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柯庄大火。烈焰烧炽了雾山村的天空,惊动了全村的人。没有人知道这场火灾是怎么开始的,它来得突然,又在月黑风高时分,令众人根本措手不及;虽然全村的壮丁都赶来帮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东风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庄。
也挽救不了起轩。幸运的是,先前紫烟警觉得早,及时奔走叫喊,柯家上下总算幸免于难;不幸的则是,当时情况过于混乱,竟无人发现起轩独困灾窟。当赶来援助的万里冒死冲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轩时,火舌已将他舔得皮焦肉绽了。
整整两个月,他躺在杨家药铺的诊疗床上,不但从头到脚缠满纱布,双手还得用绳索绑缚在床头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种蚂蚁咬啮般的剧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伤势。没有人能忍心面对起轩的痛苦,但也没有人忍心在这种时候倒下,尤其是万里,在众人都背过脸去痛哭时,他必须咬紧牙关,运用全部的意志,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为他最好的朋友进行种种诊断、救治的工作;哭泣或伤心之类的情绪,对于他都太奢侈了,身为一个医生,他没有崩溃的权利,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溃,因为他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能救治别人。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起轩活下去!
在这段心力交瘁的诊疗过程里,紫烟成了万里最得力的助手。没有人吩咐她必须这么做,可是从头到尾,她始终不眠不休的随侍在起轩床边,担揽了一切看护的工作。这份工作唯有艰难可说,却成了噩梦本身!
而他怎能以这副模样和乐梅成亲?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如何让乐梅面对?当她看见他时,她会尖叫着逃跑吗?她会吓昏过去吗?她会宁愿从来不曾与他相遇相恋吗?就算她对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惭形秽,如何能一如往昔,从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下嫁,但午夜梦回,当她赫然意识到,枕边这个怪物竟是自己必须终生相守的丈夫时,她能不恐惧后悔?能不吞声饮泣?
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乐梅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破碎了,不能拉着乐梅一同陪葬!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么权利捣毁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乐梅相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么,他将真的什么也不剩下。而保留这段记忆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来冰冻它!是的,就告诉乐梅他已经死了吧,就让乐梅的心中维持他原来的样子吧,就劝乐梅另外改嫁,好好过日子吧。
这,是他唯五能为她做的事了。
起轩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阳光丰盈的窗口,仿佛望着他的前世。
但乐梅一心以为今生的美梦正要实现,谁能忍心告诉她起轩已死的谎言呢?
即使是起轩遭受火伤的事实,也没有人说得出口。打从火灾的第二天,韩家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们运送救济物资前往寒松园,一面告诫众人千万不许在乐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点口风;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至于以后,谁也不敢想。
两个多月来,不仅柯家忧心如焚,韩家亦是寝食难安。虽然宏达每次从雾山村探望回来,总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来,谁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乐观,对后续发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天,士鹏和延芳亲自登门,带来起轩的口讯之后,大家还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遗憾,我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士鹏忧戚的望着映雪。“唉,咱们两家人的缘分竟是这么浅薄,一再的以欢喜开头,却以悲伤收场……”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对韩家夫妇和映雪弯下腰去,黯然道:“请原谅!”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泪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抚,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头来望着士鹏,毅然说道:
“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祈祷、等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婚姻是起轩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不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了!我现在立刻跟你们去寒松园,我要亲自听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对起轩和乐梅之间,从全然排斥到欢喜接受,从大煎熬到大解脱,没有人比映雪内心的变化更剧烈,也没有人比她对这样的改变更感谢;眼看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当此际,天外却又飞来横祸,她无论如何不能甘愿!
难道悲剧永无休止吗?她自己的婚姻已经有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了,难道女儿也逃不过心碎的命运?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乐梅步上她的后尘!
寒松园的花园里,映雪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然间,她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出声,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
“伯母!”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你是谁?”“我是谁?”他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来,急着见面的人!”起轩?映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原来的起轩是多么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这人却灰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她走来,她的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起轩’三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他戴着帽子,缠着头巾,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映雪心里一紧,酸楚狠狠冲入咽喉。
“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她蓦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可是……可是当我亲耳听见这么沙哑的声音,亲眼见到你走得这么辛苦,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还有你的脸……”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不!”“为什么不?”她急切的说:“无论你的脸变得多么可怕,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让我证明给你看吧!”他逃避的转过身去,踉踉跄跄的走开了。
“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只恨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则我绝不让别人看见……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我才明白,这段日子里,身边的人看着我的时候,他们看的不是起轩,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即使现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挡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他的声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难辨,夹着自弃欲绝的泪意。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强你,但我要说,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变了,可对我而言你仍是起轩!我想……乐梅她也……”
“别说下去!您不能代替她发言!”他硬声剪断她的话。“对,我不能,那么让她自己……”
“别为难她!”他更强烈的打断她。“告诉她,起轩不治了,死了。当然,她会受不了,会忽忽如狂,会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们,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所以她会活下去,会妥协,然后……就让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他说得斩钉截铁,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别说什么将来,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我是怎么也出不了口的!”他阴郁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静静开口:
“欺骗不了,我就让这成为事实!”
“你……”“这话不是威胁,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见的只是我的外表,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我的自信,以及对生命的期望。总之,我从里到外都无药可救了,您倒告诉我,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么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您又怎么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乱如麻。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为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么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轩绝望的摇摇头。争执令他疲倦,他决定终止这场各持己见的谈话。“好了,什么都不必再说了!请您退开三步!”
“为什么?”映雪一愣。
“您刚才不是要看吗?那么,就请您仔细看清楚吧!”说着,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趁自己还没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映雪以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看见那张扭曲、溃烂、不忍卒睹的脸时,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来,然而却管不住虚软颤抖、连连直退的脚步。
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慌乱中,他抖着手想把面具戴回脸上,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乱了,拐杖一甩,便狼狈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乐梅,那么对彼此而言,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起轩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乐梅说,说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过您告诉,她才会相信,这桩婚约也才能了断,”他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是的,雨已经开始下了。映雪无力的跌坐在枫香树下的乱石上,抬头望着鸽灰色的天空,试图透过堆积的云层寻求一丝天光,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