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掌柜瘫坐在地上。
他们四个人是一块躲在这个地方的。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被埋在这里,而其他三个人都无影无踪了。更可怕的是,为什么他一点察觉都没有。
这要说到暴风雪袭来的时候,眼看那个雪越下越大,大有把所有人给掩埋住的危险。当时,徐掌柜被埋了,两个女子在前面,更是一块儿栽倒。孟浩明顾不上徐掌柜,只能是越过徐掌柜,先想方设法把前面两个女子先拉出了雪地,把她们放到马鞍上,然后,他牵着马,想把这两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结果,巨大的风雪再一次,把他和马分开了。后来,士兵在距离十尺远的地方找到了倒下的孟浩明。
那匹马,却是彻底地没有了踪影。
是被风刮走了,还是说,自己驼着两个女子,跑到哪里去了?
孟浩明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因为,那不是一匹普通的马,是一路来,一直驮着李敏的马,是护国公送给李敏的爱马。不到最后一刻,这头马不会把主子丢下不管的。因为它的老公,曾经就这样用自己的性命救了护国公一命。
为今之计,所有人只能是拼命地找李敏能被马驮着跑哪里去了。
风,呼呼地刮着,夜里很冷,可是,李敏的耳边,居然好像能听见许久未闻的好像火盆的声音,手指一摸,同样摸到了像是不属于此刻她能摸到的东西,是毛绒绒的温暖的羊毛毯子。
队伍出发的时候,为了轻装上阵,大家携带厚衣物,沿路是把衣服当成了棉被毯子,穿着袜子睡觉,睡也不敢熟睡了,生怕是在寒冷的天气里冻死了都不知道。生火对他们来说,也是奢侈。生火不当,会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方位,引来致命的危机。能烧火的时候,用的也是野外捡来的木头,哪里像京师里一样拿煤炭来烧如此奢侈。
只知道,突然自己身体四周这个温暖,完全不像这十天来野外逃亡生活的冰天雪地,是仿佛回到了京师大宅院里的贵族奢侈。
眼皮睁开,李敏望到了头顶上的帐篷。是绣着繁复花饰的漂亮帐篷,贵族的气息迎面扑来。她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两个念头:是大明王朝的帐篷,还是东胡人部落里的?
往西走,遭遇到东胡人,似乎是铁板钉钉的事,照理来说,因此不小心遭遇上东胡人东袭而下的部队,是概率很大的事。
可是,那个老奸巨猾的老皇帝,如果只因为傅仲平的失败就此放弃她,她李敏打死都不信。实际上,除了后面追来的追兵,她李敏一直比较惧怕的是,前面没有人阻拦。
万历爷,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可能只知道派出追兵,而对于明知护国公可能逃跑的行为,在护国公的去路上没有任何拦截。
“醒了吗?”帐篷门口,传过来的那道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是她认识的人,陌生是由于,不对,这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这人,明明是被皇帝命令南下去护送东宫底下的案犯了。
“三爷。”一个婆子的声音说,“姑娘刚才动了下手指。”
叫她姑娘?她已经为人妇了,早不是什么姑娘了。当然,偶尔,像念夏、徐掌柜、王德胜这些在尚书府跟随她的老臣子,或许会私底下保留对她这样的称呼,是表示那一层特殊的永久的忠心。
不管怎样,他三爷的人,是不该叫她继续为姑娘的。
李敏微微地动了动眉,在尝试自己身体没有任何束绑可以动作的情况下,坐了起来。
婆子见到她动,经过眼前那个男子的允许,马上走到床前帮着扶起她。
李敏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俨然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时,逃亡的时候,穿的那个比较粗糙的粗布衫,全换回来了在京师里王宫贵族所穿的丝绸罗缎,昂贵的布料,繁复的花饰,尽显高贵的衣物。
“姑娘身上的衣服脏了,三爷看了说,那样的衣服怎能配得上姑娘,让奴婢给姑娘给换上新的。姑娘对身上这衣服还满意不?要是不满意,三爷还带了几箱子衣服过来,姑娘可以慢慢挑。”婆子边留意她的目光,边说。
是个机灵的婆子,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身边有这样的人。
李敏的眸光里一凝,对着眼前这个遵从了某人命令像是想讨好示好她的婆子,冷声道:“如果主子的衣服脏了,是不是,奴才都可以不用先问过主子的意思,随便给主子换衣物,碰触主子的身体?”
婆子立马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略显惊慌道:“姑娘息怒。奴婢给姑娘换衣服之前,有先问过三爷。”
“三爷与本妃是什么关系,能替本妃做这个主吗?还有,本妃已然出嫁的人,你一字一句的姑娘,莫非是把皇上之前把本妃赐给护国公的圣旨都当成耳边风了?”
