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师七月,正是盛夏季节,天气十分炎热。就是这万木葱茏
的畅春园,也被热浪包围着,似乎变成了红罗炭燃烧正旺的大薰
笼。
“九经三事”殿位在大宫门迤北一片青松林中。殿外四周和
殿前的庭院里,数不清的古松一株株挺拔苍劲,高可齐天,浓密
的枝叶挡住了灼热的阳光,形成了一个凉爽的小气候区。令人称
奇的是,不知
为什么,那些知了从不飞到这片松林里来聒噪,又使这儿显
得异常安静。“九经三事”殿是康熙皇帝在畅春园中避喧听政的
所在,素来为他所喜欢。周围优美的环境固然令康熙神怡,殿堂
的名字也使他极为满意。原来,“九经”的意思是指三礼——
“周礼”、“仪礼”、“礼记”;三传——“左传”、“公羊
传”、“谷梁传”;三经——“易经”、“书经”、“诗经”。
这九部儒家经典之作都是他所熟读和爱读的,并且也正将其中
的至理明言有选择地用于对国事的治理。而“三事”原意是
指司徒、司空、司寇,这本来是汉朝中央政权
的三个最高职官,因他们负责处理国家大事,后来就衍变成
为“三事”。“九经三事”殿即是尊经循礼治理国事之意。康熙
这位满族出身的青年皇帝常常为自己熟谙汉族儒学,从而赢得了
京师以至大江南北愈来愈多的汉族士庶拥戴而高兴。这天他在
“九经三事”殿召见群臣,面谕大学士熊赐履等筹备再举行一次
博学鸿词科考试事宜已毕,正要散朝,却见一头戴珊瑚顶冠、身
穿绣鹤补服的青年贵胄出班跪倒,奏道:“奴才还有一事启奏皇
上。”
已经站起身来的康熙皇帝,闻言又坐于龙椅上。他那闪烁着
青春光芒的双目往下瞧了一眼,见是大学士索额图,不由喜道:
“奏来!”
索额图原是康熙皇帝的御前侍卫班领,因在除鳌拜时立了殊
功,于三年前被康熙皇帝封为国史院大学士。后又改保和殿大学
士,加太子太傅。他一向深得康熙宠爱,此刻又见皇上心情愉悦,
遂充满信心他说:“今我大清寰宇一统,河清海宴皆皇上夙息操
劳所至。奴才常侍君前,深知皇上心里只想造福臣民,却极少顾
及调摄圣躬。奴才以为皇上理应游憩养息——”
康熙皇帝听到此处微微笑了,插言道:“朕昨天不是与尔等
同在瀛台赏荷了么?”
“皇上特恩谕臣等在瀛台观赏荷花,又赐佳肴御酒,虽家人
父子无以踰比,奴才只有竭益愚忠,以图仰报万一。但正是这次
赏荷使巨感到,我皇豫游之处实在过少。偌大一个京师,只有瀛
台一处,怎敷应用?奴才以为应另造苑圃以娱皇上,庶几可慰臣
倦倦之心。”
青年皇帝的心里似乎有一条涓涓细流淌过,在这溽暑时节,
他觉得十分清爽惬意。他一边听着索额图的奏享,一边想道:
“索额图不愧是朕的宠臣,满朝文武只有他想到朕的豫游调摄。
耿耿忠心殊属难得。”这时,他不光为索额图的忠诚所感动,也
认为他的提议应即付诸实施。但新造苑圃要用许多财力,他不知
道国库里有没有那么多存项。于是侧过身去,望着班列里的大学
士、户部尚书侯万昆叫道:“侯万昆!”
“在。”侯万昆像是有些迟钝,慢吞吞走出班列,捋下马蹄
袖,跪在御前。
青年皇帝微笑着问他说:“大学士兼管户部,你说说,国库
里有没有可动的款项?”
侯万昆脸上毫无表情,不情愿地答道:“启奏皇上,目下户
部拮据,无可动款项。”
侯万昆的回答,使康熙感到一丝不快,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消
失了。这时他明确地意识到,原来心底深处是多么希望有一处新
造的苑囿啊!自己贵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连豫
游之乐都不应享用?偏偏这经管钱粮的侯万昆就他与朕过不去!
四年前除鳌拜时,侯万昆与熊赐履是如何善体朕意啊,如今他是
怎么啦?不知何时,康熙那两道浓眉已蹙了起来,一股无名之火
亦由小到大盈满胸中,眼看就要发作——
这时大学士熊赐履出班跪奏道:“臣启皇上,当初鳌拜圈换
土地使民不聊生,百业凋零,国帑入不敷出。皇上除鳌拜之后,
生民乐业,农商繁荣,国库岁入渐丰;然究竟不过四年光景,不
会有许多存项可动。臣冒死启奏,恳求皇上暂停新造苑圃,俾有
益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说罢,他匍匐在康熙御前,触地的额
头微微颤动。
康熙皇帝望着他,难以看清他的面部表情,只见他背上拖着
的那条银白色的细长辫子在轻轻抖颤。显然,他此时极为激动。
青年皇帝想起这位大学士自任侍讲以来竭忠尽责,想起他为了大
清江山,不顾自身安危,挺身与鳌拜抗争,如今又……不由忽然
鼻子一酸,说道:“大学士快请起来,朕——并没有说非造新苑
不可呀!”
