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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背弃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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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面朝正前方的弓箭手们随着阵型的变化很快被挤压成弧形队列,他们手中的木弓不断开合,将数以万计的白羽向阵外射去。无需瞄准,无需分辩敌我,这种漫射的战术目的便是防止乱军冲击本阵,因此所有身处阵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敌人。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三波羽箭过后,依然活着的溃卒们便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他们瞪大的双眼,无法接受数息之前的盟友已经变为仇敌的现实,但颤动的双腿凭着本能转变了方向。或是掉头冲向官军,或是转身溜向长白军本阵的侧后。
    哀嚎声和叫骂声在瞬间沉寂后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杀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们这些缺德家伙!”“大哥――”“兄弟――-”
    战术虽然残忍,但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没头没脑乱窜的喽啰兵们成功地阻挡了轻骑兵们的推进脚步。他们的战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叶叶风暴中的寻找海岸的小舟。他们以横刀为桨,在人群中激起一重重红浪,但已经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喽啰兵们太多了,被砍倒一层又逃过来一层。
    因为没有人进行组织,失去逃命机会的溃卒并不懂得拼死一博。他们在横刀下翻滚挣扎,在战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们或被骑兵们砍翻,或者被来自长白军的乱箭射倒。
    地狱般的惨景没赢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战场上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多年与官军作战得出来的经验告诉他,此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对方速度优势已失,没有速度的轻甲骑兵战斗力与普通步卒相差无己。“贴上去,长枪手贴上去!”王薄像疯子一样用力挥舞着战旗。他还没有败,他还有机会创造奇迹。
    在仓猝中成型的圆阵猛地向外张开,就像一朵已经沉寂了数百年的昙花,一瞬间怒放。白蜡为杆,黑铁为锋的长矛向四下扩散,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挑飞,将人世间最浓烈的颜色洒在蓝色的天和黄色的大地之间。哪怕绽放的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但他们绽放了,挥洒了,无所遗憾,无怨无悔……。
    手持单刀的轻甲步卒沿着长枪手开出的血路冲杀向前,推倒挡在自己面前的盟友,直扑官军轻骑。他们的训练程度与对方相差甚大,几乎一招之间便分出生死。但第一个倒下,第二个冲上去,第二个倒下,第三个和第四个毫不犹豫,直到把马背上的骑手累垮,直到把敌人从战马上扯下来,一同变为尸体一同混为尘埃。
    博陵轻骑第一次遇到这样强悍的对手,一时间居然被逼得不断后退。“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张江和吕钦大声命令,约束着本部兵马放弃与敌方纠缠,到远方重新整队。但此刻战场上的形势太混乱了,官军包裹着喽啰,喽啰们包裹着官军,你挡了我的路,我绊了你的脚,根本不可能轻易分开。
    “擂鼓,擂鼓催战!”王薄大声命令。战场上,喽啰们几乎是以三到四个换对方一条命,但按照这个比例互换下去,他的长白军完全可以拼垮对方。只要逃在战场外围的刘春生和孙宣雅等人反应过来,稍稍帮一点忙,今天的胜利将属于义军。
    “咕噜噜………”疯狂的战鼓声从王薄的中军响起。伴着鼓点,圆阵扩张得更快,更急,如投石击开的水波,连绵,柔软,却很难阻挡。
    “隆隆、隆隆、隆隆……。”官军中也有鼓声响了起来,短促、激越,先如猛兽扑击前的咆哮,进而像山洪突然决堤。闻此鼓声,正在指挥着长白军扩大战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蛰了一般楞了楞,然后仰面朝天,厉声大叫,“骑兵,出击,正前方,出击―――”
    “出击,拦住他们。出击――”传令兵没有余暇再四处跑动,直接在军阵中以最大的力气狂喊。祸事来了,他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在两次仓猝的变阵过程中,长白军的防御阵型已经松懈,而敌军的具装甲骑正在一旁虎视眈眈。
    他们先前沉静如山岳,此刻却如浅龙出渊。迅捷,灵活,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杀向王薄的中军,试图一剑封喉。
    无须王薄命令,反应过来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转身,尽最大可能,将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这才是敌军的真正杀招,先前的侧翼突破,趋溃卒冲阵,不过是敌军主将玩的一个花样。此人太狡猾了,简直比狐狸还奸诈,比毒蛇还阴狠。长白军大当家王薄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只可惜稍稍慢了半拍……。
    半拍已经可以决定生死。
    仓猝射来的羽箭根本无法给予人马皆披重铠的铁骑以重创。大部分羽箭错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标,极少几支命中,但力道却明显不足,被生皮和薄铁编就的甲叶轻轻松松地挡在了身体之外。即便受伤,具装甲骑也不敢主动放慢速度脚步。连人带马的重量已经超过千斤,一旦被身后的同伴撞上,结果肯定是彼此都尸骨无存。
    “端槊――”李旭吼声穿透面甲,传进几个亲兵的耳朵。紧跟在他身边,唯一手中没有长兵器的周大牛举起号角,奋力猛吹,“嘟――嘟――呜呜呜呜呜呜”死亡之声喷涌而出。他兴奋得浑身战栗,没有被面甲掩盖的面孔被热血涨得通红。很多年了,他终于又找到了这种酣畅的感觉,令人如饮醇酒,只求一醉。
    醉卧沙场是多少马背上谋求功名者的梦想。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却如盛开的春花一样绚丽壮烈。生也罢,死也罢,梦也罢,醒也罢,这一瞬便是一生,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够精彩!
