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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篾匠之子 私熟学童
    故乡,一个诗样的字眼,一个梦般的回忆。
    古往今来,对故乡的思念不仅仅是游子们的最爱,也是那些功成名就的达官显贵们共有的常梦。
    故乡,是拥抱人生和父母的第一站,是感受阳光和雨露的第一处,也是呀呀学语和歪歪移步的第一地。因而,无论故乡是多么的繁华热闹,多么的穷僻冷寂,每个人都会在这里找到童年梦幻般的记忆。当然,也许这记忆中有许多无奈和酸楚,但他们,都不会因此而忘却故乡,而不去魂牵梦绕。
    张治中也一样,他对故乡的爱显得比常人愈发的深沉和热烈。
    张治中的故乡是安徽省巢县西乡离县城九十里的一个叫做洪家疃的村子。这个村子又叫做“清水塘洪”,是因为在村的旁边有一口大塘。这一口塘实在太可爱了,平常的时候,满池碧清的水,明镜一般。
    公元1890年10月27日,张治中生于洪家疃的一户农民与篾匠之家。
    洪家疃坐落在秀丽的黄山南麓。皖南的黄山是天下驰名的,洪家疃的旁边也有一座山,乡亲们喊它做“小黄山”,张治中从小就认为它和皖南的黄山是同等的可爱。
    这家乡的小黄山,常有的云彩飘荡着,尽管山不很高,林木不很葱郁,却经常地保持一种碧清色和淡白色,不像一般山的黄赤色。村子的屏障者——小黄山,不但不会令人看厌,而且使人越看越爱。
    环洪家疃侧面皆山,黄山是群山的主峰。黄山像一只凤凰,张开美丽两翼,它的左翼是“靠山张”,右翼是“山尾洪”,两翼相距不到五里,像一座玉屏风,耸立在洪家疃村的侧面。
    巢湖是安徽省内最大的一个内陆湖泊,面积2000多平方公里。张治中的出生地洪家疃村南距巢湖20里上下,东距巢县城90里左右,从小黄山上可以看到波澜壮阔的巢湖。
    登黄山,望巢湖,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巢湖,波澜壮阔的巢湖,白茫茫一望无际的水,点缀着风帆沙鸟,站在山巅,浩荡的天风,可以开拓心怀,恢弘壮志,激荡豪情,因此,小时候张治中常常与村里的小伙伴们,趁着放牛和拾柴的机会,欣赏着巢湖那美丽的风光。
    村子向东十五里是烔炀河,向西十五里是长临河,向南二十里是忠庙和四顶山。四顶山是一座名山,山上的忠庙是一座名寺。四顶山在湖边,山峰是四个顶,远望四峰,对恃竞秀,犹如一个巨大的笔架。
    这个寂寞古老的洪家疃村,在交通方面,淮南铁路及合巢公路经过它东面十五里的烔炀河,东南与芜湖、南京相衔接,朝发夕至。
    洪家疃是一个只有100余户居民的传统农业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春种夏收,这一切似乎成了一幅几千年凝固不变的中国农村风俗画。经济的落后,加风气的闭塞,导致教育的极度不发达。读书,是有钱人的奢侈与专利,洪家疃的居民,大都与读书无缘。据说,在科举时代,这里也出过秀才,大可以看作是“清水塘洪”的一个骄傲;但在民国时期,这里竟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又不能不算是“清水塘洪”的一个遗憾。
    张治中怀念他的故乡,更怀念他先人的庐墓。离他的家,向北走不过百步,是他祖父母、父母、叔父长眠之所。后来成名后,他在这里盖了一个小小三间屋的墓庐,当地人称作“坟庄”。每次回乡时,他总喜欢住在这墓庐里。
    几十年的岁月中,张治中常常回到故乡去。这不但是一个休息的机会,也是他静心思考和接近民众的机会。
    最值得回忆的一次是他在“八一三”上海抗战以后回乡休息的四十天。从八月十二日到九月二十三日,整整四十天指挥作战的辛苦,使他的身体疲惫不堪。
    九月二十五日从前方回到南京,虽已调任大本营重要职务,也不能不请假回乡稍事休养。到了洪家疃,大家几乎都不认识他了,乡亲们惊问他为什么这样消瘦,一回到家乡,如释重负,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
    修养期中,也和每次回乡一样,常向黄麓乡师学生讲话,大多讲些求学做人做事的道理。
    小黄山虽好,可惜树木少,他提倡植树造林。有些池塘没有鱼,他提倡养鱼。
    这时清水塘干了,是由于塘身太浅,蓄水不多。他提倡挑塘,把塘掏深。并自己带头下塘,领导大家踊跃挑塘。村里的人笑着说:总司令挑塘,总司令挑塘!