“谢皇上,”熊赐履站起来后,又说:“不造新苑,实社稷
之幸,百姓之福。”
“大学士,”索额图见熊赐履意欲归班,迎上一步拉住他,
咄咄逼人地问道:“请问大学士,难道皇上造一处新苑,就是社
稷和百姓的灾难吗?我皇敬天法祖,造福臣民,媲美三王,跻隆
二帝……”
康熙听到这里,眉尖轻轻挑了一下,说道:“这两句话太过
了,朕怎能和三王、二帝相比……”康熙听了索额图这话感到有
点儿不舒服,又联想到他升任大学士后愈来愈盛气凌人,有个念
头冷丁在脑中一闪:应当提醒索额图,官做得愈大,愈要谨慎,
特别是在像熊赐履这样有功于江山社稷的汉大臣面前,不可飞扬
跋扈。但这话不能当着汉大臣的面说,更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说,
留待散朝之后再说吧!
十分机敏的索额图已看出皇上对自己的话不尽赞同,也看出
皇上的话没有说尽,如果他继续说下去,大约不会倾向于自己,
倒是有可能对熊赐履有利,于是他彬彬有礼地给熊赐履让开了路。
年轻的康熙皇帝见熊赐履迈着稳健的步子返回了班列,心想
起造新苑之事只好做罢,遂谕命散朝。
殿前太监挺直了身板儿,大步走到黄案右侧,刚要扯开嗓门
儿高声传谕,忽由殿外走进一位身穿麒麟刺绣补眼、头戴珊瑚顶
冠的大员。他迈着虎步,雄赳赳进入“九经三事”殿,面北而跪,
高声奏道:“启皇上,平西王吴三桂有折奏上。”
这位大员是兵部尚书明珠。他是原叶赫贝勒金台石的后代,
姓那拉氏,满洲正黄旗人。曾任御前侍卫,后迁内务府郎中、弘
文院学士,去年又升任兵部尚书,深为康熙皇帝倚任。
康熙见明珠这个样儿,猜想平西王的奏折中有什么不寻常的
事情,遂问道:“平西王奏陈何事?”
康熙说罢,那一双炯炯目光紧紧盯注明珠的脸。
明珠喘息甫定,沉稳下来,答道:“恳请皇上撤藩。”
“你说什么?”青年皇帝像是怀疑那秦折是否真的如此恳请,
他虽是问话的口气,其实是希望他第一次听到的话,得到进一步
的证实。
“平西王恳请皇上撤藩。”明珠毫不含糊地说,“他在奏折
中说,‘因所部繁众,昔自汉中侈云南,阅三岁始毕。今生齿弥
增,乞赐土地,视世祖时分畀锦州、宁远诸区信广,庶安辑得
所’。”说罢,他将平西王吴三桂的奏折递给殿前太监又道:
“靖南王也有奏折到京,恭请御览。”
康熙皇帝接过殿前太监呈上来的两份奏折,一双明亮的眸子
里闽过一丝笑意。他心中暗想:“这可就使我少费许多周折了。”
原来,康熙皇帝早就想撤藩了。四年前,他除了鳌拜之后,
即秘密地在乾清宫的柱上用刀子刻了三件应办的大事:消藩、河
务、漕运。撤藩被列在三件大事的首位,可见他对此事如何看重。
“撤藩”的意思,指的是撤掉藩王。当时的藩王共有三个:平西
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吴三桂原是明朝的平
西伯,被崇祯皇帝往为宁远总兵,镇守山海关,抵御清朝的进攻。
明末农民起义领袖闯王李自成攻入北京后,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
在煤山的一株老槐树上,宣告了明朝的灭亡。远在山海关的吴三
桂风闻他的爱妾、绝色佳人陈圆圆被闯王掠进宫去,立刻怒发冲
冠,投降了清朝。“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在当时是尽人皆知的
事情。吴三桂降清后,自告奋勇,引清军入关,直趋京师,为清
朝定都北京,及以后的入主中原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被清朝封为
平西王,坐镇云贵。尚可喜、耿仲明原来也都是明朝的崇祯皇帝
派往辽东抵御清军的边将,他们在吴三桂之前投顺了清朝,为清
军灭明和绞杀农民起义军出了大力。尚可喜因此被封为平南王,
坐镇广东,耿仲明被封为靖南王,坐镇福建,耿仲明死后,由其
孙耿精忠袭位。这三个藩王在南方各握重兵,盘踞一方,又在暗
中相互勾结,久而久之,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割据势力,对清朝的
一统天下和安定局面构成了严重威胁。朝气蓬勃的康熙皇帝原曾
设想,除鳌拜后国家大事应转到发展农、商、文化上来,使清朝
出现一个繁荣兴旺的盛世局面。可是事与愿违,他不得不殚精竭
虑思谋如何应付三藩可能发动的叛乱。半年前,平南王尚可喜上
疏请求撤销藩王,归老辽东,让其子尚之信袭位。康熙皇帝不失
时机地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传谕“嘉奖”,命他“尽撤藩兵回
籍”。但为了从根本上消除藩王的危害,没有批准尚之信袭位。
康熙当时心想,三藩之中先有一藩撤兵回籍,就减杀了一支力量,
其余二藩容徐徐设法解决。如今,平西王吴三桂和靖南王耿精忠
竟同时上来奏疏,恳请撤藩,他怎不喜出望外呢?但康熙皇帝这
兴奋的情绪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表现出来,这时他只是平静地问
明珠道:“平西王的奏折是何时递进大内的?”
