安排岗哨。
房前漂亮的院子里有一片草坪,绿树成荫。我让步哨站在房子旁的树阴下。听
侦察兵报告,十米前方有条路,路的对面是凹地,凹地对面的高地上盘踞着敌人,
敌我双方相距一百米左右,岗哨安排就绪后我回到宿舍。我们“咯吱咯吱”地吃着
硬邦邦拌了酱的支那米饭。房间的一个门正对着敌人的阵地,岗哨在门外面。本来
一有敌情,哨兵便会立即跑进屋里,但是为了防止敌人向屋里扔手榴弹,大门紧闭
不开,哨兵也只好从外面绕进屋里。为了取暖,我们拾柴在屋内烤火。可是,门关
得严严的,搞得满屋烟雾弥漫,直到炭冒红火才好了些。我们一个个被呛得直咳嗽
。夜深了,枪声更加激烈。“喀哒喀哒”的机枪声,“眶眶”的迫击炮声,撒娇、
滑稽而悠闲的“砰砰叭叭”的步枪声,还有黑暗中对方的喊叫声、士兵的军靴声、
刀剑声以及“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与宁静的黑夜演奏出一曲交响乐。
指挥者是死神,敌人的枪炮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孤注一
掷,在黑夜里没完没了地盲目射击。好像在告诉人们,夜晚本来不是宁静的,而是
喧闹的。难道说敌人的子弹是无穷无尽的吗?他们好像在想方设法把自己这份子弹
彻底打光,好像敌哨在站岗时有义务要不停地扫射。
我觉得敌人这种愚蠢、得不偿失的射击,好像在对我们说:“老子们通宵达旦
不睡觉,严密地警戒呢!你们可不要夜袭啊!”夜间只要没有必要我们始终一枪不
放,所以敌人更加恐慌不安。
黑暗已过去,皎洁的月牙儿伴着繁星,星星和平而又安静地闪烁着光辉。下岗
的哨兵说:“喂!山上着火啦!”
后面的山和左边大约是紫金山的地方燃起了火焰,一条火焰宛如蛇一样在高低
不平处画出了许多圆,熊熊烈火在燃烧,不一会儿,火势向山麓弯弯曲曲地延伸。
有人说:“是什么火呢?难道是炮火引起的吗?”
“这火烧得如此壮观,真痛快!”
“或许是敌人为了逃跑而设下的圈套吧。”
我和驹泽在站岗,与其说是保卫我军的战线,还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
安全。为此,我们明确规定要严守交接岗制度,公平合理地取消了布岗员这一轻松
的差使,所以,今天我既排岗又站岗,我和驹泽背靠背站在车库前盛开的延龄草旁
边,监视着前方。凌晨三点左右,我发现有个黑影正在延龄草的对面断断续续地爬
着。我的神经像触电似的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目标。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黑影
,我轻轻地弯下腰,紧紧地握着枪。这时,又出现一个黑影,像蛴螬一样在蠕动。
是敌人!我小声地对驹泽说:“喂!是敌人!注意!”
驹泽还没发现这一情况,他吓得直打哆嗦,忙问道:“在哪里?
在哪里?”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说:“在那里,正在动呢。你悄悄地回去报
告广驹泽撒腿就跑。他敲着与车库相通的房门,大声喊道:“偷袭了!偷袭了!”
门反扣着,打不开。他太慌张了,也可能是害怕,不敢绕房大半个圈跑进屋,而是
大叫大喊地敲门。他只知道隔一层门板的屋子里睡着许多战友,却忘记了大声呼喊
带来的危险,把我嘱咐他的话全忘到了脑后。
他没有按照我“悄悄地回去”的嘱咐去做,还在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糟糕
!”我感到危险就在眼前,情急之中向黑影开了一枪。敌人盘踞在右侧,
我军重机枪也开始了猛烈射击,敌人更加疯狂地还击,顿时响起了一片机枪声
,刚才向我方爬过来的几个黑影或许是敌人的侦察兵,看来这一小股敌人已经撤离
了。一处枪响,敌人的机枪立即射击,邻近的机枪像接上了电源一样,全都响了起
来,就连远处的捷克式机枪也在狂吠。这真是一犬叫,百犬吠,他们不管自己是否
遭到袭击,只要枪声一响,立刻就用机枪扫射,就像在恐惧地惊叫,看来,他们束
手无策了,只有一个劲地消耗弹药。
我们返回到屋里,围着火堆继续取暖,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今天有没有人被打死?”
“第二小队死了一个人,三个重伤。”
“明天不知轮到谁。”
“一定是倒霉鬼吧!”
“眼看就到南京了。真不想死啊!”
我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二月十一日,东方破晓,炮击在晨雾中开始了。我们到中队本部集合。
这里是一户有钱人家,房屋豪华气派。宽敞的庭院里有一片整洁漂亮的草坪,
草坪旁绿树成行。后院里有一眼泉水,光滑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庭院的小径旁边
安放着一尊古朴的金佛。琉璃瓦屋顶,朱红色圆柱,相映生辉。漂亮的室内装饰还
很有一些现代气息。天花板上画着春、夏、秋、冬花鸟风景,地板上铺着华丽的地
毯,我们穿着沾满泥浆的皮鞋毫不怜惜地在上面走动。右边屋子的玻璃书柜里,有
看来很珍贵的古籍和轴画。左边屋子的玻璃柜里,珍藏着价值连城的支那陶器。这
些陶器外表裹着真丝并逐个标着编号,上面印有“乾隆年”、“康熙年”、“道光
年”的字样。
我国的德川家纲时代,正值支那的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位的清朝
最兴旺时期,涌现了钱大听、黄宗羲等有名的学者,考据学非常发达,完成了《四
库全书》、《康熙字典》等巨著,这是文化繁荣的时代。
自称对文物有眼力的田中一等兵说:“这些珍品在我国从未见过,它的价值简
直就是天文数字。”这番话,让我看出他已是物欲熏心,他忘掉了这是战场而在物
色值钱的东西。本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是在田中古董热的影响下,我在无锡征
收了名人字画和署名的两把扇子,还有在武进征收了挂轴。
扇子两面分别有左右相反的诗,画着蝴蝶和花草。挂轴上画的是皇帝坐在大象
背上,落款是道光元年。
田中垂涎三尺地看着这些陶器,置身体而不顾,贪婪地把这些东西塞进自己的
背包,田中虽然年方三十七岁,但已是未老先衰的后备兵。可能是干过木匠活的缘
故,他的背驼着,脸色憔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他比谁都好色贪财。我们都受
他古董迷的影响,把房间里的陶器洗劫一空。我拿了五件香炉之类的东西和几个碟
子。带不动的大件物品统统砸烂。
田中悔恨自己不是辎重兵,否则就把他眼馋的横卧大佛像也搬走了,里屋挂着
一幅镶在玻璃框里的裸体女人油画,不知是谁在腿裆处画上了阴毛,又在腿裆处戳
了一个洞,并且,另外再画了一个男裸体像,把好端端的一幅画糟蹋成了淫秽图。
天气寒冷,我们拆下豪华椅子上的包装布系在腰间,围在脖子上,这幢房子里
,凡是带不走的物品无一完好,统统被我们砸得稀巴烂。
炮兵射击时,我们得到了充分自由,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睡在院子前面第二分队的士兵,忽然“哇”地叫了一声,他的右脚出血了,血
染红了裤腿。
“‘喂!你命挺大的,还活着呢!子弹飞不进医院的。攻下南京后你再回来吧
!”虽然他伤势不轻,但还是很开朗地去了后方。
炮击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步兵开始发起进攻。我们转移到了另一幢洋房。因
为步兵炮从空地猛烈射击,所以敌人在瞄准这里打迫击炮。这幢洋房的院墙是水泥
结构,院门口有值班室。我们必须通过这个一间宽的院门到路对面的沟里,穿过凹
地攻击高地上的敌人,敌人集中人力封锁了大门。
子弹打在门柱上向四处飞窜。若想通过这个大门,就得冒着雨点般的子弹穿过
去。我们贴着墙向前移动,趁敌人子弹间歇时冲了出去。——在猛烈的火力封锁中
,我们凭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极端谨慎的判断,一闪而过冲出了大门,无一伤亡
,奇迹般地穿过这生死关。我们到了凹坑,卧伏在草丛中。
敌人又集中火力,压得我们进退不得。我们看不见躲在高地树丛后的敌人,敌
人大概也看不见我们,他们仅仅凭着自己的判断进行射击,我想,这回可没命了!
子弹铺天盖地地从四处飞了过来。迫击炮弹“嗖嗖”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就在我们
后面不远处爆炸。我们第一分队成一列趴在草丛里。西本分队长没有和我在一起,
他在哪儿?是在前面吧?我是代理分队长,等待其他队员到这里集合。田中吓得发
抖。我们个个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下,哪怕稍微一动,都是
非常危险的。我贴着地面说:“好厉害的子弹啊!”接着又嘟嚷道:“大家都到齐
了吗?”熊野一等兵轻声答道:“好像都到齐了。”
“喂!小队长负伤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代理小队长荒木伍长的手被子弹打穿了。我命令本间一等兵护理荒木伍长下了
火线。现在由西本伍长担任第三小队队长。“第三小队前进!”这时从前面树林里
传来了命令,敌我双方的炮弹在我们的头上来回穿梭,发出狂风一般的吼叫。
机关枪子弹、步枪子弹四处飞窜。我甚至奇怪,双方炮弹为什么不在空中碰撞
呢?
