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零
这时,鲁元标、卢毓秀、屠无观等人的不满情绪也已由隐忍转变为明显,甚至连严逸山都有了悻悻的征兆,钱来发摇了摇手,颇为安详的道:
“让我们这样讲吧,伙计,以你看,治我身上的剑毒,须要多少银子?
汉子毫不迟疑的道:
“一万两银子,半个蹦子不能少!”
差点笑出声来,钱来发忍俊着道:
“保证彻底根治?”
一挺胸,汉子大刺刺的道:
“当然彻底根治,要是治不好,我给你顶命!”
望着曲还生与焦二顺,钱来发道:
“他两个,你又算什么价?”
汉子故示大方的道:
“这两位只是骨肉之伤,我就免费诊治了。”
点点头,钱来发干脆的道:
“一言为定,咱们成交!”
汉子又犹豫着道:
“不过,这钱的付法——”
严逸山赶忙道:
“没问题,伙计,我可以打包票!”
钱来发不以为然的道:
“用不着费这些周章,钱嘛,早付是付,晚付也是付,伺况这犹是买命的钱?伙计,我们决不拖泥带水,现在就—次结清!”
说着话,他—面伸手入怀,摸摸索索,掏出一叠略见潮湿的银票来,在其中抽了—张面额相符的递交过去,轻松得宛如丢出一枚铜板:
“纹银一万两,‘裕丰银号’的票子,天下通用,十足兑现。”
双手捧着银票,细细查看了几遍,汉子满意的收入腰板带里,跟着挽袖擦掌,精神抖擞,头一遭变得殷勤起来:
“老兄,里屋请,我这就要开始替你去毒疗伤了!”
严逸山跟着道:
“要不要找个人帮忙:?”
汉子大嘴一咧:
“亏得你提醒了我,老严,你去灶下烧—锅热水,拿木桶给拎进来,另外,最好再有个人在旁帮忙,干活比较顺手……”
把看病当做“干活”,听起来倒像将猪牛送进了屠宰场,这位“郎中”也算悬壶济世,却不知他这“济世”是怎样的—种境界?
严逸山没有多说,叠声答应着自去灶下烧水,楚雪凤凑过来道:
“大佬,我看还是找来当下吧,亲眼看着,比较放心……”
钱来发笑道:
“不好,疗伤祛毒说不得要袒衣露体,你—个姑娘家怎么合宜?不用为我担忧,他娘吉人自有天相,就叫卢毓秀帮忙侍候着吧。”
卢毓秀站起身道:
“在下候着啦,大爷。”
于是,在那汉子引领下,钱来发由卢毓秀陪同进了里面,当厚重的棉帘子垂下,楚雪凤竟然心头—紧,直觉中,几有隔世的凄茫。
整整折腾了个把时辰,钱来发才在卢毓秀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步履蹒跚,面露倦容,但是气色却极好,原来那种青晦阴涩的委顿已—扫而空,代之的是自然的红润与开朗的光泽,看情形,汉子的治疗已经见效了。
楚雪凤急步迎上,帮着卢毓秀服侍钱来发坐下,边迫不及待的问:
“怎么样?大佬,剑毒是不是除净了?情况还顺当吧?”
钱来发疲惫的笑了,声音略显暗哑:
“大概没有问题了,那位老兄又是针、又是炙。更内灌外敷,连推带拿,搞得我出了—身带臭的汗浆不说,还呕吐出一大盆粘稀稀的青黄秽物,真是遭了不少活罪……”
楚雪凤轻声道:
“现在觉得怎么样?身子是你自己的,好歹该有个底。”
钱来发道:
“舒坦多了,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觉,连创伤都不怎么痛啦,就好像,呃,满腹郁滞,一下子宣泻了一样……”
卢毓秀接着道:
“我已替大爷里外洗擦干净,楚姑娘,瞧大爷的模样,必然已是化险为夷……”
楚雪凤手捂胸口,闭目仰脸,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祈祷什么,形态虔诚得令人感动,而钱来发尤其能够领受这份无言的挚情。
卢毓秀又分别把曲还生、焦二顺两个送进了内室,他们的伤势虽然不轻,却全属理路明显的创伤,照医方诊治,时间就快多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已被调整得妥妥当当的送了出来。
那汉子,倒还真有几下,钱来发认为这笔钱实在花得不冤。
严逸山也自觉颜面光鲜,他笑呵呵的道:
“钱兄,幸不辱命,总算找对了主儿,如今我这心中一块石头该可以放下了。”
钱来发拱着手道:
“亏得有你帮忙,逸山兄,否则尚不知待怎么个折腾法呢,大德不言谢,我们全记在心里在,他日有缘,再图补报。”
严逸山连连摇手;
“不客气,不客气;份内之事,此乃份内之事呀……”
里间的厚棉帘子掀起,汉子拿一块白布拭着手走了出来,忙了这近两个时辰,他却似个没事人一般,精神奕奕,独目泛光,嗓门也加大了:
“各位,情形都不错吧?”