    张治中很想把他的故乡建成一个理想中的乐园。他有一个计划:北自淮南铁路,南抵巢潮,东起炯炀,西至长临,筑成坏乡的公路,再在各村修村道;同时,办一百所民众学校,其他一切按地方自治原则办理。
    他曾和黄麓乡师的杨效春校长多次商量,想把乡师逐渐扩大,成为大学,并附设一所中学、若干小学。此外如科学馆、天文台、图书馆、医院等,应有尽有。他脑中常常涌出一幅幅美丽的图案。可惜他的理想刚生下了芽,尚在计划阶段,而战事在烽火漫天中烧起来了。
    这一次回乡小休,曾在四顶山小住十余天。
    四顶山,像上面说过的,是巢湖湖边的一座名山,面着大湖,松树成林。张治中在山上的第二顶上盖了小房三间,终日悠悠地在山上林间,踱来踱去,晒晒太阳,看看山色湖水。忠庙、孤山、姥山尽收入眼底,远望白石山和巢湖南岸诸峰,参差如列玉屏。他常常一个人静悄悄坐在山头,面对巢湖,天风浩荡,觉得心灵上受着莫大的抚慰。
    有一天,是张治中的生日,家里的孩子们,由长女素我领着,从二十里外的家步行到四顶山来了。
    那是一个清晨,他正坐在一块大石上观赏景色,忽然一阵歌声从山下传来,渐近渐清,听出是孩子们的歌唱。孩子们边走边唱,为他们的父亲庆寿,祝福。这大自然的殊恩与天伦间的至乐,使他感到无比的激动。
    张治中每次回乡,有一定的程序:进祠堂祭祖,上坟扫墓,分别恭请张、洪两姓长辈公宴。敦约周围十多个村子的六十以上老人聚餐。抗战胜利后,他也曾一度回乡,只是湖山依旧,长老凋零,不仅使他万分感慨。
    明朝末季,张治中的家族由江西迁移到安徽,落籍到巢县的。家族中有四大房。张家四大房分住四个村落,他们家是四大房中的长房。
    四大房中好象是没有做官的,连念书的人也很少,大都以务农为本业,有少数做手工的,经商的也少,一族人安分守己地过着平凡的生活。
    祖父张邦栋,是一个典型的农村老者,性情刚正。
    父亲张桂徵,从小念过书,能写信、记帐、粗通文理。他是一个篾工,在丰乐河镇上开了一间竹制农具店,即篾器店,当然是非常辛苦的。父亲为人老实忠厚,是一个柔和的人,与祖父的刚直的特性两样。
    叔父名桂荣,也是篾工,也在丰乐河镇上开了一间篾器店。
    母亲姓洪,操作辛苦,得了气喘病,终于因此而早死。她生了他们弟兄四人,带着病照理家务。这是一个贫寒家的家务,她要自己烧菜,煮饭,洗衣,还要督促篾器店里的伙伴学徒们工作,这是一位慈爱、和平、厚重的伟大的母性。
    张治中自小得到母亲的培养,她对他的帮助实在太大了。他今天有一点成就,最初的一步是由当年不安于丰乐河学徒生活而毅然出走,到安庆考陆军小学。按当时的环境没有母亲的支持,张治中要迈开这第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他的父亲就不赞同,只有他的母亲,仁慈的母亲,独立地赞助他,并密切地注意着儿子的前途。
    她费尽心力,七拼八凑给他筹了二十四元的旅费,鼓励他求学,远行。她常常看着儿子的大处远处,她把一句家乡的格言“咬口生姜喝口醋”——送给儿子作座右铭。
    这句格言,就是叫青年要尝尽辛酸,历尽艰苦,才能成人立业。以后张治中把这句话——慈母的遗教,请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写了一块横匾,挂在坟庄里,作永久的纪念。
    张治中多次对人说:慈亲的遗训,不但自己永远不能忘,儿女也应该永远不忘他们伟大的祖母,他愿子子孙孙,都永远记住这一句格言和遗教。
    丰乐河镇上有个由李先生主持的私塾,六岁那年,张治中就进了这家私塾,李先生也就成了他的启蒙老师。读了一年后转入另一家私塾,在这里前后七年,老师就是他的叔舅父洪子远先生。中间曾从丰乐河唐先生读了一年,最后又从“长冈张”张来轩先生读了一年。因此,前前后后他在私塾一共读了十年。
    他从洪先生读书的程序,是先从难的读起,先从《诗经》、《书经》、《易经》读起,回过来再读“四书。”背书的方式,也与一般不同,五经,四书整本整部地背,硬是那样蛮干,《论语》、《大学》、《中庸》,连“朱注”都要一齐背。