这是死神乱舞。
我相信自己不会死,深信子弹打不进自己的肉体,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自己
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总觉得子弹对我是客气的。我下定决心准备冲出去
。
我吩咐士兵们说:“喂!我先冲出去,找到隐蔽的地方通知你们,你们再冲过
去!”我拼着命一口气冲了七十余米,来到了大树林的下面。这是敌人火力射击的
死角,比较安全。
我怒吼道:“第一分队前进!前进!前——进——”结果不见动静,大概分队
队员们都在犹豫。我卧在草丛里塞了点压缩饼干填了一下肚子。集合之后,大家把
背包堆在竹林边上,做好突击准备,然后渡过小河,登上山坡待命。
看来这一带是南京市郊外,漂亮的洋房稀稀落落。我们爬上了道路,前面像是
桑田,桑田左边树林里有一幢洋房,敌人像是赌气似的接二连三地向外扔手榴弹。
不知固守洋房的敌人究竟有多少,即便仅有两三个,也比平地上几十个敌人难对付
。这些亡命之徒对我们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这幢洋房已经被当成了碉堡。
我在部队的右侧。我右边大约十米远的道路上倒着一棵大树,是敌人设的障碍
。右边大约一百米处着了火的房子冒着浓浓的黑烟。夜幕正在降临,笼罩着地上的
残杀。黑暗中摇曳的火焰就像烂醉如泥的醉汉,我发现敌人正在火光中像纸影(纸
影,类似于中国皮影戏里的皮影。)一样晃动,就借倒在路上的大树以防身,向纸
影开了枪。虽然我在黑暗中来到离部队十米远的大树旁,但这一举动并不能说明我
真的勇敢,我仅仅想在缩成一团的战友面前表现一下而已。
夜战中稍许离开一下部队,都会让人觉得害怕。
不知是谁在说:“向那里射击,敌人会从右边冲过来的,不准乱放枪!”我们
埋伏在草丛中,伺机待发。前面洋房里不断扔出的手榴弹,在空旷的黑夜里频频爆
炸。在我们埋伏的时候,第九联队的军官来到这里和中队长交谈。据少尉讲,昨天
夜里的山火是敌军放的。第三十三联队士兵们是从半山腰进攻的,遇到了很大的困
难。他们被困在大火圈里,把重机枪拆卸后逃了出来。途中遭到狙击,伤亡惨重。
第九联队的某部队十二名士兵踩到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中队长迟迟不下突击命令,最后叫我们停止突击,撤退到后面十米的洋房里过
夜。洋房非常漂亮,周围是差不多一人高的石头院墙。大门旁有车库,院子很大,
还有地下室。第一、第二分队驻守在门旁的另一间屋里,关牢窗户后,在灶里生火
取暖,让值夜班的守着火,大家躺了下来,我打着手电从楼梯走上二楼巡查了房间
。
二楼房间里有宽大的办公桌和书橱,各种书籍和文件零乱不堪。从二楼环视,
四面八方都是机枪射击的火光,照明弹像流星似的拖着长长的亮光。有的地方是火
灾,有的地方是通明的篝火。
我想起了故乡夏夜的海。仿佛是星星落在水面一样,渔夫捕获乌贼的煤气灯光
在波浪间时隐时现。
我坐下来,点着了仅剩的两支烟中的一支,在寒风里静静地看着周围。突然间
闪念出:“我什么时候死呢?是明天吗?”
不由得感到一种冷酷的东西向我扑来,心慌意乱地下了楼梯。
中队长呆在地下室最安全的地方。我们都嘲笑说:“中队长都讲了,太可怕了
!”
整个晚上,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声就像节日的焰火一样,通宵达旦,一刻不停。
十二日,早晨七点左右,还没做早饭就出发了,昨夜不断扔手榴弹的敌人,今
天早晨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们进了一所说是大学但不像学校的宫殿式的建筑。学校
里挂有胡乱写着“女教员”的黑板和标有“拥护民族领袖蒋中正先生”的肖像。
肖像被扯了下来,踩在沾了泥的军靴下。
重机枪从宽大房间的窗口对外猛烈射击,其中的一名射手中弹而亡。
可能是辎重兵到了,每人分了二十五支朝日牌香烟,真是雪中送炭。
开始从学校左边灌木丛前进,快速跑了五十多米后匍匐前进。荆棘刺手,我戴
上了在北支那衡水征收来的手套,像蛴螬似的爬着。敌人的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
道路上,隆隆前行的四辆轻型坦克机枪扫射,炮弹连发。我们跟在坦克后面奔跑,
躲避敌人的子弹。奔跑中赶上了最前面的坦克。坦克停了,我们跳进了凹地。这里
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石头桥。
石桥上设着障碍,扔满了圆木和大石头。桥墩旁挖有一米宽的壕沟,坦克遇到
了障碍,无法前进,停在那里放炮。我们立刻隐蔽到河边的安全地带,以防飞来的
子弹。二十三岁的西本分队长是现役下士伍长,我们应征入伍时,他是上等兵。虽
然刚从步兵学校毕业,但因为是下士志愿兵,很快就被提升为我们的分队长。他是
个蛮干的冒失鬼,说了一句“让坦克通过”,便上桥搬撤障碍。我们认为这样做毫
无意义,所以没有伸手帮忙。任凭他怎么使力,那硕大的石头纹丝不动。敌人的子
弹飞了过来。他大声吼道:“我在这里干,你们在干革命么?
是害怕子弹吗?”我愤然而上,做起了这种无用功。这时,我和桥本完全暴露
在桥上,非常危险。正当我们干到一半的时候,小队已经过河开始前进了。我停下
活追赶小队去了,西本也跟着我离开了桥。我是被说了“害怕子弹吗”后不服,才
冒险干了这种蠢事的。幸运的是没有白送命。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
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忍一下为好。
第一小队占领了张学良的家。到张学良家之前,有一道高达七尺左右的土墙,
土墙内外,到处都挖有战壕,战壕里刚断气的敌人还在流血。土墙枪眼下散乱着许
多弹药。战壕里到处都是装着手榴弹的蓝布袋。
身穿棉衣、缠着裹腿、脚穿低口布鞋的抗日英雄蹲着死在那里。蛮漂亮的房子
里堆积着有各种图案的布料,士兵们把红布料围在腰和脖子上,感到有一种春意盎
然的气氛,精神多了,似乎有一种遇见了女人,被她那柔软的带有香味的纤手摸了
一下的感觉,红色很容易让人热血上涌。张学良的房子建在草坪覆盖着的缓坡上,
是一座豪宅。草绿色瓦屋顶上被炮弹炸了一个洞,机枪从洞里正在咔哒咔哒地对外
射击。我们走进豪华的大门,穿过宽敞的走廊,在客厅里集合。大厅正对着敌人阵
地,厅中央摆着大圆桌。坐在豪华的弹箐椅上就像在轿车里一样,挺胸腆肚,给人
一种了不起的感觉。我们浑身泥土,坐在松软的椅子上,围着桌子,叼着刚刚分发
的朝日牌香烟,抚摸着好久没洗的沾满灰尘的胡子,仿佛是参加重大作战会议的军
官,两脚并拢,正襟危坐,倒真派头。我呢,两腿交叉,仰着脸吐着烟,左手搭在
头上,摆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样子。可爱的孩子们啊!战士就是孩子。
驹泽像发表重大宣言一样,郑重其事他说:“可以说啦!
各位!关于进攻南京这一件事——”接着又说:“依我看,兵站部的家伙们没
有完全履行自己的职责,自从登陆以来,他们没给我们补给过一次粮草,搞得我们
一边打仗一边担心粮食问题。我们连一袋面粉和酱都没有领到过,副食品天天都是
咸菜叶。战壕里到处都扔着手榴弹,可惜不能吃啊!”
大胡子、翘鼻子的熊野也瞪着眼睛说:“可是,兵站的小子们肯定是吃香的喝
辣的!”
我吐了一口烟圈,说:“不用愁!进了南京就和无锡一样,应有尽有。”
田中看上去老态龙钟已没有什么性欲的样子,但却依然惦记着女人的事。他说
:“女人也会有的吧。”
“另外,古董也会有的吧。”
“是啊,老东,如果我能多带一些回国的话,就开古董店啦。”
“我进了南京城后首先要冲进点心店!”
“岛田,你去什么店?”
“我去照相机店和钟表店。”
“你小子不是有表了吗?”
“我最近在收集这些东西玩。”
“我想要照相机,你小子给我也搞一份。我会给你搞点点心的。”
驹泽带着讽刺口吻说:“在我们分队,野口是干这种事的老手,无论什么事,
只要托他,几乎都能搞到手。可是,说来也奇怪,也许是甜年糕小豆粥吃得大多,
打起仗来数他是孬种。”
“每次战斗一打响,这小子就留在后方,顶不上事。可是一到驻扎地,他就派
大用场了。征收物品,全中队他拿头号。”
“他又卑劣,又自私,是让人讨厌,但这小子也就这点上还确实能干,他还算
不错了。木下更没治了,他从未上过战场,是个没听过子弹声的勇士,真了不起。
可他干什么都振振有词,其实不过是个丝毫不起作用的野猫、吝啬鬼。打下南京的
话,他肯定说是他打下的。到时候肯定还要再回分队,真拿他没有办法。”
“哎呀,别扯了。说什么只要把南京打下来,我们就可以凯旋回国,又可以想
吃什么有什么了。让我们再加把劲。可是,也许说话之间活着的人中就会有死掉的
。”岛田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中队长阁下丝毫不可信赖,这才是最可怕的,整
天耀武扬威,一看他脸就知道他是个神经质。”
“因为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毛孩子。”我也轻蔑地加上了一句。
“可你再看看江岛。这个少尉年龄虽小,可是多勇敢!”