钱来发笑道;
“好极了,老兄,多谢多谢。”
汉子面带得色,嘿嘿笑道:
“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用斗量?我知道你们原先对我不大信任,以为凭我这副模样,如何通得岐黄之术?现下各位算是明白了吧?我不但精医道,而且堪称高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不是自吹自擂,我这套本事,较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蒙古郎中,可要强上多多喽……”
钱来发忙道:
“诚然,诚然也……”
汉子笑道:
“忙活这一阵子,尚未请教老兄高姓大名!”
钱来发谦和的道:
“我姓钱,钱来发。”
汉子在嘴里念道几遍,忽然一愣:
“钱来发?大财主钱来发、‘报应弥勒’钱来发?”
钱来发连声道:
“不敢不敢,只是浪荡江湖,薄有积蓄而已,算不上什么,算不上什么!”
汉子退后—步,大声道:
“钱来发,原来你就是钱来发?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严逸山一看气氛不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扯着他这位“伙计”道:
“你这是怎么啦?无缘无故就发起熊来?”
汉子怒道:
“无缘,无故?老严,你怎知道是无缘无故?娘的个皮,你给我引来了一批好病号,叫我替仇人的朋友尽心卖力,我这份苦向谁诉去?”
严逸山迷惘的道:
“仇人的朋友?这里哪—个是你仇人的朋友?莫不成钱兄还招惹过你们‘金环六秀’?”
钱来发坐直了上半身,颇感意外的道:
“‘金环六秀’?逸山兄,你是说,你这位郎中伙计乃‘金环六秀’之属?”
汉子独目圆睁,暴烈的道:
“不错,我就是‘犬齿滩’‘金环六秀’之首归无意,姓钱的,我的四拜弟罗俊当年被严正甫那狗官问斩,我派了人去刺杀严正甫为我拜弟报仇,却是你坏的事,你不但救了狗官,更杀却我派去的人,可恨阴差阳错,今天我反而将你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说说,这个帐该怎么算法?”
摸着自己下巴,钱来发笑了:
“只怪逸山兄呼你伙计而不名,原来你是背了案子在身上的—一”
严逸山解释着道:
“尚不只此,年前他们‘金环六秀’与‘马帮’结怨,一场拼杀下来归无意仅得身免,自然‘马帮’也损折不轻,双方梁子越结越深,‘马帮’心怀不愤,誓言要斩尽杀绝,而归无意力单势孤,难以拮抗,为了避免成为‘马帮’靶子,只好远走他方,隐姓埋名以避风头,好在他学有一手不为外人知的医道,凭这—门,亦可维生,这亦是他死要钱不要脸的原因之一……”
归无意咆哮一声:
“老严,你他娘的就这么糟塌于我?”
严逸山陪笑道:
“实话好说不好听,大家不是外人,讲明了也可以互增了解嘛!”
归无意恶狠狠的道:
“谁和谁不是外人?我看只有你才是亲疏不分,故意拿黑锅扣我!”
严逸山喊起冤来:
“真正黑天的冤枉,伙计,龟孙王八蛋晓得你们以前的这一段——”
这时,钱来发极为和悦的插口道:
“归老兄,且请稍安毋躁,听我细说,严正甫严大人廉名在外,公正不阿,谁都知道他是—位铁面无私的好官,而令拜弟罗俊连番杀人越货,又多欠拒捕伤害官差,正是罪无可恕,严大人以法论法,判他一个斩立决也没有错,要不然,朝律不张,是非混沌,天下岂不就大乱了?”
归无意咬着牙道:
“照你这样说,我拜弟算是该死?”
钱来发态度极为诚恳的道:
“令拜弟该死与否,不是我与你的问题,亦不是严大人的问题,关键乃在王法,归老兄,你想想看,严大人同令拜弟无怨无仇,若非令拜弟的罪行昭著,无以为恕,他又何忍以死加之?严大人身在其位,便不得不谋其政,他有他的苦衷,你多少要设身处地,为他考量考量……”
归无意恨恨的道:
“但你杀了我派去办事的人,又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