    踏着角声,骑兵们将千余支长槊端成了三道横线。他们穿过利箭之幕,以坚定而沉稳的步伐向前推进。他们带起滚滚烟尘,向怒龙般扑进了王薄的中军。
    仓猝转换目标的弓箭手们只来得及射出两矢,仓猝转身的长矛手们还来不及为矛尾找到支撑,仓猝迎战的长白军轻骑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只有一件薄甲护身的流寇轻骑被三尺槊锋毫不费力的刺穿,整个人从马鞍上被挑飞起来,于半空中洒下一股股热血。
    没有惨叫声,没有呻吟声,甚至也听不见失去主人的战马所发出的哀鸣。所有声音在一瞬间被沉重的马蹄声和铠甲铿锵声吞没,天地间仿佛失去了颜色,只剩简单冰冷的黑与白。黑色的铁甲、白色的槊锋、黑色的身体、黑色的战马,还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汇流成河……
    王薄从没见过如此犀利的攻击,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数息之间,他没有发布任何应对命令,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着麾下的喽啰们前仆后继地倒于对方马蹄下。他像一个刚刚上战场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时发抖。他像一个已经脱离了躯壳的灵魂,望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无喜无悲,无哀无乐。突然,他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嗓子眼发甜,一股滚烫咸腥的东西只冲脑门。“全扑上去,跟他们拼了!”他喷出一口血,喊得声嘶力竭,满脸是泪。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自己积攒了近两年的班底冲向了战场正面那千余铁骑。没有队型,也没有次序,他们重重叠叠,就像扑向岩石的海浪。他们毫不犹豫,就像扑向野火的飞蛾。在抹干泪眼的同时,王薄几乎看见了袍泽们的魂魄,星星点点,就像夏末的萤火虫般盘旋着从战场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纯净的那片蓝,永远不再有饥饿,不再有恐惧。
    王薄猛地加紧坐骑,直冲向前。他的弟兄们在被人肆意屠杀,他不能放弃这些同伴而独活。
    挡于坐骑前的阻力却骤然加大,经历了短暂的奋勇之后,长白军的大小喽啰们马上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认清了自己和对手之间的差距。那些被钢铁包裹着的“猛兽”不是他们所能阻挡,虽然对方只有千余骑,但每一骑都足以当千。
    千个一千即为百万,那是百万武装到牙齿的雄师,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想发点小财,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平头百姓。输给对方没什么丢脸的,承认战败以也算不上可耻,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们转身、弃械,当着自家主帅的面狼狈而逃。
    “站住,站住,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儿!”王薄大声叫嚷,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溃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战败,但无法忍受这样的惨败。对方总计只有五千余人,对方的人数不到己方参战人数的八分之一。就在数息之前,他分明还占据着战场的主动。可现在,他却毫无疑问地败了,从颠峰跌向低谷只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弹开的功夫。
    有几个喽啰犹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们追过来了!”喽啰们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必须逃,被那些铁甲“猛兽”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当家事后怪罪,也好过被“猛兽”踏上,落得死无全尸。
    “督战!督战!”王薄接连砍翻了几个无视其威严的溃兵后,祭起了最后的杀招。督战队完全由他的心腹组成,装备为整个军中最精。惨叫声立刻在人流中再次响起,身披红罗绵背裆的督战队在自己人中间大开杀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脚步的喽啰们都受到的同样的对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级。
    “啊!”溃卒们发出大声惨叫,转过头,互相推搡着远离向自己挥刀的屠夫。他们不小心挡住了疾驰而来的铁骑,被长槊刺穿,身体在槊杆上哭喊挣扎。他们瞪大惊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着死亡洪流一点点向自己推进,既不敢迎战,也不敢再逃,胡乱挥舞着胳膊放声大哭。
    为了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铁骑冲入敌阵之后,开始按预定的序列分散。他们以十几个人为一小队,在长白军的队伍中往来盘旋。每一支队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见血。王薄通过血腥手段组织起来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长白军已经混乱的军阵很快被铁骑们分割成一块块放在砧板上的肉,随之都有被剁碎成馅的危险。