“我们中队长那小子,正因为自己没有信心又没有本事,所以装腔作势,狂妄
自大,惟恐别人瞧不起,反而更让人瞧不起。”
“那小子当中队长似乎一点儿不称职!”岛田嘲笑着说,这时,传来了喊叫声
:“大山给打中了!”
大山是在通过走廊时被打中的。
我们刚才还像军官似的悠然地抽着烟,这时赶紧把身体靠在墙上,因为敌人的
子弹可能还会从窗户外飞进来,坐在远离窗户的人感到不安全,也拔腿跑到靠窗的
墙壁边,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第二小队没打招呼就出发了。我们急急忙忙跨过竹
栅栏,在凹地里拼命向前奔跑。来到安全的农田后,把背包卸了下来。命令苦力看
守背包,我们进入了突击状态。
在我们前方一百多米处有一个高坡,上面有幢豪华的建筑物。
据说今天夜里要袭击那里。子弹雨点般地打在了地里和树上,我们卧倒在土坟
堆后,等待着分队长前进的命令。可是过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第二分队卧倒在我
们前面,在分队长的指挥下向前移动。第三分队和我们一样,俯卧在后面。
我和田中、竹桥、熊野、下坂、驹泽卧倒在矮得头一抬就暴露在外的坟堆后面
。敌人的子弹非常准确,打在土坟的四周。我们像席子一样紧紧地贴在地上,钢盔
沿已插进了地里。太阳把她最后的光芒从地平线转向了空中,夜晚临近了。我们趴
在地下近两个小时,感到发闷。于是,大家把脸贴在地上抽起烟来了,突然,敌人
的子弹暴雨般打了过来,大概是敌人发现了我们吐出的烟。我们即刻灭掉香烟,继
续俯卧着不出声。
最后的光亮越来越弱,黑暗爬上了农田。西本赶回来了,并且骂道:“你们这
帮家伙在干什么?说是要冲锋的,你们为什么不冲上去!”
大家都很愤懑。
“什么!不是你小子对我们讲,叫我们在这里卧倒等你回来通知我们的吗?我
们等得腿都麻了,你就这么当分队长啊?
还说我们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混蛋!你有什么资格当队长?”我一
边在心里直骂一边越过竹丛中的土梗越过土埂,前面有条狭窄的交通壕,第三小队
在这里,大家紧握上了刺刀的枪,屏住呼吸,气氛异常紧张。我们紧跟在第三小队
队长小野曹长后面,猫着腰等待光亮被黑暗吞噬。
卫生兵下土井小声喊着“第三小队!第三小队”来到了这里。
曹长并没专指谁,训斥说:“卫生兵一个人走到这里都不害怕,你们害怕什么
?”对!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一点也没有犹豫和恐惧。
有人轻声走了过来。原来是第九联队的下士。
“命令我们占领那个高地,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白天,重炮已对它进行了轰击,那里很坚固,很难攻下。”
我回答说。
“你们也马上行动吗?”
“是的。”
说完,下士又消失在薄暮之中。
友军的飞机在高空像老鹰一样飞行。我们在堑壕里悄悄地匍匐前进。说好是出
动中队所有人员夜袭四方城,所以必须保持联络。“中队长!中队长!”我喊了两
三次,但没有一点曹长精神抖擞,果断地命令道:“时间已到,其他小队已经出击
了,我们出击!”
周围已全黑了下来。神秘、紧张、严峻使夜色显得更加浓重,我们感到连气都
喘不过来。
我们一步一步地悄悄前进,天黑下来以后,枪声像是告一段落,四周静了下来
,远处的枪声不过像敌人自己在发生口角一样。
曹长的日本刀在我的眼前发出清冷的寒光。出了堑壕的尽头,来到了草地。杂
草缠在鞋子上,一下子被拉断了。大约前进到一百米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瀑瀑的流
水声。小河发出哀怜的声音,静静流淌。鞋子里灌满了水,走路时发出“扑嗤扑嗤
”的声音。白天轻易就可过去的小河,现在也不行了。过了小河,是一个斜坡,草
长得更茂盛。
我们这支敢死队必须上斜坡。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爬在最前
面!我跟在曹长的身后前进着。斜坡的上面有敌人。
我想超过曹长走在前头。曹长还是静悄悄地走在我的前头,走在前面就意味着
死。走在前面很困难,而跟在人后则很简单。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要冲到最前面!
但恐惧的巨大引力使我怎么也无法做到。我的神经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耳朵像马
的耳朵一样非常警觉,眼睛大概也像野兽一般闪闪发光。手中的枪紧贴在腰间,遇
到敌人,就上去拼刺刀。
爬了三十米左右的时候,小队长“刷”地高高举起日本刀,大声喊道:“哇!
哇呀呀——”我胸口像被人踢了一脚一样,跟着也“哇呀哇呀”地喊起来。喊声激
发起我的情绪,我就像是疯了似的。紧前面有条壕沟,我发现前面有一个敌人,他
正要往右边跑,突然,小队长一刀砍过去,就差一点,没能砍到。千钧一发之际,
我打开保险栓,从背后开了一枪,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倒了下去。迈过堑壕,继续
向前,枪紧贴腰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朝前放枪。我的脑海里只交错着“生”
“死”两个字,心里虽然什么都不怕,但总感到闪电划过一样,脑子里闪现出是生
是死的疑虑。
我们出其不意的喊声像群犬狂吠一样冲破了黑夜。遭到突然袭击的敌人,狼狈
不堪,机枪就像弹药库着了火似的一齐吼叫起来。敌人的射击声和我们的射击声相
互交织在一起,惊天动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他们遭到了我们台风般的袭击。乍
一看,我们是妖魔附体、精神错乱、军纪混乱而又粗野的人。其实我们是处在高度
敏锐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中,洞察和直感一切,无需命令和号召,互相配合,默契无
间。我们是在刹那间凭着直觉果断地确定敌我双方的位置、敌情、速度、与战友之
间的关系、地形等,绝非是忘乎所以的无思想状态。
我们射击并非为了杀死敌人,完全是一种威吓。最重要的是声音。威吓和扰乱
人心的声音,在战场上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紧握贴在腰间的枪,机械地扣动着扳机。我越过了第二道堑壕,边行进边射
击。第五次装子弹时卡壳了,子弹卡得很紧,我越是慌越是退不出来。我万分焦急
,一面要注视敌人动向,一面又得捣通枪膛,大声喊叫着跟上去,生怕掉队。我心
里不断地鼓励自己,不能慌,要沉着,一边小步急行,一边往外取子弹。可是,枪
膛里的子弹怎么也取不出来,我心里想:“算了!不能射击就拼刺刀!”精神振奋
地跟着曹长跨过了第三道堑壕,在这里,敌人构造了两三层工事。
眼前是狂人怒号的巨大地狱。子弹在唱着死亡之歌,人发出虐杀的吼叫跳着地
狱之舞。我们在“哇呀呀!哇呀呀!”
歇斯底里般狂吠,扯得嗓子都快出血。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头狂吼
的野兽。
我们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饿狼争夺一头被杀死的野兽一样,步步逼近四方城。
糟糕的是我的枪现在出了故障,我想停下脚步再试试修一下卡壳的子弹夹,这时,
战友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我摘下帽子,一面在心里催自己:“快!快!沉着!
沉着!”一面把枪搁在帽子上动手修理。好歹把两发子弹取了出来,赶紧从口袋里
取出弹夹并装入枪膛。
装好子弹后,拼命赶上了部队。但是没有发现曹长,战友们正匍匐在最后一道
斜坡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上去。
我抬眼看了一下高地,猛烈的子弹向我们飞来。黑夜中的四方城在我们面前若
隐若现。从我这里到大门足足有七十米。
敌人从四方城出来后正在东张西望时,吃了我们一排子弹。
敌人被我们出其不意的夜袭吓得闻风丧胆,四处逃窜。
我们的左侧也在向他们射击。我们以为第一、第二小队也参加了这次夜袭,于
是,就和他们联络,喊了他们的名字,可连一点回音都没有。我们感觉这不像是夜
袭。
小野曹长高声喊道:“其他小队怎么样?在吗?”但无人答应,这才知道他们
没有按计划行动。白天重炮配合都没有拿下来这座坚固的四方城,现在竟让我们第
三小队单独攻击,我们惊讶得无话可说。我们担心如攻不下来反而会被敌人消灭,
于是,向设在后方张学良家的中队本部派出了传令兵。
不一会儿,右侧下面的松林处开始了激烈的枪战。第九联队的下属部队展开了
进攻,真是雪中送炭。若没有他们,我们将前后受敌,说不定会全军覆没。突然,
我发现城的右侧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开了一枪,人影消失了。我以为给打倒了,可
松树下面又出来一个人影,大摇大摆地向这里走来。我很奇怪,莫非是战友从城那
边回来了?不可能!我奇怪地注视着他。
“是谁?是谁?”我紧握子弹已经上了膛的枪,问道。
“日本!日本!”影子边走近边回答。
怎么会有回答“日本,日本”的战友呢?难道是谁在故意开玩笑吗?怎么办?
正当我下不了决心的时候,人影已到了离我两米的地方。借着月光一看,他头上戴
的是支那军钢盔,这可把我搞糊涂了,真是急死人。战友们把自己的钢盔弄丢以后
,戴支那军钢盔的很多,况且,夜间又分不清衣服的颜色。是敌人!但万一不是敌
人怎么办?
我在犹豫,又一想,是战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扣动扳机,“砰——”打了
一枪,影子“啪”地倒了下去。他挨了一枪倒下后我还不放心,若是战友怎么办?