“启皇上,是今日卯时递进的。”明珠答道,“奴才不敢耽
搁,立刻乘马送达御前。”
康熙又问道:“靖南王的奏折莫非也是卯时递进的?”
“是。”
康熙听了这话沉思有顷,尔后说道:“哦,这倒是很巧……”
康熙早就知道,平西王吴三桂与靖南王耿精忠之间,经常书
来信往,秘密而又频繁。他有些怀疑,这两个藩王同样内容的奏
折,在同时送达朝廷,是不是含有什么阴谋?他的眼睛从明珠身
上移开,无意地向站班的王公大臣扫了一眼,忽然瞥见靠近殿门
的一位青年贵胄正在偷偷瞧着自己。那是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
额驸吴应熊。吴应熊忽见皇帝那犀利的目光注视过来,慌忙低下
了头。
这“九经三事”殿内,如此众多的王公大臣,谁也没有吴应
熊清楚,明珠送来的吴三桂和耿精忠的这两道奏折,和吴应熊的
策划有密切关联。他是和硕额驸,顺治皇帝在世时,曾授他三等
精奇尼哈番称号,并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可他却与清朝皇帝并不
一心,倒是对他的父亲平西王吴三桂又孝又忠。吴三桂命他日夕
打探朝廷动向,遇有大事用快马飞报云南,他都忠实照办无误。
半年前平南玉尚可喜上疏请求归老辽东,康熙皇帝命吏部议复:
“藩王现在,儿子不得承袭。即请归老,不如撤藩回籍。”并且
已命人启程赴粤,料理撤藩事宜。吴应熊从此看出,康熙皇帝对
藩王的存在,已经感到是个严重威胁,势必采取一个一个剪削的
政策。后来,他又刺探出,康熙皇帝早在除鳌拜后,就在宫中柱
上秘密刀刻了六个大字,而“削藩”二字尚在首位,情知削藩之
举已不能兔,不过是迟发早发而已。因此,他派亲信给吴三桂快
马送去一封密札,告以“朝廷久疑父王,如不请求撤藩,疑虑将
更深重。速拜疏遣使,事犹可及。”吴三桂接了吴应熊的密札.
恨得咬牙切齿,大骂康熙卸磨杀驴,歹毒致极。然急切间又无计
可施,只得致函靖南王耿精忠,向他密通朝廷情况,约定时日,
二人共同上疏请求撤藩,试探康熙到底是何态度。——这就是明
珠呈给康熙皇帝的两道奏折的来龙去脉。因此,额驸吴应熊从明
珠进殿后心里就敲起了小鼓,他很想偷偷地瞧出皇上作何表示。
但康熙皇帝的目光在吴应熊脸上并未停留,他见这位额驸低
下了头,就重又注视着明珠说:“藩王之设,起自世祖先皇帝。
盖因三位藩王均系开国勋臣,有功江山社稷。平南王尚可喜前曾
上疏请求归老辽东,吏部议复撤藩回籍,朕已照准。如今——”
他一双明亮的眼睛从明珠身上缓缓移向索额图、熊赐履等人,接
着说,“平西王、靖南王同时上疏恳请撤藩,尔等以为如何?”
明珠在朝中素以机敏著称,他身为兵部尚书,有机会常侍君
侧,对康熙皇帝的意图揣摸甚准。这时他便胸有成竹地答道:
“二位藩王请求撤藩,言词极其恳切,奴才以为应当恩准。”
大学士索额图似乎也是早已谋虑成熟,挺身而出道:“奴才
以为不可。”很显然,他的意见和明珠针锋相对。
康熙听了索额图的话,觉得有些意外:自己倚任的宠臣怎么
会说出这样的后来!但为了听听其它议政大臣的见解,他没有对
索额图的话表示异议。
户部满尚书米思翰和刑部尚书莫洛这时说道:“启皇上,奴
才等以为应当恩准。”
工部侍郎额库礼素与索额图过从甚密,一等公法保是索额图
之弟,这二人的意见自然与索额图一样,他们一齐奏道:“奴才
等以为不可。”
大学士图海原也说道:“奴才以为不可撤藩。”
熊赐履这时向前一步,严肃说道:“启奏皇上,臣以为皇上
应恩准平西王所请。”
侯万昆也奏道:“臣也以为应准平西王和靖南王所请。”
康熙望着这两位忠心赤胆的汉大臣,赞许地点点头,说道:
“一种主张是应如所请,准予撤藩;一种主张是不可撤藩。两种
主张,决然相对。常说议论纷纷,方好择其善者而从之。你们—
—”他笑了一声,转而瞧着索额图说,“还是大学士陈述一下理
由吧——你说为何不可撤藩?”