婆子啪嗒两个膝盖落下来,俨然是被她一句句锋芒毕露的言语堵到咽口无言。
对面,忽然传出了一声笑,男子的笑声里,对于她这个句句针对咄咄逼人的态势,似乎并没有任何恼怒的情绪。三爷眼看心情很好,很宽容她此时此刻的任性,只是耐心地对那个跪着的婆子说:“廖姑姑,先下去吧。”
眼看最苛刻的主子没有因此发难,廖姑姑大松口气,赶紧收拾收拾先退到了一边。
李敏那束冷静的目光,就此去到坐在对面椅子里的男子脸上。
三皇子朱璃,如绸缎的黑发上束着玉冠,玉冠上镶着最美的翡翠,雕琢符合皇子身份的图纹,除了平常那身蓝袍,肩上多披上了一件昂贵的狐裘,白的像雪,与他白皙的皮肤相映成辉,衬得他刻薄的嘴唇益发嫣红。
大明王朝的倾世三大明珠之一,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美如冠玉,是世上最美最刻薄的那块玉。
难得这位刻薄王心情如此之好,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嘴角轻浅的那丝笑意,是浓烈的,仿佛某种情绪集中堆积在了这里。
☆、【154】姐妹
“三爷。”从帐篷外进来的一个士兵,对朱璃说,“那匹马——”
“哪匹?”朱璃漠然地挑了挑眉,像是想起,说,“是说隶王妃骑的那匹马吗?”
“是。”
是流月。李敏绝对放任这事不管,那是她老公送她的马,她从床上下来后站在了地上。廖姑姑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她鞋子没穿直接站在了地上。好在帐篷内是铺设了厚实的羊毛地毯,十分暖和,一点都不凉脚。
李敏微锁眉尖,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准备这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应该是准备良久了,在这里守株待兔多时。
“流月是不是不听话?”
听到她的声音,朱璃一眼扫过到她脸上那抹坚定,嘴角由是略似嘲讽地勾了勾:“护国公送你的马,原来叫做流月。”
“三爷,它是本妃的爱马,它倘若狂躁不过是担心本妃,只要本妃和它见面说话,它肯定能放心。”
“母马?”
“是。”
朱璃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但确实是让了人出去外面。没过多久,一阵骚动出现在帐篷门口。原来要好几个人,用力拉着那马,甚至是前拉后推这样,才把母马拉到了帐篷处。
那马倒也机灵,像是通晓人性,只听帐篷内传出自己主子的声音,马上马头一扭,挣开了那拉住缰绳的人,直接把马头穿过了帐篷的帐幕,黑呼呼的马眼珠子,不会儿锁定了帐篷内自己的主子。
李敏朝自己的爱马走过去,一只手轻轻举起,贴在马的额头上,轻声说:“没事儿,什么事都没有,在这里,人家给你吃好吃的,你就吃好吃的,给你好睡的地方,你就好好睡。知道吗?这里的人,看在本妃的面子上,不大可能欺负你的。”
流月低下马头,前蹄轻轻扒着地上,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
李敏接着让马夫把它带走。
等她回过头时,发现那个男人,一直把眼睛落在她没有穿袜子和鞋子的脚上。
在古代,脚是女子很宝贵的东西,一般好像阿拉伯女人必须蒙着面纱一样,是需要遮盖住,不能随意给陌生人看的。脱鞋走路,那是不合规矩的行为。李敏在现代没有这个规矩,一下子忘了,尽是无拘无束。如今面对对面那双眼睛,她也是从容大方,只对一边侍候的廖姑姑说:“本妃的鞋袜,给本妃拿来。”
气势是不言而喻的,睥睨众生的神气,让廖姑姑根本不敢抬头接触她眼睛。
廖姑姑这下连自己主子都没有问,弯腰在箱子里找袜子。
朱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惊异,看见她站在那,赤着脚,却好像与天地浑然一体,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好,都从来没有让人感觉不舒服或是不适宜的地方。哪怕她有些行为在这个社会里是有些古怪,有些前所未见。
唯一让他那次彻底心头不舒服的地方,她当众摔掉那只凌波烟云。其中另外一只,如今,是在他手里了。
那是太后之前在他南下之前给了他,没有说要他给谁,只说和以前一样,这镯子,让他送给他自己喜欢的。
宫里宝贝是很多,凌波烟云,也算是众多宝贝之中的一样稀奇宝贝,据闻,当年,皇后想为太子讨要都讨不到。万历爷和太后对待自己的众多子孙算是公平。太子样样都是优先,做父亲的做奶奶的,总得偶尔留一两样其它珍贵的宝贝给其他孩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朱璃的眼睛,落到她右边的袖管,里面,藏着天下举世无双的国宝,帝王绿。
其实东西价值无论高低,更重要的是看谁送的。像是她之前明知道凌波烟云的珍贵,照样在他面前摔的粉身碎骨,而误以为是地摊货的帝王绿,她挂在手腕上毫无嫌弃之意。
冥冥之中,好像皆有命数。
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廖姑姑把找来的袜子帮着她穿上时,李敏发现,对面的男人站了起来。廖姑姑察觉到动静因此避让开空出了个位置。
李敏接上廖姑姑的活儿,弯腰低头,给自己的脚继续套上袜子。
那会儿,她神情自若,而她眼前的男子,在俯视她头顶会儿以后,突然伸出只手掐住了她下巴。