提心吊胆地细看正在痛苦呻吟的人。啊!果然是支那兵。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这
一下放心了。这个莽撞无谋的大胆狂徒真是太可恨了,我又补了一枪送他上了西天
,我感到纳闷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大胆妄为,另外我想,夜间战斗中判断敌我
是困难的,必须规定个口令。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头来了望,几分钟之后,十几个敌人在右侧出现了,在
我们一阵射击下,敌人逃跑了。然而,从右边松林里又有一个人影在向这里靠近,
一等兵居仓也纳闷,人影是敌人还是战友呢?居仓一等兵是个开朗而滑稽的新兵,
他向走近的人影问道:“喂!你们是谁?”听居仓的口气,我判断这个人影肯定是
战友。
“喂!谁?怎么不答话?”居仓又问对方。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说。
我一听,“哎呀”一声,非常怀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居仓似乎信以为真他说:“日本!是友军就说友军!别怪里怪气说什么日本,
蠢货!”
居仓又说:“那么,你究竟是谁?”他们已经是面对面地站着了,说时迟,那
时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喊:“不行!是敌人!”
居仓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声,人影“呜——”倒下了。
“唉!笨蛋!”听到居仓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从高地跑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东君!是敌人,是个支那兵!”接着又刺了一刀。敌人
就倒在了我们的脚下。
居仓对我说:“本来我就觉得奇怪,但是听到讲‘日本!
日本,后,以为他是战友,便让他向这里靠近。仔细一看,这小子用的是捷克
式枪,所以,肯定是敌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险啊!差一点上他的当。”
“亏你对捷克式的枪认得很准埃”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长度一样的话,就难分清了。说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干掉
啦!”居仓气呼呼地踢了尸体一脚。
曹长怒吼道:“分队长把队员集合起来,右边的分队警戒右边,左边的分队警
戒左边!”
我喊道:“第一分队集合!”把队伍集合在中间的松树下。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青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我们喊:“分队长!西本!西本
!”可是,不见分队长的人影。
虽然曹长只是命令警戒左右两边,但是我认为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战斗,中间很
危险,所以决定把第一分队移到中间。
高地上早看不见一个敌人了,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激战。右下方不远处,敌人的
捷克式枪正在吐着火舌。
“难道西本被打死了吗,没人答话,又不在小队。也许已经死了。”
“不知跑到哪里啦!这个胆小鬼!”我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他回来了。
小队长训斥我们说:“你们在干什么?”
“报告!因为后面打过来许多子弹,所以,我们正在把向这里突击的事与第九
联队进行联络。”
“谁的命令?突击最关键的时候不能随便行动!大家拼死突击的时候,你小子
竟然为了联络而往后撤退!混蛋!”
据说熊野一等兵一边冲锋一边还得承担救护伤员的任务。在这种时候,没有命
令是绝对不准擅自行动的。
第一、第二小队和中队长赶来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参加突击?又为什么没有联
络就向后方撤退了呢?
右侧下方有一条路,路边有间小屋子,敌人的机关枪就从这小屋子向第九联队
猛烈射击。我们原打算从侧面向敌人猛烈开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联队的进展情
况,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弹消灭这个机枪火力点,于是从列队在高地
上的第二小队士兵那几拿了手榴弹,在松阴下向敌人匍匐过去。估计与敌人相距四
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现在面前就是南京,没有必要的事还是不干为好
,否则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么好怕的!”同时,我也一边反躬自问
:“我的勇敢行为中难道没掺杂着出风头的意思?一边爬着,我向敌人扔出一颗手
榴弹,遗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开花了,没有奏效。当我正要沿着松阴
爬回分队的时候,发现有个可疑的敌影在走动。我卧倒在地,借着月光瞄准射击,
可是敌人毫无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这里还有敌人。
我们警戒时,从下面上来了三个人,又是谁呢?来做什么?
“友军!”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光回答说“友军”不行。必须报联队番号和
姓名。自我们突击以来,内部规定了“山、川……”等联络口令。
来的三人是第九联队的士兵,他们送来了伤员。伤员肚子中了子弹。我一听肚
子中了弹,心想这小子已经没救了。
几乎没有人肚子中弹后被救活过,胸部中弹,只要不是心脏的话,哪怕打穿了
,一般也都能救活。
伤员疼痛难忍,他的喉咙发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风般的叫喊,在哭嚎、诅咒般
地呻吟。
他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痛苦地挣扎着:“给我一枪!啊!
难受!给我一枪!”声声刺透了我们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们!小子订!平常都说咱们是战友,为什么现在不听
我的,喂!喂!求求你们!给我一枪!
给我一枪!”战友们都同情他,守护在一旁,爱莫能助。他们的战友在痛苦地
挣扎,请求杀死他。一声声“为什么不给我一枪,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们整我吗:
你们还算战友吗”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犹如地狱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
样刺在我们的心上。我们虽然在生死关头是非常单纯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鸣打动着
我们每个人的心。他发疯般痛苦呻吟,叫喊:‘给我一枪”,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气
。他这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子弹穿过了他的腹部,年轻的热血折磨着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间,“眶!哐”几声,传来了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他的悲鸣消失了。
“喂!又一个被打中啦。腿被炮弹炸飞了。”
他妈的,又一个负伤了。中队长飞奔过去。我们已是火冒三丈。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我们都很钦佩并赞赏那个双腿被炮弹炸掉的中队士兵。
他还显得很精神的样子。他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都不痛,把血止住
就没事了。不是还没死吗!以后我还要上战常据说在被送往有军医的后方的途中,
他也没显露出一丝惧色。尽管军医尽力抢救,最终还是因出血过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临终时刻,他都还神情安详,
面带笑容。军医都衷心感叹,说从没有见过如此坚强的士兵。
迫击炮又开始攻击了。
我们第三小队把防守的任务交给另一个小队后,回到突击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们取了背包再回来时,在路旁垂死挣扎的最后一个团也逃走了。从十日开始
持续了三天的这场激烈到极点的地狱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这是一场不分昼夜,
混杂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叫喊声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声音,不用说在过去,
可能将来我再也听不到了吧。
不知怎么了,突然远近都听不到一声枪响了,就好像突然停电似的,敌人全都
逃跑了吧?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静谧夜晚。我们进了城(指四方城)。皎洁的月光从被炮
击坏的窗户的缺口射了进来,照在楼梯上,楼梯一片狼藉。钢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
,屋顶也被掀掉了,到处都是碎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清寒的月光照在这片废
墟上,落下斑驳的黑影。我沐浴在这寂静废墟中的月光下,俯视着这片大地,凛冽
的寒风从军服的破洞钻了进来,此时,狂怒后的大地已筋疲力尽,安静地躺着。如
同猛兽一般疯狂的敌我双方,这时都沉寂下来了。
在这屠宰人类的工厂突然停止运转的寂静中,有的战友已经长眠,再也不知道
明天;有的战友因重伤,还在痛苦地呻吟。
死对我们来说随时都可能发生,但我还在呼吸,我还。
活着。
快到南京了,我还能活着回去吧!
地下室里燃着红红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楼角上一个围栏里睡觉,但难耐逼人
的寒气,只好下楼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我们围着箐火,一起做饭,畅谈战争情况和有关南京的事。地下室
深处有一根自来水管,当然从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不可能来自水源地,是积存在管
子里的水。我把水装进水壶,烧水,做饭。烧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类的家具。
中队长向我问了有关突击的情况。据士兵们说,第一、第二小分队已整装待发
,准备夜袭,但中队长不知是害怕,还是怀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
挥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队长在哪儿,怎么找也找不到,当然中队长并没躲起来,但士
兵们很是怀疑。我在冰冷坚硬的混凝土地上躺着。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点,我们列队出发。此时中队长宣布:“南京已于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
啊!终于占领了南京,我们都低声交谈,相互庆贺。我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
报,这多么令人欢欣鼓舞,振奋人心啊!