索额图道:“平西王当年献山海关迎我大军,后又转战南北,
功高望重。自镇守云贵以来,治理地方,政绩卓著。如今滇黔安
定,百姓乐业,这时却要削他藩王……”
明珠听到这儿插言:“启奏皇上,奴才以为大学士所言非
当。”
康熙看了一眼索额图,见他两只眼睛正在盯着明珠,眼神里
满含着怒意。
明珠却目不旁顾,从容地继续说道:“平西王吴三桂献山海
关,不过是为了爱妾陈圆圆;后来他转战南北也是别有居心。他
自镇守云南以来,恃功自傲专横跋扈,从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即
以他私行‘西选’之制,将他选中的官吏派往南北各地,不许朝
廷过问一事,已足见其何等自专。”
侯万昆也奏道:“平西王用财不许户部稽查,他却私开金矿
盐井,攫取暴利;甚至自行铸钱,每年还要向户部索要白银二千
万两。他还在昆明五华山上造了一所篓金鱼鳞瓦斋宫,豪华无比。
如今天下之赋半耗于三藩。三藩之中又以滇藩为最。”
明珠接着又说:“他还广招兵马,日夕督练。且与西藏通市,
以茶叶换取军马,充实军伍,显系别有图谋。奴才以为,皇上应
该当机立断,准其撤藩。将所属藩兵悉数调往山海关外,酌量安
插。再派满洲官兵前往镇守,以防患于未然。”
图海听明珠说完,摇摇头说:“照大学士所言,官兵对调,
势必劳师动众,骚扰地方,徒耗钱财。岂非多此一举!”
一直冷眼盯着明珠的索额图,冷笑道:“大学士身为兵部尚
书,可知道平西王藩下共有多少兵马?”他不待明珠回答,又接
下去说,“他有旗兵五十三佐领,绿营兵十营,忠勇、义勇各五
营。造册二万,丁数五倍,实有兵了不下十万之众。如此强大军
力岂可等闲视之?!”说到此处,他转向康熙皇帝,“奴才以为,
平西王上疏请求撤藩并非出自真心。假如皇上真的撤藩,难免引
起意外!”
康熙闻言一怔,旋又平静下来问道:“如果朕要准其撤藩,
将会出现何种意外?”
索额图进前一步,道:“恕奴才直言,昔汉景帝削诸侯王封
地,遂招致七国之乱。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乞皇上圣裁。”
康熙听了,不禁紧蹙双眉,良久不语。
索额图又道:“何况三藩之制,乃世祖章皇帝钦定。皇上改
弦易辙,将何以上对列祖列宗?”
康熙突然展眉笑道:“索额图,你怎么竟拣起鳌拜的话来
了?”他清楚地记得,当初鳌拜顽固地坚持圈换土地,所提最重
要的理由,就是不能破坏祖制。
索额图登时脸红起来,说道:“此时不比当初。”
康熙亲切地瞧着他,说道:“当初你可不是圄于现状的呀!
那时你一身朝气,日图上进。如今,当了大学士,怎么倒不思进
取了?”康熙说到此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你想一想,设若
当初不除鳌拜,还照老章程圈换土地,我大清江山会出现如此局
面吗?”
索额图嗫嚅道:“奴才可是为了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康熙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
就忘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养痈成患,三藩乱起,还谈
什么江山社稷!”
索额图分辩道:“奴才以为……”
康熙止住他的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撤藩也许会引起不
测。可是,汉景帝时的七国之乱,并非因为他削减诸侯王封地。
当时诸侯有心作乱,削地反,不削地也会反!若说鉴戒,朕倒觉
得是汉景帝不该错杀晁错。一部《资治通鉴》写得明明白白,藩
镇久握重兵,十有八九要出事。吴三桂蓄谋已久,撤藩会反,不
撤藩也会反,不过早晚而已。与其后发,莫如先制。”康熙说到
这里,神色严峻异常,炯炯双目射出坚毅光芒:“朕意已决,恩
准平西王请撤藩王奏疏,其所部兵迁移山海关外安插。如藩兵撤
后当用满洲兵驻防,则俟平西王奏请后遣发。即差礼部左侍郎折
尔肯、翰林院学士傅达札启程赴云南,办理平西王吴三桂撤兵起
行事宜。”
康熙皇帝这口谕一出,“九经三事”殿中顿时肃穆异常。他
见明珠、熊赐履等主张撤藩的大臣眼中都出现了笑意,还听见侯
万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是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青年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当殿前太监尖声传谕散朝后,
他看见往殿外走去的索额图,默默地迈过了厚厚的门槛,又回过
头来瞥了自己一眼,他注意到,那眼神十分忧郁。这时,青年皇
帝忽然心中一沉。他想,刚才在文武百官面前责备索额图,是否
重了一点呢?他毕竟是位居一品的大员啊!
