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夜时分,旭子被窗外的风声吵醒。那是来自塞外的胡韵,如波涛乍惊,风雨骤至。他翻了个身,用胳膊支撑起脑袋看向屋子中央的火盆。上好的檀木精碳烧得正旺,隔着白铜打造的镂花烟罩,透出一层层淡粉色的柔光。在这时明时暗的柔光下,屋子里的一切显得非常虚幻,包括身边熟睡的脸,还有隐隐带着水迹的眼角。
旭子知道萁儿在担忧着什么。虽然对方从来不曾明白地说出来。可是到了这个年纪的他,已经不再是对一切都懵懵懂懂的青涩童子。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冬夜,陶阔脱丝也是这样祈求,当时,她的胴体在炭火的照耀下是那样的神圣和美丽。当时的他内心里充满了渴望和感动。而现在,他能清楚地触摸到对方心中的绝望。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李旭一直认为,如果当时自己再勇敢些,再做一些努力,陶阔脱丝会毫不犹豫地跟自己离开。他痛恨自过己的懦弱,后悔过自己的青涩。但是,现在的他却清楚地知道,陶阔脱丝出现在帐篷内的一霎那,早已对两个人的未来作出了决定。
她根本没打算跟自己走。她要留在部落中,尽族长女儿对整个族群的义务。那在炭火中不断颤抖的身躯,只是未来对即将的分别做一点点补偿!
同样曾经要求他将自己抱紧的还有石二丫。自两人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旭子就认为对方一定试图索取什么。但一直到人生的最后,二丫一直在给予。她没有从旭子手中拿走任何东西,除了一份浓浓的思念与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旭子后悔自己没有早一天理解二丫。他一直认为,自己当年将二丫强拉入怀抱,很大程度是因为孤单,是欲多于情。然而,在二丫的身体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变冷时,旭子才终于明白,自己喜欢二丫,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艳。
她的倔强、她的大胆,她那经常耍出来却骗不过任何人的小聪明,以及为改变自己的境遇所作出的种种努力和一次次受到挫折后的失望,都深深地刻在了旭子心头,永远涂抹不掉
在二丫飞走的瞬间,旭子已经彻底长大。他不但明白了自己身边的女人,而且明白了自己。
他们都是生长的岩石缝隙中的野草,虽然根植于贫瘠,却从没放弃过对阳光、温暖和未来的追逐。
今天,在萁儿展示她狂野的一面瞬间,李旭立刻察觉到了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样,萁儿也没有要求自己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双臂之间炽烈的环绕。但是,旭子却清楚地知道,同样的事情上他决不会再犯第三次错误。
有关皇家赐婚的事情其实不止是一个传言。这个月初,为了促进相互之间的“友谊”,河间大总管窦建德曾经写了信来,郑重建议,为了不辜负皇帝陛下的厚爱,由博陵与河间两家联合出兵,驱逐已经渗透到汲、魏、武阳三郡的瓦岗军势力。战争结束之后,李旭可以顺利抱得美人归,窦建德也可以重新恢复北运河两岸的秩序。
这个建议被李旭当场压下,至今也没做任何回应。时德方和赵子铭二人为此非常光火,私下里没少找他理论。二人一致认为博陵不该拒绝这个送上门来的良机。眼下大隋失其鹿,谁从朝廷那里继承的东西多一点,谁将来夺取天下的胜算就多几分。
但李旭却不想接受这个机会。更不愿意放弃自己对萁儿的承诺。
他当然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帝王女婿的身份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利益。那会让一直困扰着他的血脉问题从此烟消云散。特别是在两个人有了一个流淌着“高贵”骨血的孩子之后,无数持门第观念的“俊杰”会蜂拥到博陵来为他的孩子效忠。但是,他同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不但会令萁儿伤心,而且会违背自己一直坚守的信条。
人不是畜生,并不需要通过品种的血脉来证明自己的高贵。抗争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在最困窘时刻,他都不相信一个寒门子弟无法通过自身努力获得世人的承认。现在,他已经拥有了一个渐渐稳定下来的根据地,又何必赶着接受世俗偏见的“恩赐”。
况且,即便迎娶了杨吉儿,获得一部分士大夫的认可,他一样无法做与自家实力不相称的美梦。罗艺不会因为他成了杨家的女婿就臣服于他,窦建德在羽翼丰满之后,也不会因为博陵六郡是杨家女婿领地的缘故,放弃对此的窥探。至于自己的“族叔”李渊,亲情不会影响他与博陵眼下的盟友关系。同样,在对博陵取得明显的优势后,他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存在,放弃将天下归为一统的雄心。
与皇家联姻,会为旭子解决一部分困难。但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实力。看清楚了其中门道的李旭决定以拖延的态度应付朝廷的拉拢。他不想给世人造成自己背弃杨广的印象,但也相信瓦岗军有足够的实力让王世充过不了黄河。虽然对李密的用兵才能没任何把握,但是,旭子知道有徐茂功和那个翟让在,瓦岗军无论经历多少次败绩,都不会彻底被击垮。
眼下,他不再需要朝廷的恩赐,也不再需要士大夫们的认可。他需要的仅仅是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发展壮大的时间。
“我很快会给你一个交代!”望着萁儿熟睡的脸,他低声承诺。
明知道妻子不可能听见,笑容还是浮上了他虬髯纵横的面孔。他看见妻子的嘴唇被炭火烤的像一颗娇艳欲滴的红樱桃,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写满了诱惑。而这颗樱桃和所有诱惑连同屋子里的静谧与幸福都是属于他的。无论谁,无论哪家势力想破坏,都要先问问他手中的黑刀答不答应。
他收回被空气晾得有些冷的胳膊,准备继续在寒冷的冬夜里做一个温暖的梦。但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却从风声的背后透了过来,像屋檐上断裂的冰凌一样令人警觉。
“口令!”窗外的黑夜中,有人低声喝问。
“平安!”回令的声音很低,隐隐带着某种焦虑和疲惫。然后,人语声就变得细细碎碎,无法再被清楚地分辨。同时,睡在对面耳房的小翠警觉地爬起来,捧着油灯走向外厅。
片刻之间,李旭已经披上了衣服,快步走到了屋子门口。“你去睡吧!”他接过油灯,向小翠吩咐。“来人应该是周大牛和赵司马,如果萁儿问起,就告诉他我去前院的书房了!”临出门之前,他又解释了一句,然后快速合拢门,把温暖挡在寒风的势力范围之外。
正如李旭从低语中分辨出来的那样,来人是周大牛和赵子铭,两人都被夜风吹得不轻,鼻孔中不断地向外滴清涕。见到主帅这么快便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楞了一下,然后赶紧抱拳躬身。
“不要多礼!”李旭伸手托住二人的胳膊,然后向赶来侍奉的亲兵们大声吩咐。“赶快把书房的炭盆升起来,给周将军和赵司马各取一床被子!再去厨房传人,烧三大碗姜汤!”