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昨天夜里十点左右敌人的枪声突然停止,正意味着敌人逃
跑了。如果那时中队长有勇气乘胜追击的话,我们将会立头功,获得更大的荣誉啊
!真遗憾!之所以能彻底攻占南京,是因为我们的夜袭瓦解了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们都很后悔,如果中队长下达前进的命令,我们的手将最早把日本国旗高挂在
城楼上,我们勇敢的夜袭也将更加辉煌。但是我们有了遗憾。尽管如此,我们也很
自豪,无论谁先到达城里,都是为夜袭立功,所以我们都觉得自己无愧于那些溢美
之词。
第一分队奉命保护和收容伤员。我临时代理分队长,带领七名队员留在城里,
为了防备残敌袭击,我们将三名伤员转入地下室,命令队员们轮流上屋顶监视,我
四处巡查。手脚受伤的伤员从昨夜起流血不止,护理工作非常棘手,军医和卫生员
都不在,我们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以外别无他法。在这空旷的大楼地下室里,我们围
着箐火,一边为南京的陷落而高兴,一边却为战友们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内什么
家具也没有,全然像个怪物,冷飕飕,空荡荡,柱子东倒西歪,屋顶毁坏,这破败
的景象在诉说着炮击的残酷。地下室深处放着一台切纸机。
我走出屋外去看战迹。和暖的阳光普照大地,金光灿烂,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
气,很难想象昨晚激烈的屠杀场面。但是当我散步来到斜坡上时,看到从那沙包叠
成的“丫’形掩体枪座边散落着无数的弹药,敌人逃跑时未能带走的弹药箱,被染
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刚死的敌人的尸体,我仿佛看到了灭绝人衰的大屠杀,听到野兽
的咆哮。我从那儿爬上去,在那儿杀死了敌人,在那儿呐喊过。我觉得在哪儿都杀
死过敌人,不禁感慨万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弹,在有火药扫帚、子弹扫帚及机枪
的地方投了手榴弹,那是在距这里一百米远或者更远的地方。战壕里支那兵的尸体
像脱下随便乱扔的军服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看来敌人是狼狈而逃,数千发没开
封的弹药丢弃下来,建筑用的十字铁镐也乱扔在地上。正对着中山门的铁丝网在朝
阳下闪闪发光,给人很坚固的假象。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敌人。正准备把他刺死,他无力地睁开双眼,
举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嘟囔着什么,一边从怀中拿出小笔记本,写了什
么递给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写了什么?是遗书吧。我拿过来一看,只是五个莫
名其妙的汉字。
他可能以为自己都写好了,但不知是因为他的意识不清,还是昨晚出血过多,
不能握紧钢笔,他的字很轻并且断断续续,歪歪扭扭,很难辨认。他写完后脸上露
出一丝微笑,他竭尽全力写了这五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最后所有的力气。他的脸已
完全是一张死人的脸,呈死灰色,这种颜色我在临死的战友脸上经常看到。深灰色
之死浸透着他的皮肤。他似乎一点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静地等死。他像在做梦似的
脸上露出微笑,也许眼前浮现着和自己的爱妻一起满身泥土在田间耕地的情景;或
者梦见自己抱着可爱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现出这样一幅温馨的图画:小鸡在宽敞的
院子里欢快地玩耍,鸭子在院旁的小溪里尽情地戏水。他那沾满泥土、血和污垢的
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也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他也没有罪,他只是执
行祖国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
这时,一等兵大森问道:“东,杀吗?”“嗯……”我敷衍道。“反正都要死
的,杀吧!”大森端起了手枪。“那么就不刺,开枪吧……”大森的枪声宣告了他
的死。
我从他的怀中找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封面写着:“蒋委员长训示,秘密
。”为了让他的灵魂安息,我把他写的纸片、钢笔以及这本小册子又放回他怀里。
在后方的战壕里散乱着装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红手帕和鞋子,娘子军一个也
没死,全都逃走了。
上午十点左右,重炮观测班来了。他们爬上屋顶,安装了电话。炮兵少佐爬上
屋顶,用望远镜观察情况,向通讯兵下达命令。因为包扎所收容伤员的担架兵还没
来,我们只得请炮兵大队长把野战重炮队的军医叫来看病,他很痛快地答应,并打
了电话。残敌随时都可能来袭击,而我们还带着三名伤员,心里很不安,炮兵的到
来仿佛让我们吃了颗定心九,但是军医还没来时,却来了转移的命令,炮兵们又不
知跑到哪儿去了,突然降临的福星什么都没留下。
我们必须加强戒备。伤员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必须与外
界取得联络。后方张学良的家里还留着我们中队的伤亡人员,我顺着冲锋过来的路
走回去。
那儿有四具尸体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另外一间屋里有两名伤员,担
架兵把伤员抬走了。
其中一个伤员叹息着伤感地问:“那个死掉的家伙已经火化了吧?”
“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小时就全变成灰了。”
“是吗?”他的声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会被烧了。”
他声音颤抖他说,拼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么粘住似的,战战兢兢
的,声音发抖。然后他用外套把头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抽泣起来。
“是啊,你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担心,到包扎所呆上十天就会痊愈而归
的,放心!他脑袋似乎受了伤,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起身半躺着。室外的木头在劈
里啪啦地燃烧着,他在外套里嘟囔着:“我昨天排在第四号,一、二、三、四,是
第四号,我的心里很难受,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很胆小,虽然处处都很小心,但还是
受伤了。”(在日语中,“四”与“死”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四”即“死”
的迷信。)。
我说:“这是迷信啊!列队在第四号并不意味着要死或是负伤。”但这时我突
然想起,我也曾因为列队是第四号而心情不好过,想起我们出征时,在兵营走廊遇
到的领取金属编号牌吵架的事。有一个士兵的认尸牌编号是十四,另外一个士兵看
了他的编号说:“你一定是第一个死。”十四号的士兵听了以后非常生气,和那个
士兵大吵了一架。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场争吵,这次是领了四十四号的士兵。“死
就是死。”这个士兵被别人取笑道。
这种认尸牌是金属制的,椭圆形,用细绳斜挂在背上,如果谁战死沙场,尸体
变得支离破碎,已经无法辨认的时候,这块认尸牌就派上用场了。
相信这毫无根据的迷信其实质是拒绝科学,应该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却不能不
信。把“四”和“死”联系在一起,就觉得厌恶和不安。心里偷偷地占卜吉凶,如
果占卜的结果是吉利的,他不会把这好的结果跟别人说,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
恐说了以后吉利会从体内逃走。如果占卜的结果是坏的,他会把这结果说出来,试
图减少它的功效,认为只要说出来,它就不会留在体内,而会从嘴里逃出去,所以
总是喋喋不休他说。但这时他不说:“我占卜了一下,结果不好。”而是说:“今
天总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我要死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把“占卜了一
下”说出来,就等于在告诉人们:“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人对生存的欲望是非常强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静地说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但多数人却是言不由衷的。
我们总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越发强烈地感觉到生的宝贵和美丽,越发对它强
烈地向往,也越发羡慕能在山野里四处奔跑的健康。
总而言之,人是软弱的。
我们也清楚地认识到,心里充满胆小、不安、猜疑、恐惧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
在什么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弹扫帚在贪婪地吸着血。
人在极度软弱、不安、猜疑的时候,如果神宣布“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
一定会死”,这个士兵一定不会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对于这种芝麻绿豆
大的小事,他可能会信以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会认为不能干坏事。
但是这种实际上很无聊的迷信,也只限于战争爆发之前。
一旦战争开始后,置身于枪林弹雨中,恐惧、不安、猜疑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这“生死”二字犹如灯光,不知在脑海里闪现过多少次了。
在战场上谁都必须认命,这是最后的哲理。
在最后关头,不管是躲开子弹,还是迎着子弹,都没有安全的地方,哪儿都有
危险,哪儿都可能死,那时必须认定生死由命。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怀疑占卜结果而恐惧的时候,只要去一个地
方躲开死亡,时间仍然绰绰有余。
认为生死命中注定,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死,这在战场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确信
子弹打不中自己,是因为心中在想:经历了这么多次战斗,一点都没受伤。这样的
确信,或许是因为自己像内山准尉一样信仰日莲宗,相信神会为自己特别祈祷;或
许是因为今天占卜的结果是好的;或许因为今天自己带了护身符。我虽然没有这些
根据,但我却确信子弹不会打中我。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为我参拜日夜神,向神祈祷。她给我
来信说:不管多么可怕的子弹向你袭来,你也决不会死。我一直相信这句话。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活着,不想死,虽说如此,我们打仗的时候并没有胆怯、退
缩。这是因为我们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运到底是什么?对此我不能做
出诠释,但我们却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测的力量。现在有一个负伤的士兵正面对着死
亡,极度地恐惧,留恋着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动着,挣扎着。他这种心情
谁都会有。
空中弥漫着烧死人的臭味,屋外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
“喂!不要难过,卫生队马上就来了,你很快就会痊愈回中队的。再见。”
我一路上沉思着,离开那蓝色的房子越来越远了。突然传来汽车“咔嗒咔嗒”
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辎重兵装着粮食和弹药的车子,是第一大队的小件行李
队。因为路不好,他们登陆后没赶上大部队,慢腾腾的,到现在才到这里。
他们当中有一个姓中口的,是我的老乡。
“听说第一大队全军覆没,是吗?”他问。“没这么严重。”
我忧郁地答道。“是吗?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他兴奋地大
声说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马一样跳了起来:“是啊!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并且说:“是啊,金藏君,我们胜利啦!”我边跑边喊着。
大家都在等我回来。他们刺刀上枪,在严密警戒以防敌人袭击,他们说想尽快
安置伤员,因为伤口没有治疗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来了两名担架兵。
我们把伤员移交给卫生队时,夜幕快要降临了,我们决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
没有粮食,必须自己解决。
傍晚,炮兵队、辎重队也来到了这里,我穿着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
路上咔嚓咔嚓地走着。路旁立着一块牌子,写着“四方城路”四个字,郁郁葱葱的
树木整齐地排列着,树的下面放着白色的长凳,是姑娘们散步、情侣们谈情说爱的
地方,但是把视线移至左边的斜坡,那里有一条难看的战壕,在挖出来的黄土上面
,散乱地放着娘子军的化妆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我走近炮兵队。炮兵们把马拴在路边树上,整理车辆,正准备做晚饭。我向其
中的一个士兵恳求要一点米,他说他想给我,但是因为他们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许
给其他队的士兵。
我像化缘的和尚一样,到处乞讨。突然发现了佐世保的辎重队,他们驻扎在一
所遗族学校里。我跟哨兵讲了从昨晚夜袭到现在带着伤员的所有情况,问他能否给
一点米让伤员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让我稍等一下,跑到里面去了,过了一
会儿出来了,把我带到了少尉那里。少尉很同情我,给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详细地
跟少尉讲了我们的情况,于是少尉把豆酱作为副食品给了我。我没想到还能弄到豆
酱,连声道谢,敬礼后刚准备走,少尉说:“稍等一下,还有好东西给你吃,不要
跟别人讲。”少尉边说边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了个纸包。“这是干萝卜丝,很好
吃。可别跟别人讲啊,我部队也很少有,这是特等餐,特地给你的。”少尉低声说
着,像把宝石递给我一样。
我千恩万谢后离开了那里,途中有一个像是自来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
兵在那儿淘米,我也把水壶装满后回到了四方城。
我们睡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放哨,不管来多少敌
人也能对付。我们把木板拼起来当床,铺上外套,就成了一间卧室。
十四日,上午十点半,我们在阳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擞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
世保的辎重队还在遗族学校里。我非常感激给我干萝卜丝的那个少尉。这所遗族学
校,据说是孙文革命军遗族子弟的学校。校内堆放着十几架日军飞机的残海这条路
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几个石头镶成的字,写着“新生活运动”
,路旁躺着已经发黑浮肿的尸体。高高的城墙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城墙外侧是护
城河,里面的水很深。桥已被破坏,只能通过一个人。中央有三扇大门,这就是我
们梦寐以求的城门。为了占领这扇门,死伤了许多战友,而我们却顺利地到达了终
点。这是多么的幸运啊!