二
五华山东接祖遍山,北连螺峰山,南临碧绿的翠湖,是边城
昆明一处著名胜境。平西王吴三桂的藩府就建筑在五华山上。这
里原是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的故宫,醉心干将朱家皇朝赶尽杀绝
的吴三桂,从缅甸境内将朱由榔执回,在逼死坡用弓弦绞杀之后,
即被晋升为亲王。从那时起,他开始大兴土木,在永历旧帝宫的
基础上营建新王邸。如今已将藩府建得宏丽壮观,金碧辉煌。内
有重重殿堂、处处楼阁:重华殿,景华殿,洪庆殿,延春宫,永
宁宫,桂香馆,漾金亭,澄辉阁,撷秀亭,耀芳亭。中央有世上
罕见的铜殿一座,名银安殿。全部构件均为铜制,顶为鎏金鱼鳞
瓦覆盖,遇有天晴,便在太阳光下发出耀眼光芒,因是藩府又被
称为鎏金鱼鳞瓦斋宫。银安殿前立一永久性铜旗杆,杆上铸有一
面风吹不动、雨打不摇的铜旗,暗喻着他的王业根基牢固。
这日吴三桂在都统吴国贵、胡国柱及一大群亲兵护卫下,乘
马从报国寺回到藩王府邸,心里充满着愉快情绪。他从藩府那高
大威严的大门前下了马,一直到走近银安殿前的铜旗竿,脸上始
终挂着笑容。报国寺里新塑的金刚像,令他十分满意。那塑像与
寺庙里常见的金刚不同,不是蓝绿脸面、怒目吡牙的恐怖形象;
而是与吴三桂一样高的身材,一样的六十来岁年纪、白净面皮、
胸前飘着花白长须,一样的身穿团龙补服、项挂珊瑚朝珠、头顶
红宝石顶戴和三眼花翎的王爷,使人一见这金刚,立刻就想起平
西亲王。在报国寺里塑金刚象,是吴三桂“期垂永久”宏愿里的
一项。他平生最高的愿望是万古流芳。今天,他亲见这金刚酷肖
自己,尤其是塑匠善体人意,将他的横眉立目塑成慈眉善目,又
想到云南军民人等及后世子孙,将永久把他供奉下去,怎能不喜
上眉梢呢?
他轻轻捋了捋胸前的花白长须,踌躇满志地跨进了银安殿,
在殿正中王爷的紫檀木雕花王座上刚刚落座,便有总兵马宝近前
跪禀:“启王爷,马宝奉王爷之命,已将猛密土司龙吉兆斩杀,
其所据十二苗寨全数烧光。”
“好!”吴三桂瞧着这员虎将,高兴地点点头,说:“苗、
彝、傈僳等蛮夷性喜作乱,让他们看看龙吉兆的下场,使彼知惧,
将军之功莫大。”说到此处,他问道:“此行用了几日?”
“七日即归。”
吴三桂称赞道:“将军神速,可当大任——你先下去,明日
为你庆功。”
“谢王爷恩典!”马宝站了起来,朝外招招手,喊道:“抬
过来,请王爷过目。”
随着他的喊声,一队肩抬箱笼的绿营兵丁快步走进银安殿,
在吴三桂座前打开了箱盖。但见一个个大木箱中,装满了黄澄澄
的金锭、白花花的元宝、光灿灿的珍珠、玛瑙、翡翠、玉石……
这是马宝此行的战利品。这样的场面对吴三桂来说并不新鲜
了,他每有一次派遣,便有一次这样的掠获。尽管如此,他仍然
笑逐颜开。
冷丁,室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中,粗大的嗓门喊
了一声“王爷!”
吴三桂听出,这是都统吴国贵的声音。他脚未停下,就高喊
出声,显然有了急事。吴三桂收起了笑容,端坐在花梨太师椅上,
威严地说:“进来。”
吴国贵匆匆走进,跪禀道:“启王爷,京师里额驸爷来了密
札。信使转达额驸爷的吩咐——十万火急。”说着,就把一个漆
封的半尺余长大信封呈了上去。
吴三桂接过了沉甸甸的漆封大信袋,立刻说道:“吩咐夏国
相、胡国柱、吴应麒等速到万卷楼议事。”
“是。”吴国贵不敢迟延,转身迅速走了。
万卷楼在安阜园西部,门前有一片翠柏,前后有两座太湖石
堆砌的假山,十分隐蔽而幽静。这座楼原是吴三桂的书房,近来
成了他与亲信将领密议大事的地方。
都统、吴三桂之婿夏国相、胡国柱,忠勇中营总兵马宝,都
统吴国贵、吴应麒等来到万卷楼的时候,已是掌灯以后。楼里又
点了一盏纱灯,议事的桌上燃了几只蜡烛,与平时的大放光明比
起来,骤然显得黑暗而阴森。
吴三桂已将吴应熊送来的密札翻来覆去看过。此时他坐在太
师椅上,命夏国相、胡国柱等人两旁落座,传阅密札。大家阅毕,
吴三桂说道:“密札上写得明明白白,皇上已恩准本藩请撤藩王
的奏疏,谕所部兵迁移山海关外安插。并差礼部左侍郎折尔肯、
翰林院学士傅达礼,启程来滇,办理本藩撤兵起行事宜……”
说到此处,吴三桂的眼睛从眼前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他见吴
应麒、吴国贵面面相觑,胡国柱、马宝忿然作色,夏国相凝眉不
语。
吴三桂试探地说:“诸位将军看这……”
胡国柱气忿地说:“当年王爷南征北战、给他打下半壁江山。
如今天下太平了,他就要撤藩了,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嗯?”吴三桂听胡国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觉得很是解
气,却瞪大眼睛盯住他,审视良久,斥道:“怎能胡言乱语!”