    洪先生是怎样的严法,只须看他拿的那块厚厚的无情的板子。张治中现在的右额上还隐隐约约保留着一条创痕,这就是被先生打的“古迹”。背书时,偶然脱一脱,那块无情的厚厚的板子刷地一响就落到头上,往往头破血流。至于罚跪,打手心,罚一顿不吃饭,几乎为当时私塾的一般风气,毫不足怪。
    在张治中的脑海里,有两个永远忘不掉的回忆。
    有一次,夜静更深,他还没有放学,他的母亲不放心,体念这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儿子,她常常深夜一个人悄悄地站在书房门外,从壁缝里,看到他读书的疲倦情形,等他放学出门时,她就拉着他的手流泪。
    还有一次,他被罚不能吃饭,可敬可怜的母亲,知道儿子受了这样一个严重的处分,心里更发难过,她买了两个“粑粑”偷偷地从窗户中塞进来给他吃。
    应该说论家庭,张治中是读不起书,而他竟能在私塾读了十年,实在是勉强万分。在洪家疃前面冈上梨园读书的时候,一共二十多个学生,只有他和两个同学住在私塾里面,共同“起居”,即三个人共同出来煮饭,但是各人吃各人的菜。一个同学是本村富户,餐餐吃肉;一个同学是外村一个寡妇的弱子,也由他家里常常送好菜来;只有穷孩子的他,每顿总是吃的小菜饭,望着人家垂涎。父母远在丰乐河,只有祖父和张治中住在家里,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要厨子回家去要点肉来吃。可怜的祖父,感慨地对厨子说:肉吗,除非从我身上割下来。
    在丰乐河的时候,张治中生了满身疥疮,他听有人说:吃猪油蒸红枣,可以健脾,疮可以好,回家时,就向母亲说起这事,母亲长长的叹了口气黯然地说:饭都吃不周全,哪能有什么猪油蒸红枣。
    他睡的床,只有一块木板上垫着一铺稻草,上面覆着一床烂棉絮。热天只有一顶稀烂的帐子,四周八方都是孔,大孔小孔,补了又补的。
    读私塾的最后一年,是在长冈张村西峰庵从张来轩先生。他是秀才,很器重张治中,他感慨似的说;教了几十年书,才遇着这一个聪明学生。这时读《左传》是一门正课,张治中通常只读一二遍就烂熟,张先生非常惊奇,逢人称赞说:这孩子将来大有希望。
    他有一次与一个老年人谈到张治中说:张家孩子是一个小才子,将来了不得。虽在他的门下只读了一年书,而所受国学的启迪益处很大,当然,他对张治中的评价,却在张治中的心中留下了深深地印象,以至在后来的几十年风雨人生中,这些话给了他无穷的信念和莫大的力量。
    张来轩先生欢喜喝杯酒,有一个小小的瓦盆,通常放一点咸菜,午饭前他总是吃点酒,就拿那一点咸菜下酒。要是没有酒了,他就脱下马褂叫火夫去当四毛六毛钱,买酒吃。他是一个很严正很慈祥的老人,具有安贫乐道的精神。
    张治中认为最受磨难而同时最有进益的时代,是从他的叔舅洪先生读书的时代。叔舅考过多次,虽没有进学,但许多进过学的人不及他,他一生没有旁嗜好,自小苦学。
    在教书时,对自己的约束很严,讲到学问,一点不放松,除教学生以外,自己一天到晚不断地诵读写作。他为人的不苟且,存心忠厚,态度端正,所以张治中是很敬佩的,与他永远保持很好的感情,每次回乡,总要去看望他,带给他一些礼物。
    十三四岁的时候,张治中去考秀才。为什么忽然考秀才?原因是那时科举制度在将废未废之际,不过八股已改作策论了。他在私塾读书,作文优异,先生认为可去试试,考一下秀才。父母都以为“念长书”的目的,是要猎取一点功名,而猎取“功名”的正当途径,自然是考科举,其实,对为什么要去考秀才,连他自己也是糊糊涂涂的。
    秀才考试分三个阶段:县考、府考、院考。张治中没有参加县考,是直接参加府考的。府考、院考都在合肥,是由父亲亲自护送去的,住在合肥城内一家旅店里。考试的日子,三更天就携起考篮和干粮进场,点名进场后,就封考场,出题,做文章,缴卷,出场,第一个程序,要一天两夜做完。
    考场里最难受的是大家不能出去解手,每人桌下有一个瓦罐子装屎尿,臭的熏人,闷气得厉害,真难过。
    那时发榜的方式,用一种圈形排列名次的先后,越是圆圈的里层,地位越高,大概圆圈中心点的一名是“府首”。张治中的名字离那中心点很近,好像是最里面的第二圈的前排,也就是说是前几名。
    当他再到合肥考院考的时候,都说:小秀才来了。但是他辜负了大家的希望,院考没有取上。