开在城墙中的三个城门,构成隧道形据点,没有装饰,异常坚固。两旁土包内
侧的铁门关着,只有中间的一扇门半开着,铁门上有一些对历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
字:大野部队十三日凌晨三点十分占领。
啊!大野部队是第一个占领的!是第一个占领南京的!
记者“咔嚓咔嚓”地拍照。胡子拉碴的士兵们面带笑容,连车马声都仿佛表示
了欢笑,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激动而兴奋。万里无云,太阳好像洒下了明
媚的春光。
“喂,记者,你们有没有向内地报道是大野部队第一个占领的?”
“报道啦!今天一大早就发过电报了,现在内地一定是一片欢腾。”
我们如释负重,一身轻松,心里满足,喜悦而踏实。走进被炮击坏的城门,展
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宽广的南京市街,宽广的道路两旁,排列着红、黄、蓝三色的美
术广告牌,向前几步,右侧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红圆柱建成的宫殿般的房子,左
侧是一个旧货市场。我们在旧贷市场的广场上吃了午饭,寻找回中队的路。前天敌人
还四处奔跑的大街,今天我们的士兵已经毫无危险,佩着刀在上面行走了。
南京的街道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几乎看不到炮击或轰炸的痕迹,家家户户的门
都紧闭着,看不到一个市民。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我们吹着口哨走着。中央饭店门前有很多大野部队的
士兵,听说这里是联队本部。我向联队副馆询问中队去了哪里,那个面目可憎的副
官不作声,没有回答。这时来了一位第一大队的副官,他非常热情地告诉我,第三
中队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现在正在城内守卫。我行了个军礼,走出了副官室。在
我参军成为现役军人时,联队副官中西已经是少佐了,而现在还是少佐。他是一个
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军官。士兵在他眼里只是傻瓜,死一个士兵就像他军服上掉一
颗纽扣那样毫不在意。饭店前通讯班的士兵正忙着架线。
没过多久,中队回来了。“向右看齐!”我让队员整好队,向中队长举枪敬礼。
“放下!”
“我们把伤员送到了卫生队,一切顺利,现在到达。”
中队长询问了伤员情况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队向城门行进。
中队士兵有很多点心,据说他们昨晚在点心店住了一宿。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点心塞饱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时带了两个苦力回到了中队,
他真有本领,竟然塞满了一口袋巧克力。
“昨天(这里的“昨天”指12月17日。)举行了入城仪式,第一大队作为大野
部队的代表参加了,你们不在,但是大家都参加了。”战友对我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一直战斗到最后,为了执行命令,才留下来负责收
容伤员工作的。”
我们在广场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时,突然来了要我们去收容俘虏的
命令。据说俘虏约有两万人,我们轻装急行军。
暮色在我们脚下弥漫,不久夜幕降临了。虽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闪烁,我们
仍然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时,看见了无数时隐时现的香烟火光,听到蛙
声般的嘈杂声,大约七千名俘虏解除了武装,在田间坐着。他们的长官早已扔下他
们逃跑了,只留不一个军医上尉。他们坐的那块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系在枯枝上的两面白旗在夜风中飘扬。围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虏煞是壮观。
把现成的白布系在树枝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来投降,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
真可笑可悲。
他们居然做得出,拥有两个联队以上的兵力,却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虏,而这么
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应数目的长官,谁知一个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让人佩服!我们
只有两个中队,他们七千人如果炸营暴乱,恐怕我们两个中队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歼。
我们把他们排成四纵队,白旗在前面拿着,我们开始和他们并排行进。
有穿着浅蓝色棉军衣,外面套着浅蓝色棉大衣,戴着浅蓝色帽子的;有背着棉
被的;有从头裹着毛毯的;有拿着豆沙面包的;有脱下军服换成便装的;有戴帽子
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岁的小兵,也有四十岁左右的老兵;有戴着礼帽穿
着军服的;有把烟分给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谁都不给只顾自己抽的。他们像蚂蚁爬
行似的慢腾腾地走着,像一伙游民似的满脸痴呆的表情。他们不守纪律,也没有秩
序,像一群痴呆的绵羊边窃窃私语,边向前走去。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头来了望,几分钟之后,十几个敌人在右侧出现了,在
我们一阵射击下,敌人逃跑了。然而,从右边松林里又有一个人影在向这里靠近,
一等兵居仓也纳闷,人影是敌人还是战友呢?居仓一等兵是个开朗而滑稽的新兵,
他向走近的人影问道:“喂!你们是谁?”听居仓的口气,我判断这个人影肯定是
战友。
“喂!谁?怎么不答话?”居仓又问对方。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说。
我一听,“哎呀”一声,非常怀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居仓似乎信以为真他说:“日本!是友军就说友军!别怪里怪气说什么日本,
蠢货!”
居仓又说:“那么,你究竟是谁?”他们已经是面对面地站着了,说时迟,那
时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喊:“不行!是敌人!”
居仓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声,人影“呜——”倒下了。
“唉!笨蛋!”听到居仓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从高地跑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东君!是敌人,是个支那兵!”接着又刺了一刀。敌人
就倒在了我们的脚下。
居仓对我说:“本来我就觉得奇怪,但是听到讲‘日本!
日本,后,以为他是战友,便让他向这里靠近。仔细一看,这小子用的是捷克
式枪,所以,肯定是敌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险啊!差一点上他的当。”
“亏你对捷克式的枪认得很准埃”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长度一样的话,就难分清了。说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干掉
啦!”居仓气呼呼地踢了尸体一脚。
曹长怒吼道:“分队长把队员集合起来,右边的分队警戒右边,左边的分队警
戒左边!”
我喊道:“第一分队集合!”把队伍集合在中间的松树下。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青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我们喊:“分队长!西本!西本
!”可是,不见分队长的人影。
虽然曹长只是命令警戒左右两边,但是我认为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战斗,中间很
危险,所以决定把第一分队移到中间。
高地上早看不见一个敌人了,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激战。右下方不远处,敌人的
捷克式枪正在吐着火舌。
“难道西本被打死了吗,没人答话,又不在小队。也许已经死了。”
“不知跑到哪里啦!这个胆小鬼!”我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他回来了。
小队长训斥我们说:“你们在干什么?”
“报告!因为后面打过来许多子弹,所以,我们正在把向这里突击的事与第九
联队进行联络。”
“谁的命令?突击最关键的时候不能随便行动!大家拼死突击的时候,你小子
竟然为了联络而往后撤退!混蛋!”
据说熊野一等兵一边冲锋一边还得承担救护伤员的任务。在这种时候,没有命
令是绝对不准擅自行动的。
第一、第二小队和中队长赶来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参加突击?又为什么没有联
络就向后方撤退了呢?
右侧下方有一条路,路边有间小屋子,敌人的机关枪就从这小屋子向第九联队
猛烈射击。我们原打算从侧面向敌人猛烈开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联队的进展情
况,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弹消灭这个机枪火力点,于是从列队在高地
上的第二小队士兵那几拿了手榴弹,在松阴下向敌人匍匐过去。估计与敌人相距四
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现在面前就是南京,没有必要的事还是不干为好
,否则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么好怕的!”同时,我也一边反躬自问
:“我的勇敢行为中难道没掺杂着出风头的意思?一边爬着,我向敌人扔出一颗手
榴弹,遗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开花了,没有奏效。当我正要沿着松阴
爬回分队的时候,发现有个可疑的敌影在走动。我卧倒在地,借着月光瞄准射击,
可是敌人毫无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这里还有敌人。
我们警戒时,从下面上来了三个人,又是谁呢?来做什么?
“友军!”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光回答说“友军”不行。必须报联队番号和
姓名。自我们突击以来,内部规定了“山、川……”等联络口令。
来的三人是第九联队的士兵,他们送来了伤员。伤员肚子中了子弹。我一听肚
子中了弹,心想这小子已经没救了。
几乎没有人肚子中弹后被救活过,胸部中弹,只要不是心脏的话,哪怕打穿了
,一般也都能救活。
伤员疼痛难忍,他的喉咙发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风般的叫喊,在哭嚎、诅咒般
地呻吟。
他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痛苦地挣扎着:“给我一枪!啊!
难受!给我一枪!”声声刺透了我们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们!小子订!平常都说咱们是战友,为什么现在不听
我的,喂!喂!求求你们!给我一枪!
