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在回家的路上,涿郡太守崔潜的心情依旧无法平静。他没想到自己还有重新掌握军权的这一天,更没想到李旭居然毫不犹豫地将五千兵马和一郡之地交到了自己手里。回忆一下当年自己的家族在李旭出来乍到时所犯的那些错误,他就愈发感到惭愧。换了别人在博陵主政,此刻崔家肯定是重点被压制对象。只有李旭,只有这个平时看上去大咧咧但在关键时刻很少马虎的李旭,在他犯了错后还能量才而用。并且一旦他有了些许功劳,立刻毫不犹豫给以提拔。
他是博陵军中第一个民政军务一手包揽的地方官员。虽然又要短暂地离开决策核心,但所拥有的权利和所担负的责任,几乎超过了李旭身边的所有其他兄弟。甚至可以说,李旭把博陵军的未来交到了他手里。如果他崔潜不能为众兄弟走出开疆拓土的第一步,博陵六郡的发展也就到了头。反之,如果他崔潜把这一步大大地迈了出去,博陵军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崔兄此去任务艰巨!”张九艺骑着马从背后追上来,与崔潜并络而行。军中其他核心人物都是跟李旭一道来博陵赴任的,所以宅院都集中在大将军府周围。只有他和崔潜两人的家原本就位于博陵城风水最好的地段,也就是地方望族的聚集区。
“无论多艰巨,我都只能进不能退。那是咱们六郡的后踵。要想将来有所发展,后踵必须站得稳。否则,真的要像大将军说得那样,用不了多久,连窦建德都敢欺负上门了!”崔潜稍微放慢了些马速,笑着跟张九艺解释。
最近一段时间风云巨变,二人心中都有很多感慨。但出于所在位置的敏感性,他们本能地保持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李旭治下只有五个半郡,其中博陵和上谷都算比较繁华的。如果最繁华的两个郡守相互勾结,将严重威胁到六郡大总管的地位。所以,即便李旭不怀疑二人图谋不轨,张、崔二人和他们的家族也会尽量避免给人留下话柄。但今天,崔潜和张九艺两个却暂时抛开了平素的那些忌讳。他们的心还被刚才那一幕温暖着,急需有人能分享自己的感受。
“是啊,如果被窦建德比了下去,咱们的脸真的没地方搁了。他原来只是高士达麾下的喽啰,连咱家将军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张九艺轻轻摇头,满脸感慨。
时势造英雄。乱世里,有兵有刀的就是王。不管原来是扶犁的还是赶车的。反倒是簪缨之家,掉过头来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刀子剁到身上还不能挣扎,否则会被剁得更狠更烂。
“你还别看不起他的出身。姓窦的麾下人才不比咱们这里少。光那个程某人的眼界和心胸,就能把咱们这边很多人比下去。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谁能想到他原来是个山贼!”提起窦家军的发展,崔潜亦是满怀感慨。正是因为这个对手的快速崛起,才促成了六郡内部的空前团结。如果没有窦建德和他麾下县令那封信,真不知道大伙会不会尽心支持李旭的新政。
“他心胸再广也比不上咱家将军!”张九艺悄悄地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表达的方面,“说实在的,我今天真没想到你敢主动请缨。更没想到大将军眼睛都不眨就答应了你!”
回头看了看已经隐入夜色中的将军府,崔潜面带微笑,“我也是赌一次。我相信大将军的心胸和为人!”
“想当初,咱们几家真是看错了将军!”
“不是咱们几家中的老人看错了,是世道变了!”崔潜又向后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回应。“咱们几家的老人当初谋划赶走他,不过是欺他根基浅。其实咱们这些人一直所看重的根基,未必真如想象中那么牢靠。人家平素尊重咱们,不过尊敬咱们祖上做过的那些事情。而现在这世道,如果你自己没本事,就像趴在一堆金子上睡觉的猪。祖上的余荫再厚,早晚也有被挥霍尽的那一刻!”
说到这,他抬起头,仰望漫天的星斗。“而真正有本事的人就不同了。他们站在高山之上,伸手便可以勾到天空。想摘哪颗星星,尽管伸手去摘便罢。不受什么限制,也没必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就是退之今天主动请缨的原因?”张九艺笑了笑,明知道对方口中有本事的人是谁,还故意刨根问底。
崔潜收起笑容,郑重点头。“九公子可记得一句古话?乱世之时,不仅仅是君择臣,臣亦随时准备择君!”