    父母的热望,亲友的期待,被泼了一瓢冷水。为什么取不上?张治中想来想去,认为自己的字写得太坏,别人一个格子端端正正写一个字,他却一个格子拉拉扯扯写两个字,或许这也许是没有考取的原因吧。
    吕德盛号是一家商店,在丰乐河镇上。
    丰乐河镇离张治中的家乡有九十里远,隔着巢湖,是安徽合肥县的一个市镇。这个市镇,以“毛行”为交易的重心,是鸡鸭鹅毛的出产地,通常是有人坐庄采购,经过三河,出巢湖,下芜湖,运销出去。
    丰乐河镇只有临河堤工的一条直街,吕德盛号是丰乐河镇上数一数二的大铺子。
    吕德盛号是一家卖布匹,糕饼、油盐、桐油、纸张、香烛、碗盏及其他杂货的百货商店。吕老板是一个典型的商人,很勤谨,很守本分;弟兄三人,他是老大,名叫吕为才。
    这一年,吕德盛号新收了一个学徒,这学徒便是张治中。
    张治中在考不取秀才以后,就想进学堂.但是家境太困难,不能供给他的学费,既然进不起学堂,又想继续去考科举。他自己当时还相信,以他的聪明,迟早总会取得功名的。不料科举又停了,于是这一个希望宣告破灭了。
    张治中的念头又转过来,既然无力进文学堂,如果有武学堂,何妨去考考。那时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扬州十二圩当哨官,听说那里要办一个随营学堂,他就到十二圩去投奔那亲戚。等了好久,随营学堂并没有开办,冤枉跑一躺,只得又挑着一个“失望”的担子回家。
    进吕德盛号当学徒,就是在这次郁郁回家之后。这是一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张治中的母亲的干女儿,是吕老板的老婆。他父亲与吕老板也熟识,便把他介绍进去了。
    吕老板知道他是读书人,仪表、态度、举止,与一般学徒截然不同,所以不把他当做普通学徒看待。三个多月后,他学会了打算盘,吕老板就叫他写帐,算帐。但是普通学徒应做的工作,他还是去做,像早起洒扫,收拾铺房,抹布架子,清理糕饼,洗茶杯,泡茶,客来敬茶,照应顾客,等等,还有老板盖新房子,他有时去做小工,也掏过阴沟。凡是他可以做的事,不待老板督率,常常自动地去做,一点不躲懒,工作相当勤快的。
    吕德盛号是两层搂的房子,学徒都睡在楼上一间宽大的房子里面,排列着许多床铺,又堆积着许多货物。也有一个时期睡在楼下柜台里,地板上。夜晚把被褥打开,铺在地板上,清早又把铺盖卷起,搬出来。睡得迟,起得早,不过并没有睡眠不足的感觉。
    张治中在这一个“宝号”中,除做日常工作外,唯一的安慰就是看书。最喜欢看《纲鉴》,其他书籍,只要能到手就看,他有手不释卷的精神。他不甘心就这样一生做一个买卖人。因此,他一面工作,一面考虑自己的前途。
    当时丰乐河镇上是没有报纸看的,每逢得着从外埠包货来的旧报纸,不管一张半张,不管怎么破烂,不管何年何月,他总是把它留下,里里面面看过够。
    有一次,忽然看到从芜湖包货来的一张报纸,是上海的《申报》,上面登着“安徽陆军小学招生”的消息,
    他认为这一个机会再不能放弃了,经过打听,他知道有一个瓜葛亲在安庆省城测绘学堂当学生区队长,并且知道他赶暑假回来了,张治中就找到了他,他答应在快要招考的时候通知张治中,并且在省里帮忙。
    一个很好做生意的活路,凭空地忽然放弃,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有点奇怪,他的父亲也不赞成这一着。同情他的、了解他的、赞助他的、还是他的母亲。母亲关心儿子的生活,更关心儿子的前途,学生意,这不是儿子的出路。如今既有了这样一个很好的机会,儿子想去,怎么能轻易放过。她又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东拼西凑,替儿子凑足了盘费,让他到安庆省城去投考。
    黄山的云彩依旧,巢湖的波光如昔。
    又一次离乡,又一次满怀希望,张治中朝着新的生活奔去,然而,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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