亲卫们答应一声,快速远去。待屋子里的蜂蜡香烛都被点起来后,赵子铭用力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汇报:“有两件事情,属下无法判断其利害,所以不得不找人商量。而周将军听了之后,建议这两件事情最好早点让你知晓……”
“其他人没被你们两个惊起来吧!”李旭笑着打断他的话。他不怪赵子铭进退失据,但不希望自己和司马和侍卫统领的行为给其他人造成太多困扰。眼下博陵六郡最需要的是安定,几个核心人物的行止是否沉稳往往会在民间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
“只是我们两个人。今晚军中轮到赵司马值守。而属下刚好负责下半夜的巡逻。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惊动第四个人!”周大牛点点头,非常认真地解释。
他的话又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书房的门再次打开,几名亲卫抱着重新点燃的炭盆入内。锦被、热茶、手炉也陆续送到。有股檀木香气开始在屋子中弥漫,暖暖地,令人暂时忘记屋子外的寒风。
直到屋子完全被炭火烤暖后,李旭才示意赵子铭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吧,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惊诧?”
“有两件事情!福祸都很难料!”被主帅镇定的行止所感染,赵子铭的心也渐渐沉稳了下来。“上个月,霫人的大可汗苏啜西尔病死,他的弟弟苏啜附离接管了西尔可汗的所有权利,包括妻子!”
“是王可望将消息送回来的?”李旭皱了皱眉头,追问。王可望是李旭在草原上那间货栈的掌柜,同时,也承担着一部分及时将草原上动静送往中原的任务。眼下草原上已经降了大雪,送一封情报到博陵来,也许要付出几条人命为代价。但霫部汗位更替,绝不值得王可望下这么大血本。草原上父子相承,兄终弟及的行为司空见惯。只要不是亲生母亲,后任大汗娶前任大汗的妃子没任何道德障碍。从汉人角度来看,此事有悖伦理。但从草原上的生存环境来看,正是这种继承关系,才保证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能继续活下去,而不是被生生饿死。
不待赵子铭斟酌好答案,周大牛在旁边抢先补充,“是潘占阳大梅禄拜托王可望送消息回来的。他在信中还说,苏啜附离告祭狼神时,阿史那古托鲁,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三人同时先后到贺。启民可汗虽然在病中,也派了他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前来贺喜。几家阿史那把酒言欢,好得像亲骨肉一样!”
“他们本来就是亲骨肉!”听完大牛的话,李旭咧嘴而笑,眉宇之间却带出了淡淡的苦涩。不怪赵子铭和周大牛二人进退失据,即便是他,听完了后半段叙述也无法再沉住气。这两年正因为始必可汗和几个弟弟互相之间明争暗斗,突厥人才没有对中原造成致命威胁。而几个阿史那突然言归于好,对于距离草原最近的博陵和幽州,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子铭扯了扯搭在肩膀上的被子角,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塞外的阴寒。“阿史那咄苾的牙帐在五原,阿史那俟利弗的牙帐在克鲁伦,距离索头水都有近千里远。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月牙湖边,肯定不只是为了喝场酒!”
几个大部落的聚会,当然也不是只为了喝酒吃肉。数年之前的徐大眼就利用草原上的冬天,整合月牙湖畔的所有霫人,为索头奚部准备好了要命的坟墓。如今,同样的事情又在草原上重演,只是众埃斤们的合伙算计的对象换了另外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是整个大隋。在突厥人眼里,可没有杨家、李家、王家和宇文家的分别。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原。每当中原衰落之时,都是塞外部落南下的良机。
只可惜,在此时,还有人想着利用突厥人之手复自己的家仇,还有人把突厥人作为自己争夺皇位的强力后盾!
“他们可能需要准备上一个冬天!咱们还有时间应对!”周大牛见李旭脸上难看,笑着替主帅分忧。
“你说得对,草原部落做事,一向没什么时间观念!”李旭笑了笑,自我安慰。冬天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所以两三个月之内,他可以确信自己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但春天到来之后呢?谁肯跟自己并肩抵抗远道而来的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