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东西藏在这儿。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电影票根儿,捡来的戒指,不记得是谁送他的弹弓,还有不少书,不过项西都没看过。
这些东西每件都有来历,像脸上那个创可贴一样,项西执着地收藏着它们,就好像没了这些东西,他会忘了很多事,或者说……他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不过他本来就不知道他是谁。
今天项西来这儿不是怀旧,他是来拿钱,八百。
程博衍换车窗玻璃的钱。
项西在角落的一个柜子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铁皮盒子。
里面有几卷钱,是他偷偷存下来的,他没有身份证,办不了卡,也不放心用别的身份证去办卡,于是用了最原始的方式来藏钱。
数出来八张之后,他把钱又重新卷好,塞了回去。
程博衍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有点儿头晕脑涨的,在路边站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去拿车。
低头往前走了两步,从身后快步走上来一个人,直接一转身拦在了他面前。
他差点儿一头撞过去,皱着眉一抬眼,看清了拦住他的是展宏图。
“能不要每次都弄得这么一惊一乍的么?”程博衍看着他。
“我跟后头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这脸色,”展宏图也皱着眉看他,“不知道的以为你磕大了呢……”
“有事儿?”程博衍打断他的话。
“嗯,”展宏图拉开羽绒服拉链,从内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不知道够不够,不够你说。”
程博衍叹了口气:“不说了不用了吗?自己拿着吧。”
“放心,我每个月碰瓷比你挣得多。”展宏图说。
程博衍没说话,展宏图有些挑衅又有点儿倔强的眼神看起来挺有意思。
不过一想到这小子之前编的那些瞎话,他又立马有些反感,亏的自己还因为那声“哥”和这些瞎话同情了半天。
“行吧大款,”程博衍从他手里抽出信封,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跟我去修车,万一不够呢。”
“行。”展宏图回答得很干脆。
程博衍带着展宏图去拿了车,本来他是想去自己比较熟的那家修车店换玻璃的,便宜,但展宏图这德性……他决定去4s店让人家坑一把。
车上有一箱牛奶,他拿了一盒喝了:“喝么,自己拿。”
“不喝,”展宏图摇头,“胃疼。”
“长瘤子了啊?”程博衍斜了他一眼,“很恶的?”
“靠,”展宏图乐了,“这么记仇。”
“就你这生活状态,没胃病得算奇迹,”程博衍指了指后座,“那儿有个暖手宝,插上捂一会儿吧。”
“插哪儿?”展宏图拿过暖手宝,“点烟器里?”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
“这么先进……”展宏图把暖手宝插上,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程大夫,你人挺好的。”
“是么,”程博衍笑笑,“看对什么人,搁你这儿就是个误会。”
展宏图倒是没生气,只是啧了一声:“随便,不过看在你在别人那儿是个好人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程博衍没理他,他捏了捏暖手宝,转头看着裂了的车窗:“我不叫展宏图。”
“哦。”程博衍挺平静,现在展宏图就算告诉他其实他是个女的,他都不会吃惊了。
展宏图把暖手宝放下,搓了搓手,把右手伸到了他面前:“项西。”
“要取经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现在是往东走,取经等修完车吧。”
“我是说我叫项西,”展宏图收回了手,“我的名字叫项西。”
项西?这名字比展宏图好听点儿,还挺符合这小子不说话时的样子。
但他不打算相信。
到了店里,修车的工人看了看车窗,说是可以马上换,有玻璃。
“一千一。”工人拿过价目表说了一句。
程博衍笑了笑,靠着桌子没说话。
“操,这么贵,你们是不是看他长得挺有钱的就坑啊,”项西低头从兜里掏出钱包,打开又抽了三张一百的出来,“还是看我长得太好欺负了?”
程博衍本来只想做个样子,别说这三百,就是那八百他也没打算要,他不想跟这人再有什么交集。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项西的那钱包上时……再看到钱包背面一道圆珠笔的划痕……顿时想拿出手机拨打110。
警察叔叔!这儿抓到一个贼!