马宝并不因胡国柱挨了训斥而畏缩,他反而高声说道:“胡
都统说的极是,我也是心中不服……”
吴三桂叹了一口气,说:“本藩深知各位将军忠心。可皇
上……”他站起来,慢慢踱向楼窗,自言自语,“三个月前,皇
上还赐我御用貂帽、团龙裘、青蟒狐腋袍、束带,钦派两位御前
侍卫专程送达,恩宠不可谓不大。怎么如今就会……莫非他贯于
两面伎俩,把对付鳌拜的手段也用于本藩了——将欲取之,必故
予之……”
夏国相一双稀疏的眉毛紧锁着,说道:“我原说不要上请求
撤藩的奏折,如今弄假成真……”
吴三桂踱到他面前,捋捋长须说:“丈夫做事无后悔——何
况,撤藩并非因为本藩上了奏疏,你不见应熊密札中所言么?皇
上说,本藩蓄谋已久,撤藩会反,不撤藩也会反……”
“那王爷就反了吧!”
马宝这一声叫喊,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就连吴三桂
也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怔怔地盯着他。他们心里都起过“反”的
念头,这样在众人面前公开说出来却是第一次,一时间谁也不再
说话。半晌,吴国贵打破了沉默。他怀着一点希望,说道:“额
驸爷所报未必就那么准吧……”
吴三桂瞅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不能小看了当今皇上。
四年前以冲龄少年即智除鳌拜,如今已届弱冠,更是远非昔日。
我想应熊所报,必不会差。”
吴三桂言犹未毕,楼外响起了王屏藩的声音:“王爷!”未
等允准,他已勿匆走上楼来,禀道:“朝廷饮差礼部左侍郎折尔
肯、翰林院学士傅达礼到,立等王爷接旨。”
吴三桂一愣,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来得好快!”
吴三桂接读康熙圣旨的次日,幽静的万卷楼前一反平日气氛,
突然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忠勇中营总兵马宝身挎腰刀,虎视眈
眈,在楼前不停脚步往来巡视。
万卷楼上,吴三桂正在召集亲信将领会议行止。
老谋深算的吴三桂这时端坐于太师椅上,显得无可奈何地说:
“本藩日前上疏请求撤藩,一片丹诚,今蒙皇上恩准,就要撤往
山海关外了……”
胡国柱高声叫道:“撤藩无疑是调虎离山。我们离开云南,
无兵无权,还不是任他摆布。”
吴三桂“啪”的一拳砸在桌上,佯怒道:“住口!”
此时,万卷楼下忽然喧晔起来。原来是云南巡抚朱国治奏钦
差折尔肯、傅达礼差遣,来问王爷准备何时启程,被横眉立目、
骄气逼人的马宝拦在楼外,不许近前。
朱国治和颜悦色,问道:“为何不准我面见王爷?”
“不准就是不准!”
“我有要事陈禀。”
马宝敌意地盯着他:“何不去找二位钦差陈禀?他们一来你
不是就去面见了?!”马宝知道,这云南巡抚朱国治也是力主撤
藩的一个。在他看来,主张撤藩之人统是王爷的对头,皇上的奴
才。朱国治昨天去折尔肯和傅达礼下榻的宾馆拜会钦差,就是有
力的佐证。他想,有什么要事?无非是有益皇上,有损王爷!马
宝恨不得抽出刀来,将朱国治结果了性命,怎会放他进楼去见吴
三桂呢?
朱国治却不知马宝如此心肠,犹正色道:“误了大事,你—
—可担待得起?”
马宝鄙夷地“哼”了一声,说道:“小小的巡抚,摆什么臭
架子——滚!”
朱国治气得浑身发抖,愤然转身离去了。
万卷楼上,吴三桂假戏真做,已将众将的愤激情绪逐渐引向
高峰。他一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胡国柱问:“莫非你们敢谋反朝
廷?”
胡国柱尚未答言,夏国相走上前来,说道:“不反,王爷的
身家性命就不保了!”
吴三桂又转向夏国相,问道:“你说什么?”
夏国相沉静地说:“反。”
吴国柱、吴应麒、吴国贵等齐声叫喊:“反!反!”
夏国相见吴三桂并不激动得拍案而起,恐他的犹豫坏了大事,
又重申道:“王爷,反了吧!”
吴三桂却说:“圣人说,君叫臣死,臣就该死。如今,皇上
并没叫我去死,只不过是诏谕撤藩,怎能去反叛朝廷?此事本藩
绝不会做,再不要提起了。”
夏国相道:“撤藩与叫王爷去死无异,与其受制等死,不如
死里逃生!”
吴三桂摇摇手止住他的话,问道:“何以见得?”
夏国相在吴三桂眼中一向是个“相才”,既能冲锋陷阵,又
能运筹谋划。他很想听听夏国相的陈述。
夏国相道:“今春以来,天上多次出现彗星,京师迭连地震
不止。天怒于上,地裂于下,预兆清朝气数已尽。王爷此时兴兵
灭清,上符天意、下合民心。”
吴三桂轻轻捋了几下花白的胡须,静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夏国相又道:“昔日朝中猛将如云,如今已是死的死,老的
老,无一人可与王爷争雄。八旗佐领参将,竞相聚赌玩鸟,已无
军力可言,一击即溃。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吴三桂点点头,说:“本藩也曾想过,云南地险财富,可称
地利。天降彗星,可称天时。诸公耿耿忠心,可称人和。这天时、
地利、人和……”
“三者齐备。”夏国相道:“此时不反,更待何时?”他已
看出,吴三桂心中早已在筹划造反了。
吴三桂却仍说:“我等身受皇恩……万万不可莽撞……”
这时,已揣摩透吴三桂心思的夏国相,叫了一声“王爷!”