    失去了来自中军的指点和监督,先前与轻骑们缠斗的喽啰们也纷纷放弃了自己的对手,转身加入逃兵行列。整个圆阵支离破碎,任孙吴重生也不可能将其粘合。摆脱了对手死缠滥打的轻骑兵在张江和吕钦等人的组织下快速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去为在敌人中军往来冲突的同伴锦上添花,而是绕了两个半弧型,围杀那些战场边缘的旁观者,不给他们恢复勇气和信心的机会。
    长白军抵挡不住骑兵们如水泻地般的攻击,节节败退。已经杀红了眼的王薄带着亲兵和督战队不断组织起新的防线,每一次都无可奈何地看着防线像河滩上的沙堡一样崩溃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铠甲和胯下的坐骑也被血染成了赤红色。那些血没有一滴是敌人的,全部来源于他自己和自家喽啰。曾经有一瞬间,他试图带着亲卫和督战队进行一次反冲锋,不为扭转战果,只为吐一口恶气。但这个过于“美好”的愿望很快被现实砸了个粉碎,官军只出动了两百骑兵,就冲散了他组织的反攻。如果不是亲兵奋力营救,王薄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有机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大当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头目跑到王薄身边,大声劝告。他不是第一个向王薄谏言撤退的人,其他几个都被王薄当场砍杀了。但这次,王薄却犹豫了一下,将刀锋指向了不远处的铁骑。
    “子房,你走吧,我留下来给大伙断后!”曾经豪情万丈的王大当家笑了笑,低声命令。
    “大当家先走。大当家将来给大伙报仇!”仿佛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几个亲卫齐声苦劝。
    “报仇?”王薄仿佛听见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裂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我不走,我要和你们一道死。咱们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笑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呜咽,进而泣不成声。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只是命运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姓李的能力、才华都是他的百倍,遇到这种对手,他的后半生已经注定黯淡无光。
    既生王,何生李。曾经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宁愿死,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马前,胜过混混噩噩地渡过后半生。
    “好,咱们一起死!”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惨笑,拎着刀,站在了王薄身边。临近的数百喽啰看见王薄停下了坐骑,也狂笑着,快速向他靠拢。
    他们都是当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乡,经历了数年的挣扎,如今终于可以走向结局。他们的路也许走歪了,但当年起兵的动机,却决没有错。
    他们不是野草,不该被人割去添沟渠。他们曾经试图建立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国度,但最终除了制造灾难外,却一事无成。
    大伙已经都倦了,像王薄一样疲惫。姓李的在博陵干得不错,如果他是上天派来那个结束乱世的人,大伙宁愿用生命为这一切做个见证。
    “长白山下好儿郎。,纯着红罗绵背裆……。”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低声唱道。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亲兵和督战队低声而和。他们还记得当年那个知世郎王薄,那个为了大伙提刀,而不是踏着大伙肩膀谋求各人功业的王大当家。
    听着这首自己亲自撰写,亲自谱曲的战歌,王薄的心头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该畏惧,也无所畏惧。这么多年,无数袍泽已经死了,自己马上就要跟他们去团聚。
    忽然,他觉得自己脖颈一痛,整个人软倒在马鞍上。
    “大当家,活着才能有机会!”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趴在王薄耳边说了一句,然后拨转王薄的马头,一刀捅进了战马的屁股。
    “大当家给我们报仇!”身穿红罗绵背裆的亲兵和督战喽啰们,跟在子房身后,一道扑向了具装铁骑。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天地间刹那仿佛响起了隐隐的歌,萦萦,绕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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