给我一枪!”战友们都同情他,守护在一旁,爱莫能助。他们的战友在痛苦地
挣扎,请求杀死他。一声声“为什么不给我一枪,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们整我吗:
你们还算战友吗”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犹如地狱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
样刺在我们的心上。我们虽然在生死关头是非常单纯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鸣打动着
我们每个人的心。他发疯般痛苦呻吟,叫喊:‘给我一枪”,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气
。他这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子弹穿过了他的腹部,年轻的热血折磨着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间,“眶!哐”几声,传来了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他的悲鸣消失了。
“喂!又一个被打中啦。腿被炮弹炸飞了。”
他妈的,又一个负伤了。中队长飞奔过去。我们已是火冒三丈。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我们都很钦佩并赞赏那个双腿被炮弹炸掉的中队士兵。
他还显得很精神的样子。他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都不痛,把血止住
就没事了。不是还没死吗!以后我还要上战常据说在被送往有军医的后方的途中,
他也没显露出一丝惧色。尽管军医尽力抢救,最终还是因出血过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临终时刻,他都还神情安详,
面带笑容。军医都衷心感叹,说从没有见过如此坚强的士兵。
迫击炮又开始攻击了。
我们第三小队把防守的任务交给另一个小队后,回到突击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们取了背包再回来时,在路旁垂死挣扎的最后一个团也逃走了。从十日开始
持续了三天的这场激烈到极点的地狱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这是一场不分昼夜,
混杂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叫喊声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声音,不用说在过去,
可能将来我再也听不到了吧。
不知怎么了,突然远近都听不到一声枪响了,就好像突然停电似的,敌人全都
逃跑了吧?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静谧夜晚。我们进了城(指四方城)。皎洁的月光从被炮
击坏的窗户的缺口射了进来,照在楼梯上,楼梯一片狼藉。钢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
,屋顶也被掀掉了,到处都是碎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清寒的月光照在这片废
墟上,落下斑驳的黑影。我沐浴在这寂静废墟中的月光下,俯视着这片大地,凛冽
的寒风从军服的破洞钻了进来,此时,狂怒后的大地已筋疲力尽,安静地躺着。如
同猛兽一般疯狂的敌我双方,这时都沉寂下来了。
在这屠宰人类的工厂突然停止运转的寂静中,有的战友已经长眠,再也不知道
明天;有的战友因重伤,还在痛苦地呻吟。
死对我们来说随时都可能发生,但我还在呼吸,我还。
活着。
快到南京了,我还能活着回去吧!
地下室里燃着红红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楼角上一个围栏里睡觉,但难耐逼人
的寒气,只好下楼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我们围着箐火,一起做饭,畅谈战争情况和有关南京的事。地下室
深处有一根自来水管,当然从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不可能来自水源地,是积存在管
子里的水。我把水装进水壶,烧水,做饭。烧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类的家具。
中队长向我问了有关突击的情况。据士兵们说,第一、第二小分队已整装待发
,准备夜袭,但中队长不知是害怕,还是怀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
挥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队长在哪儿,怎么找也找不到,当然中队长并没躲起来,但士
兵们很是怀疑。我在冰冷坚硬的混凝土地上躺着。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点,我们列队出发。此时中队长宣布:“南京已于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
啊!终于占领了南京,我们都低声交谈,相互庆贺。我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
报,这多么令人欢欣鼓舞,振奋人心啊!
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昨天夜里十点左右敌人的枪声突然停止,正意味着敌人逃
跑了。如果那时中队长有勇气乘胜追击的话,我们将会立头功,获得更大的荣誉啊
!真遗憾!之所以能彻底攻占南京,是因为我们的夜袭瓦解了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们都很后悔,如果中队长下达前进的命令,我们的手将最早把日本国旗高挂在
城楼上,我们勇敢的夜袭也将更加辉煌。但是我们有了遗憾。尽管如此,我们也很
自豪,无论谁先到达城里,都是为夜袭立功,所以我们都觉得自己无愧于那些溢美
之词。
第一分队奉命保护和收容伤员。我临时代理分队长,带领七名队员留在城里,
为了防备残敌袭击,我们将三名伤员转入地下室,命令队员们轮流上屋顶监视,我
四处巡查。手脚受伤的伤员从昨夜起流血不止,护理工作非常棘手,军医和卫生员
都不在,我们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以外别无他法。在这空旷的大楼地下室里,我们围
着箐火,一边为南京的陷落而高兴,一边却为战友们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内什么
家具也没有,全然像个怪物,冷飕飕,空荡荡,柱子东倒西歪,屋顶毁坏,这破败
的景象在诉说着炮击的残酷。地下室深处放着一台切纸机。
我走出屋外去看战迹。和暖的阳光普照大地,金光灿烂,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
气,很难想象昨晚激烈的屠杀场面。但是当我散步来到斜坡上时,看到从那沙包叠
成的“丫’形掩体枪座边散落着无数的弹药,敌人逃跑时未能带走的弹药箱,被染
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刚死的敌人的尸体,我仿佛看到了灭绝人衰的大屠杀,听到野兽
的咆哮。我从那儿爬上去,在那儿杀死了敌人,在那儿呐喊过。我觉得在哪儿都杀
死过敌人,不禁感慨万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弹,在有火药扫帚、子弹扫帚及机枪
的地方投了手榴弹,那是在距这里一百米远或者更远的地方。战壕里支那兵的尸体
像脱下随便乱扔的军服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看来敌人是狼狈而逃,数千发没开
封的弹药丢弃下来,建筑用的十字铁镐也乱扔在地上。正对着中山门的铁丝网在朝
阳下闪闪发光,给人很坚固的假象。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敌人。正准备把他刺死,他无力地睁开双眼,
举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嘟囔着什么,一边从怀中拿出小笔记本,写了什
么递给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写了什么?是遗书吧。我拿过来一看,只是五个莫
名其妙的汉字。
他可能以为自己都写好了,但不知是因为他的意识不清,还是昨晚出血过多,
不能握紧钢笔,他的字很轻并且断断续续,歪歪扭扭,很难辨认。他写完后脸上露
出一丝微笑,他竭尽全力写了这五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最后所有的力气。他的脸已
完全是一张死人的脸,呈死灰色,这种颜色我在临死的战友脸上经常看到。深灰色
之死浸透着他的皮肤。他似乎一点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静地等死。他像在做梦似的
脸上露出微笑,也许眼前浮现着和自己的爱妻一起满身泥土在田间耕地的情景;或
者梦见自己抱着可爱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现出这样一幅温馨的图画:小鸡在宽敞的
院子里欢快地玩耍,鸭子在院旁的小溪里尽情地戏水。他那沾满泥土、血和污垢的
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也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他也没有罪,他只是执
行祖国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
这时,一等兵大森问道:“东,杀吗?”“嗯……”我敷衍道。“反正都要死
的,杀吧!”大森端起了手枪。“那么就不刺,开枪吧……”大森的枪声宣告了他
的死。
我从他的怀中找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封面写着:“蒋委员长训示,秘密
。”为了让他的灵魂安息,我把他写的纸片、钢笔以及这本小册子又放回他怀里。
在后方的战壕里散乱着装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红手帕和鞋子,娘子军一个也
没死,全都逃走了。
上午十点左右,重炮观测班来了。他们爬上屋顶,安装了电话。炮兵少佐爬上
屋顶,用望远镜观察情况,向通讯兵下达命令。因为包扎所收容伤员的担架兵还没
来,我们只得请炮兵大队长把野战重炮队的军医叫来看病,他很痛快地答应,并打
了电话。残敌随时都可能来袭击,而我们还带着三名伤员,心里很不安,炮兵的到
来仿佛让我们吃了颗定心九,但是军医还没来时,却来了转移的命令,炮兵们又不
知跑到哪儿去了,突然降临的福星什么都没留下。
我们必须加强戒备。伤员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必须与外
界取得联络。后方张学良的家里还留着我们中队的伤亡人员,我顺着冲锋过来的路
走回去。
那儿有四具尸体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另外一间屋里有两名伤员,担
架兵把伤员抬走了。
其中一个伤员叹息着伤感地问:“那个死掉的家伙已经火化了吧?”