“钱包不错,”他说,“你业务开展得不错啊,什么都干。”
第7章
项西觉得自己平时挺谨慎的一个人,跟馒头那型的一比,他简直就是老成持重心思缜密的一个……混混。
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说瞎话忘了续杯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顺手就把偷人的钱包给拿了出来。
而且程博衍的眼神儿也够好的,他反应过来了都没时间把钱包再塞回去。
“哎……哟……”项西捂着肚子蹲下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胃疼还是在哀叹自己在程博衍眼里形象落入万丈深渊,最后又拉长声音叹了口气,“哎——”
程博衍一直看着他,他蹲地上不说话之后还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拿出一张卡递给收银的小姑娘:“刷卡,弄好了给我打个电话。”
项西抬起头想说还三百给你,程博衍蹲到了他跟前儿,拉开他羽绒服的拉链,把那个信封塞进了他衣服里:“两清了,别再来找我。”
不等项西开口,他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店门外。
项西追出去的时候看到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没两分钟就消失在了路尽头。
“牛逼什么啊!”项西啧了一声转身回了店里,往收银台上扫了一眼,这才整了整衣服,把信封重新放回内兜里,慢慢晃了出去。
程博衍看不起他,而且还烦他,不想再见到他……当然他也没打算再去找程博衍,这种心情他能理解,他觉得他特别能理解别人对他那种避之不及的心情。
特别,能理解。
因为他自己也一样。
四千块呢!
但程博衍这次的话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郁闷,并不像以前那么能一笑了之,也许是因为他挺长时间没这么接触过“正常人”了吧。
之前最后跟他聊过的“正常人”是大洼里20号的短租客,三十多岁的一个摄影师。
那人去过很多地方,拍过很多类似赵家窑这种地方的照片,项西看过他笔记本里的赵家窑,看着都不像是自己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了。
“你这拍得不对,一点儿也不脏乱差。”项西说。
“你看到的只有脏乱差吗?”摄影师说,“我看到的只是另一种人生。”
项西不懂,盯着照片看了挺长时间:“我的人生也在这里面吗?”
“在啊,我的人生也有一部分在这里面,”他说,“我在这里的一个月人生。”
“太虚了诗人,”项西想了很久,笑了起来,“你只是看戏的,你不知道这里的人生是什么样的,要知道了你肯定不想知道,有出息的杀人放火没出息的偷鸡摸狗,更没出息的张嘴都喊不出声儿来。”
“你挺有意思的,跟其他的人不一样,”摄影师很有兴趣地说,“有机会我们再多聊聊。”
不过后来他俩没机会再多聊聊,这次聊完第三天,摄影师的钱和卡都被偷了,一起被偷走的还有装着各种人生的箱子。
于是他被迫离开,走之前给了项西一张名片,说以后联系。
项西把名片放在了同奎胡同的那间破屋子里了。
没过几天,他看到平叔拿着摄影师那个据说十来万的相机在摆弄,当然,里面的人生都已经没有了。
他还感慨了一会儿,还真就是看戏的人眼里的人生呢,眨几下眼,就被抹掉了。
其实说起来,他也爱看戏,主要是闲的,除了给平叔上供,余下的时间里他都有些无所事事,于是别人看他,他也看别人。
比如程博衍,不过程博衍不稀罕看他,他想看程博衍,人家也不让他看。
简直没地儿说理去。
寒假结束之后,平叔的家人走了,项西又回到了17号。
挺没劲的,就这么重复着的无聊生活。
下午他出去转了一圈,自己一个人,没跑远,怕碰上驴脸的人。
驴脸跟平叔一直有仇,具体什么仇却没人知道,他俩自己估计都不知道,无非就是你抢了我的活儿我占了你的地儿,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特欠抽。
但以前两边的人碰上了也没这么提裤子上去就打的,项西感觉这里头应该还有些别的事儿,就最近的事。
平叔没让他知道,平叔已经开始防着他了。
项西皱着眉啧了一声,他也不想知道。
推开屋子门的时候,项西看到屋子里坐着几个人,除了平叔二盘,还有几个认识但不熟的人。
项西心里有些吃惊,这些人跟平叔不是一个圈儿里的,平叔属于混混圈儿,那几个,是随时要犯大事的圈儿。
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人,没人说话,他转身又出去了,蹲在墙边看对面墙头上的野猫晒着太阳挠痒痒。
“小展,”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叫他,“去弄点儿吃的。”
“叫谁?”项西回过头,这人他就见过一次,二盘带过来的,“叫我?”
那人扒着门,笑了笑:“怎么,还有谁啊?”
“去你妈的谁想吃谁自己弄,”项西叼着烟继续看猫,什么熟的不熟的都敢过来就指使他了,“老子没空。”
“操!”那人脸上挂不住,一踢门走了出来。
“老四,”里面有人叫了他一声,“干嘛呢,喝茶。”
“弄不死你。”这个叫老四在项西身后骂了一句,转身回了屋里。
项西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溜达着走出了大洼里,在路口的快餐店里要了几份快餐,让给送到1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