凑近他的耳朵密语了一阵。
夏国相的耳语使吴三桂面露喜色,不住点头说:“就照你所
说去办……”
云南境内风云骤变。省城昆明及分驻省内水陆要冲的绿营各
汎,从次日起,突然紧急集中起来,开始演练攻城夺寨,水陆战
阵。原来严密守护的各处重关险隘,又开上去成倍兵丁。驿站渡
口,增设了游动岗哨,气势汹汹盘查入滇行人。凡出滇之人悉被
阻回,遇有反抗,立即砍杀。云南境内一时间浊浪翻腾,黑云滚
滚,似乎末日将临。南北邮传被禁了,云南与外界隔断了消息……
而在昆明藩王府中及属下各个衙门,却开始了检点文书、款
项,筹集车辆船只,好像就要办理移交手续,并且准备启程离滇
了。专责盛情款待钦差的王府长史,于折尔肯和傅达礼品尝云南
风味佳肴“白豆腐鱼”、“头脑”、“漆油炖鸡”、“火烧
猪”……的同时,更殷勤地将每日检点文书等项进展情形一一禀
报。可这两位钦差大臣哪里知道,一场历时八载、祸及半个中国
的三藩叛乱就要爆发了……
三
五色旌旗在风中呼拉拉作响,威武壮观的康熙皇帝围猎队伍,
龙腾虎跃般在南苑广袤的原野上成扇形前进。
一面巨大青旗飘飘扬扬在前引路。青旗前,年轻的康熙皇帝
身着戎装,腰佩箭服,跨凌良白骏马奔驰如飞。御前一等侍卫达
奇猛鞭坐骑,想赶上皇上,却总也赶不上。大学士索额图、兵部
尚书明珠、大学士图海、刑部尚书莫洛等在康熙后面一箭之遥挥
鞭驱马相随。远远落在后面的是顺承郡主勒尔锦,不知是因为他
的坐骑顽劣,还是骑术不佳。他不时抬头望望前方,不免有些着
急。
狩猎的队伍开始逐渐合围。
疾驰在马上的青年皇帝见合围圈愈来愈小,伸手从腰间的箭
囊中抽出一支利箭搭在弓上,“嗖”的一声响过,一只梅花鹿便
仆倒在青草丛中,那在鹿身上颤悠的雕翎,立即被血染红了。
康熙皇帝接连扣弦,矢矢中的。箭服中的最后一支雕翎被他
射了出去的时候,第二十只鹿已应声扑倒。
达奇、索额图、明珠、图海、莫洛以及随围的八旗兵丁,人
人奋勇,弯弓发矢,马鹿、狍、青羊、狐、兔等纷纷倒毙在合围
圈内。
勒尔锦拉弓射向一只黄羊,箭矢在黄羊身后落地。黄羊回过
头来瞧瞧勒尔锦,迅速窜逃而去。这场面恰被驰至近前的康熙皇
帝撞见,勒尔锦顿觉脸上发起烧来。
康熙见射杀的野兽已狼藉遍地,传谕网开一面。达奇和索额
图即将兵丁向左右带开,无数惊慌的野兽决堤一般从这缺口逃走
了……
网城的城门左右高悬着两只巨大的纱灯,耀眼的灯光照亮了
通向网城中央的小路。在这网城的中间,矗立着康熙皇帝高大的
御幄。御幄内烛光明亮,笑语阵阵。青年皇帝换了常服,面南盘
腿坐于毯上,索额图、明珠、图海、莫洛等也都盘腿坐在他面前。
由于今天猎获甚丰,康熙心中异常喜悦,传谕随围的近臣同来幄
内进餐。此时他正嚼着一块烤鹿肉,这野火上烤出的鹿肉又鲜又
嫩,香气诱人,别有一种风味儿,比宫中御厨烹调的御膳还开胃
口,使他一边大嚼一边不住赞好。因为康熙特恩笑语无禁,明珠、
索额图、图海等人也就在饱餐皇上赐给的野味时;无拘无束,说
说笑笑,只有顺承郡王勒尔锦在幄内的角落向隅独坐。皇上没有
赐他野味,他觉得脸上无光,只好闭紧双唇,尽量不瞧别人蠕动
的嘴巴,却也难以抵挡幄内的肉香,抑制不住一口口往肚里咽唾
沫。
笑容满面的青年皇帝咽下一日鹿肉,瞧瞧勒尔锦说:“勒尔
锦呀,你也真够能耐了,怎么连一只黄羊都没射中?”
勒尔锦无言以对,只是紧咬着嘴唇。
“你过来。”
勒尔锦迅速站起,脚步轻轻走到康熙面前。
“伸出手来。”
勒尔锦惶惑地伸出了手。
“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手,可以与水葱比美了。”
索额图闻言,“噗”地笑出了声。
康熙伸出了自己的手,说:“你看看朕的手!”
