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曦!”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笑看着他问:“睡醒了?头疼吗?”他笑说:“十三弟以前总夸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我笑说:“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语,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谁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当中只叫高无庸进来收拾了下地面。”他轻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着从抽屉内取出一个狭长小盒给我,我笑道:“新年礼物?”说着打开盒子,触目所及,心情激荡。当日他问我为何不戴簪子,我说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过,却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问:“可喜欢?”我用力点点头,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今日得以弥补。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他犹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强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补一觉。”转身欲走。他拽着我道:“若曦,体谅下我。”我头未回,抽手出来道:“我已经尽力,难道你还要我笑脸送你过去吗?”说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着发呆,忽听得外面一片请安之声,忙匆匆拉开门向皇后请安,心下却是极为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谨慎稳妥,无缘无故到我这里来干吗?皇后紧走了几步搀扶起我笑道:“听闻你腿不方便,以后就不必跪了。”我低头道:“奴婢不敢!”
皇后笑牵着我手进了屋子,挥手摒退众人,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你看着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浅笑着微一颔首。她笑说:“还记得那年皇阿玛临幸圆明园吗?”我笑点点头,她叹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细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头静坐着。
皇后笑说:“你不纳闷为什么吗?”我抬头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时候,你在宫中罚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纷纷揣测究竟所为何事。后来又下起瓢泼大雨,皇上匆匆进了宫,回来时全身湿透,我服侍着皇上沐浴换衣后,皇上晚膳不用,也不睡觉,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后竟然走进雨中,站了一宿,我当时哭跪着求他进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开。”
我震惊地看着皇后,“是皇上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皇后摇头道:“皇上过来时只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陪你说说话,不要让你一个人闷在屋中胡思乱想。这些话是我自个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出来。当年我只是惊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为你还是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后来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时,我才明白几分。
他当年的痛苦绝非笔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罚跪,他却只能眼看着,他有尊贵的身份却无力保护自己关心的人,也许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缓和心中的痛。早晨积聚在心中的丝丝不快渐渐化去,心里只剩心疼怜惜。
皇后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让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忧心忡忡了。”说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们,我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头看着我,我道:“我没有与你们争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挤谁,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她笑点点头:“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将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为人,今日不会说这番话的。”说完仪态端庄地离去。
还有两日元宵节,往年此时宫中诸人都忙着挂花灯,准备欢庆佳节,今年却因仍在丧中,花灯烟花都没得赏。
承欢这段日子与我亲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较娇纵她。不守规矩出格的事情,在我这里都是一笑而过。她爬树,侍侯她的宫女太监急得蹦蹦跳,我却在一旁看着乐,只嘱咐她当心别摔下来。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嬷嬷喝着命她站住,我却赶忙支使人把老嬷嬷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滚爬。打碎了皇后宫中胤禛新赐的玉如意,吓得躲在树上不肯下来,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责打,皇后当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欢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说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皇后暗有的一丝不快也立即烟消云散,见了承欢越发心肝宝贝的。三番四次下来,她个鬼精灵也知道惹麻烦时找谁最管用,谁会花心思替她遮掩,帮她说谎话。
胤禛说了我两次,说我不能这么由着承欢胡来,再这么下去,她哪天都敢把养心殿的瓦揭下来。我道:“那就让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会,摇摇头,未再多言。
承欢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监帮我们扎灯笼,究竟扎个什么式样的灯笼,承欢却一直拿不定主意,一会说要荷花样的,一会又说要孙猴子,两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难看地匆匆跑来道:“姐姐,皇上要见你!”我嘱咐了承欢几句,忙随玉檀而去。
“什么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纳闷,忙加快了脚步。
进了养心殿,看见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爷,心中大惊。胤禛虽未明说,但心里却不愿让我见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开我们。可现在为何叫我来?
胤禛让我起身后,踌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还是你直接和她说吧!”八阿哥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平常总是含笑的嘴唇紧紧抿着,全无往日一贯的从容优雅,竟然透着几丝慌乱伤痛。
我紧咬着唇,双手握拳,心里万分惧怕地盯着他。他深吸口气道:“若兰要见你!”我泪水立即狂涌而出,转身就往宫外奔去。胤禛在身后叫道:“你能跑得过马吗?”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经备好车马,我们这就走。”说着领头跨步而去。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后跳上马车,车前车后俱是侍卫。八阿哥垂目静默而坐。我捂着脸哭了一会,抬头问:“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我抹着眼泪问:“太医怎么说?”他弯身,手半捂着脸,半晌后,语气沉痛地道:“当年小产后身体就再未恢复过来,又终年抑郁,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现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侧身靠在壁板上放声大哭起来。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马车停在府门前时,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让她担心。”我强抑着悲痛,擦干眼泪,“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扑了出来,跪在我脚下只是无声地落泪。我扶起她,眼泪又要出来,十八年未见,再相逢却是如此情景。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头道:“去打水来服侍姑娘擦把脸。”
我擦完脸,又扑了些胭脂,对自己说,不要让姐姐走得不安心,让她放心离去!强挤出丝笑,问八阿哥:“这样可好?”他点头道:“还好。”
我深吸几口气,进了姐姐屋子。挥手让一旁服侍的丫头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几声后,姐姐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梦吗?”我凑近,脸贴在她脸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叹道:“我刚才梦见额娘了。”我顺着她问:“额娘说什么了?”她道:“额娘只是笑,笑得极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么笑的。”我头靠着姐姐道:“是极美。”
姐姐道:“又开始说胡话,额娘去时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记得额娘相貌?”我蹭着她脸道:“额娘又不会偏心,你能梦到,我自然也能梦到。”姐姐笑道:“上来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话给你说。”
我忙脱了鞋,躺到姐姐身边。姐姐轻叹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着额娘了。”我抱着她沉声叫道:“姐姐。”姐姐喃喃问:“你还记得西北吗?”我道:“记得呢!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闭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欢北京城,一点也不喜欢。每次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雪山融水,还有长长的红柳,经常划破我裙子的骆驼刺。”我道:“还有吃着难吃,但却又总想吃的沙枣。”姐姐笑说:“是啊!闻着那香味扑鼻的诱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进嘴里就后悔,腻在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我道:“我还想念那边的葡萄。”
姐姐笑说:“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说,还不够甜。”我道:“就是呀!我们那边的葡萄,往嘴里一丢,轻轻一抿,只有满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说着两姐妹轻声笑起来。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去,却不料竟是永别。”姐姐说着语声转悲,“二十多年了。”我紧紧抱着她,强忍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