李敏一惊,回神的时候,却是没能躲过他的手。
男人的手孔武有力,习过武功更是迅捷有力,哪里是她能避得过的。
“三爷,想怎样?”她的眼珠,像两面明镜照着他的人影。
她绯红的嘴唇,似在他手指尖上,犹如一株盛开的带着荆棘的玫瑰,刺的他手痛手痒。
眼前男人如冰玉一样的眸子,忽然变的危险起来。李敏机灵的一闪,只觉那突然罩下来的浓烈气息,擦着她闪开的脸颊边上而过。
扑了个空,让男子的气息变的益发急促。帐篷内的温度骤然升高。廖姑姑早就在帐篷内不知踪影了。做奴才的,总是知道有几个时机,是绝对不能在主子这里留下必须避开的。
“你问我想怎样,你是问我想怎样吗,敏儿?”他犹如熔岩滚滚扑来的火热,一直熨烫在她耳朵上,嗓子里无疑像是压抑的一座大火山,表面覆盖那一层随时裂开的冰面。
“三爷,你可不要忘了,你我彼此的身份。”
她那冷冷清清的声音传过来,更犹如一场无情的暴雨,随时可以浇灭所有的雄山火焰。
“呵呵。”他喉咙里顿时发出两声寒笑,牙齿里每一刻的颤抖都犹如磨刀一样,最后那一声调子,更是冰冷无比,“你说的没错,以你我彼此的身份,你以为我能对你怎样呢?隶王妃——”
李敏身体一凛,这回,她根本没有办法闪,他原先掐在她下巴上那只冰凉的手,忽然间卡在了她脖子上。
他的手指,犹如铁爪,用力地掐着她细软的脖子。
李敏随之半身向后倒下,仰倒在铺着厚实毯子的床上。帐篷内升着暖和的盆火,身体下是暖和的毛毯,唯一他那只冰凉的手,却是直把她往地狱里拖去。
那一刻,气道被阻,她吸不到气,脸挣扎着红了一会儿,马上缺氧,视野变的模糊,所以看不清楚眼前这个掐着她脖子像是要她死的男人,是什么样的表情。
憎恶?痛恨?
因为她,选择在他离开京师以后不久,马上对着他的母亲静妃下手了。静妃被打入冷宫,可算是下半辈子全完了。或许,他这个母亲做人做事,有他这个儿子偶尔也看不过眼的地方,但是,诚然那是他生母,他在宫里唯一庇护到他长大的人,可以说是他唯一的至亲。
什么兄弟,父亲,通通都是像随时破灭的一个泡沫,伴随对皇位的厮杀,他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是他真的亲人。只有静妃不一样。静妃是打从心底里爱他这个儿子的,虽然这其中也有静妃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利益驱使。可不管怎样,他和静妃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子。
最可怕的是,她揭露的真相,告诉他,他的眼睛和静妃一样,总有一天会瞎。
“隶王妃,人家都说你是神仙,料事如神,救人无数,谁都治不好的病,到了你这里,变成了你发挥神通显奇迹的手段。你敢说你不是用这种伎俩去操纵他人的人生?你是这个世上最狡猾的女子,本王见过最阴险最狡诈的。”
气急败坏的病人,得知自己的病大夫束手无策之后,把所有怒火反而都发泄到了大夫身上。这种事,可以说是做大夫的都司空见惯的事儿了。
“三爷,三爷如此气急败坏,本妃想说,哪怕皇上,都恐怕没有三爷这个雄心大志,以为天下什么事都是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无完人,本妃都从不敢自诩自己什么事都能做,像齐常在,本妃救不了。大夫不是神,三爷,更不是神。三爷如果只想怨天怨地怨他人,不如想想怎么活着更好。”
李敏费力地从被对方掐紧的口齿间挤出每个字,而每当她多挤出一个字来,无疑,卡在她脖子上的手会放开一点的样子。他在等着她说话。或许她说的话,不像神仙,可以保证治好他的眼睛,但无疑还是给他带来一线希望的苗头。
只听她把这段话说完以后,他猛然更加用力掐她的脖子。
“救不了本王,想把本王和本王的母妃置于万劫不复的地狱里,你这个狡猾阴险的女子,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真面目!什么神仙,你根本不是神仙!”
那刻,谁都会以为,她必然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可是,没有。在她昏过去的刹那,他忽然那只手放开了她的脖子。
马维始终守在主子帐篷的门口,帮主子亲自把门,里面发生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不像其他人,或许看到之前朱璃掐李敏脖子的场面会胡思乱想,他却是知道,于公于私,朱璃肯定是不会杀李敏的。
当然,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发生的,还有被掐脖子的李敏本人。
那是,万历爷如果真叫了朱璃在这里守株待兔,肯定下过死命令,要抓她这个活口回京师。她如今的身份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公夫人,抓回京师,才有利于制约护国公。何况,她肚子里有护国公的孩子。朱隶肯定不会放任他们母子不管。
朱璃哪怕没有皇帝的命令,只要出于私心,都不会杀她,留着她是活口,才有利用的地方,把她掐死隶,除了发泄一丝的私愤,毫无用处。
三爷并不是十爷那种蠢蛋,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情绪,做出一些不符合大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