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同一座城市时,我总努力忘掉一个人;等他到了另一座城市,再把记忆碎片重新拼贴。因为离开是终止,就像有时“好”是一个结束语。
这种拼贴是场体面的葬礼。我穿上最庄重肃穆的黑衣,领口别一朵小白菊,哀悼、恸哭、诉说衷肠,像大多数人那样,不再对死去的人抱怨什么,而是在葬礼上温情脉脉把一切包装。
参加完葬礼的人们,照常吃饭、喝酒、读报、通奸、欺诈。总可以有一个时间、地点、事件,继续生活。
我坐在Take Five那么久,包括写完日记,喝完血腥玛丽之后,眼泪始终流不出来。决定中断悲伤方面的想像,开始联想电影。比如《重庆森林》里阿武一失恋,就会去跑步,让体内的水分蒸掉,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仿佛很有道理:跑步这么私人的事情。
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今天也是。坐在了Take Five,就该忘记葬礼,而想与它无关的事,比如电影、容器、爵士、威士忌。在合适的时间、地点,做合适的事。
“电影的发明实在是基于一个天大的错误,你自以为可以记录一个人影像,并通过重新制作,然后一劳永逸地将它进行投射。换句话讲,就是相信一段胶片比一块石头或者记忆更能够金刚不坏。这个奇怪的信念意味着,从格里菲斯到布烈松,整个电影史都在犯一个错误:那就是试图使电影比音乐更能表达概念,比更能描绘图景,比绘画更能展现情感。一言蔽之:是电影就不可能不犯错。”
这是法国“新浪潮”著名导演戈达尔在影片《女人就是女人》中的旁白。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从容器对它的译文中得知。容器喜欢音乐、电影与喝酒,没有稳定的工作,从不写作,只翻译。
电影接近我的时候,是不知不觉的。
刚开始,我把电影当声像。因为,我可能更喜欢。只不过,介绍电影的人比介绍的人要多。看电影是群体行为,是流感,富有传染性,感冒的感觉无人不知,还可以商量服用白加黑或康泰克;读则更像肝炎,它传染,但速度很慢,许多人带抗体,不可交流。
我并不喜欢影院,尤其通宵影院。学校附近有几个小影院,任何时候都有股臊臭味,夏天蚊子多,看陈冲导演的《天浴》,我被叮了整整三十三个包。再加上有人在影院猥琐地偷情;看《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大片,周围的人都捏着包纸巾,我却哭不出来。对影院的印象简直糟透了。
真正看电影是从Blues Republic开始的。从法国片《碧海云天》、《理发师的男人》、《奠边府战役》、《情人》、《爱丽莎》,到日本片《燕尾蝶》、《东京日和》、《写乐的感官世界》、《梦旅人》、《盗信情缘》,以至香港导演杜其风系列。每周一、三放新片,二、四重放。
从不喜欢做大多数人,在品味高雅的酒吧里看收藏多年的经典电影的优越感,已像一枚钻戒戴在我的中指。它一旦死亡,我会像寡妇那样郁郁而终。
并且开始鄙视好莱坞商业大片,尤其最新卖座的那些。许多出租影碟的小店,外面挂一张黄的或蓝的卡纸,对《不可能的任务》、《透明人》、《纽约的秋天》、《U-571》进行排列,跟港台流行歌曲排行榜一样;还有许多“走鬼”,抱着一纸箱影碟兜售,抽出其中一张可能就是《美国丽人》,它诱人的花瓣肚脐封套也出现在所有报纸娱乐版。铺天盖地的盗版,无穷无尽的庸俗。
当然这些经典电影在当年也是万人空巷的庸俗。惟一不同的是,没有盗版。弥久愈珍。
布鲁斯最后一支曲子自然消失,投影在屏幕上拉开,缓慢成为真实的图像。
那一次看的是岩井俊二的《梦旅人》,我要了罐苏打水,点燃一支据说在80年代象征前卫的摩尔烟,刚从西藏回来的女孩千菩就坐在我的身旁。
“这是疗养院还是戒毒所?”
“疯人院。”
第一个镜头是一个女孩从轿车出来,死活不愿进一所围墙长长的白色大院。
“镜头感很好。”
当屏幕上出现女孩往身上倒墨水时,千菩赞叹一声。女孩叫可可,兴奋地往身上一直倒,一直倒,她要把自己变成乌鸦一般。
“每天在墙垛上行走是什么感觉?”
“不属于墙内外的世界。”
“朴素的黑白色彩。”
“精神病人诉说的真实。”
成片成片的白布晾在大院里,穿白衣的病人在白布间穿行,争执他们的梦境。穿黑裙子,黑皮靴,打着黑伞的可可每天和两个穿白衣的朋友爬上围墙,在长长的墙垛上行走,捡到许多宝贝,见到撒腿就跑的孩子和传播音信得救的神父。一直走,一直走。其中一个捡到肢解的手,吓得一抖嗦,从墙垛摔下来,再也爬不上去,死在草地。可可和另外一个,浑然不觉。一直走,一直走。雨从天而降,他们清晰地记起并诅咒遥远的正常世界里的事情。他们接吻,可可举起捡来的枪,对准太阳穴扣扳机。满天的黑羽毛飞,飞。
是电影就不可能不犯错。
在持续电影中,在断续的对话中。我的摩尔烟,一次次伸向手腕。千菩浑然不觉。当黑羽毛飞起来时,一个焦黑的烙印已在腕上。千菩终于叫了一声:
“天,你在干什么?”
“疼痛想要溢出来,我就让它从这里来到了这里。”
我指了指心口,又指指手腕。微笑地望着惊讶的她。
“这是自虐。”
“不,这是诱惑。电影的诱惑。毁灭的诱惑。”
三天之后,烫处开始糜烂,脓,血;30天以后,它平静下来,成为一块永久的榆钱大小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