“退之说得是,张某今日也有同感。”向来勇于藏拙的张九艺轻轻点头,“我观天下英雄,能像咱家将军这样身经百战,纵横沙场数载难逢敌手的帅才几乎没有。难得的是他还能虚怀若谷,不骄不燥。即便一时被触了逆鳞,也能容人把话说完。甚至能包容暂时与自己政见不合者。祖上曾经说,一个人的心胸有多宽,他的成就便有多大。将军能把咱们六郡的豪杰都包容进去,他就能在六郡站稳脚跟。如果将来他心胸能包容整个天下,咱们这些人也能跟着重现祖上辉煌!”
祖上的辉煌,这恐怕是每个豪门子弟从生下来便被灌输的。所以每每被提起来,都会令人血脉沸腾。但崔潜的血却没有被张九艺的话所点燃,“我之所以死心塌地为中坚谋划,不光是看好他的未来!”微笑着摇头,他低声说道。作为经历过一番沉浮者,他才真正了解眼前机会有多可贵。
“这个我知道,退之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张九艺摆手,做出了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
“也不光因为当年他明知道几家欲推我为博陵之主却依旧能放我一条生路的缘故。”崔潜继续摇头,“我追随他,是因为他这个人不但能共患难,而且能共富贵。这天下英雄,能做到前一项的人比比皆是。但你记着我今天说的话,能共富贵者,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完!”
李将军是个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富贵的人。虽然眼下他的发展前景并不明朗。得出此结论的不止是崔潜一个,当十二字治政方针及新任涿郡太守人选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之间传遍后,几乎大多数六郡英杰都认定了这个道理。
他可以共患难表现在其昔日对李渊、对张须陀这些恩人的态度,以及对麾下弟兄的包容上。而其可以共富贵,则表现在他肯将已经到手的利益以及尚未到手的利益,摆到明面上开诚布公地和所有人分享。至于这些过人的表现是故意做出来给大伙看的,还是出自本性,没有人愿意去深究。一个做事讲究规则,懂得自我制约并容纳别人意见的主公,总比那些一意孤行,心中只容得下自己的独夫更让人放心。至少,大伙在替他卖命时,不用担忧背后被他捅上一刀。
而大伙给予李旭的回报则是,成袋成袋的米粮,成堆成堆的铜钱和高涨的信心与热情。卖官鬻爵的事情得到了民间大力支持,短短半个月内,就有三个正六品,五个正七品和二十几个正八品的散职被大富之家买了去。其余像正九品儒林郎,从九品将仕郎这种只有几百石谷子便能换回来的小官帽,更是卖到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数量。很多人并不在乎自己所买的散职到底有多大,将粮食运到指定地点后,拿着写上自己名字的告身转头便走。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身份,或者说,他们梦寐以求的是官府对自己并不比传统豪门子弟矮半头这个事实的承认。
比卖官鬻爵更令百姓欢迎的是那个尚武令。毕竟这年头很多人家里没有什么存粮,他们唯一能出卖的就是自己的勇气和力量。而博陵大总管的尚武令给了他们一个比较公道的价格。斩首三级可策勋一转,策勋三转升官一级。一转勋为五亩地外加一匹绢,一级官为五十亩地,也等于普通士兵只要在多次战斗中杀死总计九个敌人而自己活了下来,就能得到六十五亩地和三匹绢。这个数量的田地和财帛虽然不能保证他一跃成为富豪,但至少能保证他自己和身背后的家人能够永远衣食无缺。
况且,随着财富而来的还有别人的尊重,文职散官可以买卖,武职却无论实散都只授不卖。同样是九品芝麻官,腰里别着把横刀者与头上戴着软帽者相遇,持刀者的下巴简直可以翘到天上!
因为,他们拥有富贵靠得不是财富,不是祖上的余荫。他们靠得是自己。
酒徒注:关于秦、罗二人的遭遇,在第六卷结尾写了啊。晕倒,怎么没有注意呢。当初大伙以为李旭已经死了,裴仁基借机割了萧监军的头,带领齐郡子弟造反。那时候,秦、罗除了投奔李密,哪还有别的选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