“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小时就全变成灰了。”
“是吗?”他的声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会被烧了。”
他声音颤抖他说,拼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么粘住似的,战战兢兢
的,声音发抖。然后他用外套把头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抽泣起来。
“是啊,你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担心,到包扎所呆上十天就会痊愈而归
的,放心!他脑袋似乎受了伤,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起身半躺着。室外的木头在劈
里啪啦地燃烧着,他在外套里嘟囔着:“我昨天排在第四号,一、二、三、四,是
第四号,我的心里很难受,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很胆小,虽然处处都很小心,但还是
受伤了。”(在日语中,“四”与“死”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四”即“死”
的迷信。)。
我说:“这是迷信啊!列队在第四号并不意味着要死或是负伤。”但这时我突
然想起,我也曾因为列队是第四号而心情不好过,想起我们出征时,在兵营走廊遇
到的领取金属编号牌吵架的事。有一个士兵的认尸牌编号是十四,另外一个士兵看
了他的编号说:“你一定是第一个死。”十四号的士兵听了以后非常生气,和那个
士兵大吵了一架。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场争吵,这次是领了四十四号的士兵。“死
就是死。”这个士兵被别人取笑道。
这种认尸牌是金属制的,椭圆形,用细绳斜挂在背上,如果谁战死沙场,尸体
变得支离破碎,已经无法辨认的时候,这块认尸牌就派上用场了。
相信这毫无根据的迷信其实质是拒绝科学,应该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却不能不
信。把“四”和“死”联系在一起,就觉得厌恶和不安。心里偷偷地占卜吉凶,如
果占卜的结果是吉利的,他不会把这好的结果跟别人说,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
恐说了以后吉利会从体内逃走。如果占卜的结果是坏的,他会把这结果说出来,试
图减少它的功效,认为只要说出来,它就不会留在体内,而会从嘴里逃出去,所以
总是喋喋不休他说。但这时他不说:“我占卜了一下,结果不好。”而是说:“今
天总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我要死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把“占卜了一
下”说出来,就等于在告诉人们:“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人对生存的欲望是非常强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静地说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但多数人却是言不由衷的。
我们总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越发强烈地感觉到生的宝贵和美丽,越发对它强
烈地向往,也越发羡慕能在山野里四处奔跑的健康。
总而言之,人是软弱的。
我们也清楚地认识到,心里充满胆小、不安、猜疑、恐惧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
在什么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弹扫帚在贪婪地吸着血。
人在极度软弱、不安、猜疑的时候,如果神宣布“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
一定会死”,这个士兵一定不会在五点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对于这种芝麻绿豆
大的小事,他可能会信以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会认为不能干坏事。
但是这种实际上很无聊的迷信,也只限于战争爆发之前。
一旦战争开始后,置身于枪林弹雨中,恐惧、不安、猜疑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这“生死”二字犹如灯光,不知在脑海里闪现过多少次了。
在战场上谁都必须认命,这是最后的哲理。
在最后关头,不管是躲开子弹,还是迎着子弹,都没有安全的地方,哪儿都有
危险,哪儿都可能死,那时必须认定生死由命。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怀疑占卜结果而恐惧的时候,只要去一个地
方躲开死亡,时间仍然绰绰有余。
认为生死命中注定,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死,这在战场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确信
子弹打不中自己,是因为心中在想:经历了这么多次战斗,一点都没受伤。这样的
确信,或许是因为自己像内山准尉一样信仰日莲宗,相信神会为自己特别祈祷;或
许是因为今天占卜的结果是好的;或许因为今天自己带了护身符。我虽然没有这些
根据,但我却确信子弹不会打中我。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为我参拜日夜神,向神祈祷。她给我
来信说:不管多么可怕的子弹向你袭来,你也决不会死。我一直相信这句话。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活着,不想死,虽说如此,我们打仗的时候并没有胆怯、退
缩。这是因为我们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运到底是什么?对此我不能做
出诠释,但我们却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测的力量。现在有一个负伤的士兵正面对着死
亡,极度地恐惧,留恋着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动着,挣扎着。他这种心情
谁都会有。
空中弥漫着烧死人的臭味,屋外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
“喂!不要难过,卫生队马上就来了,你很快就会痊愈回中队的。再见。”
我一路上沉思着,离开那蓝色的房子越来越远了。突然传来汽车“咔嗒咔嗒”
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辎重兵装着粮食和弹药的车子,是第一大队的小件行李
队。因为路不好,他们登陆后没赶上大部队,慢腾腾的,到现在才到这里。
他们当中有一个姓中口的,是我的老乡。
“听说第一大队全军覆没,是吗?”他问。“没这么严重。”
我忧郁地答道。“是吗?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他兴奋地大
声说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马一样跳了起来:“是啊!南京陷落了,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并且说:“是啊,金藏君,我们胜利啦!”我边跑边喊着。
大家都在等我回来。他们刺刀上枪,在严密警戒以防敌人袭击,他们说想尽快
安置伤员,因为伤口没有治疗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来了两名担架兵。
我们把伤员移交给卫生队时,夜幕快要降临了,我们决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
没有粮食,必须自己解决。
傍晚,炮兵队、辎重队也来到了这里,我穿着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
路上咔嚓咔嚓地走着。路旁立着一块牌子,写着“四方城路”四个字,郁郁葱葱的
树木整齐地排列着,树的下面放着白色的长凳,是姑娘们散步、情侣们谈情说爱的
地方,但是把视线移至左边的斜坡,那里有一条难看的战壕,在挖出来的黄土上面
,散乱地放着娘子军的化妆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我走近炮兵队。炮兵们把马拴在路边树上,整理车辆,正准备做晚饭。我向其
中的一个士兵恳求要一点米,他说他想给我,但是因为他们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许
给其他队的士兵。
我像化缘的和尚一样,到处乞讨。突然发现了佐世保的辎重队,他们驻扎在一
所遗族学校里。我跟哨兵讲了从昨晚夜袭到现在带着伤员的所有情况,问他能否给
一点米让伤员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让我稍等一下,跑到里面去了,过了一
会儿出来了,把我带到了少尉那里。少尉很同情我,给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详细地
跟少尉讲了我们的情况,于是少尉把豆酱作为副食品给了我。我没想到还能弄到豆
酱,连声道谢,敬礼后刚准备走,少尉说:“稍等一下,还有好东西给你吃,不要
跟别人讲。”少尉边说边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了个纸包。“这是干萝卜丝,很好
吃。可别跟别人讲啊,我部队也很少有,这是特等餐,特地给你的。”少尉低声说
着,像把宝石递给我一样。
我千恩万谢后离开了那里,途中有一个像是自来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
兵在那儿淘米,我也把水壶装满后回到了四方城。
我们睡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放哨,不管来多少敌
人也能对付。我们把木板拼起来当床,铺上外套,就成了一间卧室。
十四日,上午十点半,我们在阳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擞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
世保的辎重队还在遗族学校里。我非常感激给我干萝卜丝的那个少尉。这所遗族学
校,据说是孙文革命军遗族子弟的学校。校内堆放着十几架日军飞机的残海这条路
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几个石头镶成的字,写着“新生活运动”
,路旁躺着已经发黑浮肿的尸体。高高的城墙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城墙外侧是护
城河,里面的水很深。桥已被破坏,只能通过一个人。中央有三扇大门,这就是我
们梦寐以求的城门。为了占领这扇门,死伤了许多战友,而我们却顺利地到达了终
点。这是多么的幸运啊!
开在城墙中的三个城门,构成隧道形据点,没有装饰,异常坚固。两旁土包内
侧的铁门关着,只有中间的一扇门半开着,铁门上有一些对历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
字:大野部队十三日凌晨三点十分占领。
啊!大野部队是第一个占领的!是第一个占领南京的!
记者“咔嚓咔嚓”地拍照。胡子拉碴的士兵们面带笑容,连车马声都仿佛表示
了欢笑,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激动而兴奋。万里无云,太阳好像洒下了明
媚的春光。
“喂,记者,你们有没有向内地报道是大野部队第一个占领的?”
“报道啦!今天一大早就发过电报了,现在内地一定是一片欢腾。”
我们如释负重,一身轻松,心里满足,喜悦而踏实。走进被炮击坏的城门,展
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宽广的南京市街,宽广的道路两旁,排列着红、黄、蓝三色的美
术广告牌,向前几步,右侧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红圆柱建成的宫殿般的房子,左
侧是一个旧货市场。我们在旧贷市场的广场上吃了午饭,寻找回中队的路。前天敌人
还四处奔跑的大街,今天我们的士兵已经毫无危险,佩着刀在上面行走了。
南京的街道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几乎看不到炮击或轰炸的痕迹,家家户户的门
都紧闭着,看不到一个市民。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我们吹着口哨走着。中央饭店门前有很多大野部队的
士兵,听说这里是联队本部。我向联队副馆询问中队去了哪里,那个面目可憎的副
官不作声,没有回答。这时来了一位第一大队的副官,他非常热情地告诉我,第三
中队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现在正在城内守卫。我行了个军礼,走出了副官室。在
我参军成为现役军人时,联队副官中西已经是少佐了,而现在还是少佐。他是一个
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军官。士兵在他眼里只是傻瓜,死一个士兵就像他军服上掉一
颗纽扣那样毫不在意。饭店前通讯班的士兵正忙着架线。
没过多久,中队回来了。“向右看齐!”我让队员整好队,向中队长举枪敬礼。
“放下!”
“我们把伤员送到了卫生队,一切顺利,现在到达。”
中队长询问了伤员情况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队向城门行进。
中队士兵有很多点心,据说他们昨晚在点心店住了一宿。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点心塞饱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时带了两个苦力回到了中队,
他真有本领,竟然塞满了一口袋巧克力。
“昨天(这里的“昨天”指12月17日。)举行了入城仪式,第一大队作为大野
部队的代表参加了,你们不在,但是大家都参加了。”战友对我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一直战斗到最后,为了执行命令,才留下来负责收
容伤员工作的。”
我们在广场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时,突然来了要我们去收容俘虏的
命令。据说俘虏约有两万人,我们轻装急行军。
暮色在我们脚下弥漫,不久夜幕降临了。虽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闪烁,我们
仍然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时,看见了无数时隐时现的香烟火光,听到蛙
声般的嘈杂声,大约七千名俘虏解除了武装,在田间坐着。他们的长官早已扔下他
们逃跑了,只留不一个军医上尉。他们坐的那块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系在枯枝上的两面白旗在夜风中飘扬。围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虏煞是壮观。
把现成的白布系在树枝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来投降,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
真可笑可悲。
他们居然做得出,拥有两个联队以上的兵力,却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虏,而这么
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应数目的长官,谁知一个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让人佩服!我们
只有两个中队,他们七千人如果炸营暴乱,恐怕我们两个中队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歼。
我们把他们排成四纵队,白旗在前面拿着,我们开始和他们并排行进。
有穿着浅蓝色棉军衣,外面套着浅蓝色棉大衣,戴着浅蓝色帽子的;有背着棉
被的;有从头裹着毛毯的;有拿着豆沙面包的;有脱下军服换成便装的;有戴帽子
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岁的小兵,也有四十岁左右的老兵;有戴着礼帽穿
着军服的;有把烟分给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谁都不给只顾自己抽的。他们像蚂蚁爬
行似的慢腾腾地走着,像一伙游民似的满脸痴呆的表情。他们不守纪律,也没有秩
序,像一群痴呆的绵羊边窃窃私语,边向前走去。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