一只戴“憨得憨”扳指的大手出现在勒尔锦面前,他看见那
手上结满了厚厚的茧花。
勒尔锦羞愧地低下了头。
康熙说道:“朕向来以为,狩猎就是习武,并非为了一已之
享乐。我朝一统天下从何而来?怎能忘了太祖太宗马上创业、弓
矢定基?”
勒尔锦低声说道:“皇上,奴才有负圣望,知道错了。”
“知道就好。”康熙招手命一等侍卫达奇近前,说道:“赏
顺承郡王一具鹿尾。”
勒尔锦从达奇手中接过那具烤得焦黄的鹿尾,感激地说:
“谢皇上御赏。”
“十数年来,天下无事,”康熙瞧着勒尔锦说,“有人就以
为可以花天酒地、娱乐升平了。朕所以不断称狩,岂是馋这一块
鹿肉?还不是为了预防不测!”说到这里,他伸手指向御幄的上
方,那里悬挂着他的御书“居安思危”牌匾一方,接着说道:
“居安思危,这是太皇太后慈训。朕时时、处处不敢忘记,每天
清晨先要默诵三遍才听熊赐履师傅进讲,尔后方赴早朝。就是出
京巡视也要带在身边,尔等莫非可以放任自己吗?”
勒尔锦恭谨地说:“奴才一定改过。”
这时,随猎的南书房小太监李宝奎走进御幄,尖声喊道:
“皇上!大学士熊赐履、蒋廷锡进见。”
康熙闻言一喜,说道:“快请进来。”
熊赐履和蒋廷锡是这次随猎的近臣中年高德助的两位,青年
皇帝体恤老臣,没有让他们参予围猎,特恩尾随遥观。驻胖后,
他本来想让他俩与索额图等一起品尝野味,可是素以能诗擅画闻
名于朝的蒋廷锡说要赋诗纪胜,不时即至:现在想必是已经赋就
了。
果然,蒋廷锡进了御幄,就呈上一方素笺,只见那上面密密
麻麻写满了正楷小字,熊赐履和蒋廷锡眉眼里都是笑意,显然他
俩都甚高兴。
“皇上!”蒋廷锡道:“臣恭撰《皇上大猎》七言一首,进
呈御览。”
“好,”青年皇帝因为他俩的到来,心情骤然变得快活起来,
说道:“快念给朕听听。”
“是。”
蒋廷锡随即吟道:
天威手挽八石弓,
十四把长余箭铤。
前鹿已中金仆姑,
雕翎洒血红模糊。
……
须臾连射二十鹿,
箭服曾无遗一镞。
维皇圣武纵自天,
小臣袖手得赐鲜。
蒋廷锡尚未吟毕,一具炙鹿心突然堵上了他张开的嘴。蒋廷
锡瞪大了眼珠子,憋红了脸,只是“唔唔”有声,却说不出话。
青年皇帝开了这样一个小小玩笑,突然纵情大笑起来。他脸上那
几颗痘痕在欢畅的笑声中变成深红颜色,鹰嘴似的鼻子也似乎隆
起得更高了。
“哈哈哈!”明珠、图海、索额图等看着蒋廷锡那可笑的模
样,也都忍俊不禁一同大笑。勒尔锦手里拿着鹿尾,也拘谨地笑
了。达奇和李宝奎更是笑弯了腰,半晌直不起来。
这样的场面,在皇上和大臣之间平常是不会出现的,今天的
情况有些特殊。由于一开始康熙就谕命“笑语无禁”,御幄内的
气氛一直很轻松合谐,甚至有些随便;再说康熙毕竟刚交二十岁
年纪,他那青年的天性,在这欢快、融洽的气氛中很自然地也就
流露出来。
皇上的师傅、肩负“蘑励帝器”重任的大学士熊赐履,觉得
皇上已经不是少年了,与臣下如此随意玩笑,会有失天子尊严。
可他又不能当着这些朝廷重臣把这意思说出来,只是皱着眉提醒
道:“皇上,这……”
青年皇帝笑犹未止:“他的诗里不是说‘小臣抽手得赐鲜’
么?我不赐他这只炙鹿心怎么能算是‘赐鲜’呢?”
“皇上——”熊赐履只好悄悄伸手向他示意。
康熙猛然意识到,自己举止失仪了,立刻停了笑,将蒋廷锡
口中的炙鹿心拿了出来。郑重地重又递向他,说道:“大学士诗
作佳妙,朕心甚为喜悦,特赏炙鹿心一具,以为褒费。”
蒋廷锡喘了一口粗气,双手接过炙鹿心、跪地谢恩:“谢皇
上赏。”
索额图和图海还在掩口而笑,熊赐履却微微点了点头,显然,
他对皇上此举满意了。
康熙皇帝行围南苑,确如他训诫勒尔锦时所言,是为了提高
八旗军力,以应付不测。自从他在“九经三事殿”传谕撤藩以后,
他就料到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吴三桂不会顺利地遵旨撤藩,他
可能会生出伎节,甚至可能会扯旗造反。康熙的预料不错。就在
此时,吴三桂在昆明已经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