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原是长安城边的一块梁状高地,上有青龙寺,南望大雁塔、曲江池,西看烟柳古道,北临渭河,是著名的观景胜地。
“主人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和您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元达惊讶道。这可真是妥妥儿的父女相!
元非晚笑笑,驱马登上了坡势平缓的小山包,果然四下无人。她取了球棍,试了试上面裹皮的手感,又挥动几下。不算趁手,但也能用。
不管是元达还是谷蓝,他们之前都没见过元非晚打球。所以,一刻钟后,两人都惊呆了——球难道自己长了眼睛吗?不论远近,不论正侧,怎么打怎么进?
然而元非晚自己不太满意。她的技巧还在,就是力道很成问题。她蹙眉盯着自己一双芊芊玉手,觉得她以后实在该多多锻炼。练成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就免了,但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行?
可在她停下后,边上突然响起了掌声。
☆、第36章 动心
有三骑立在场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元非晚第一眼就认出了中间的萧欥,眸光微动。
因为她戴着帷帽,又隔着一小段距离,卢阳明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对方回头这个动作,他当然看见了。“娘子好技艺!”他出口称赞。
这话还真不是客气。不管元非晚的马球技艺是和她皇帝爹还是她吴王外祖学的,他们两人都曾叱咤疆场,那种犀利果决的球风十分近似。而这犀利果决,正是所有武将都会欣赏的类型。
听得这话,元非晚的视线不由在两个她不认识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没吭声。
倒是原本就立在场边的元达往侧面走了几步,正好挡在三人与元非晚之间。“这位郎君谬赞。”
他嘴上说着谬赞,但身体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地方我们包场了!别想进来打球,也别想趁机和我们大娘套近乎!
卢阳明脑袋瓜机灵,如何看不出别人不欢迎?他一边心道元家的家教果然很严,一边表明自己并没有唐突之意:“我们一行路过此地,听到球声,便上来看看。”
现在看完了,还不走?元达腹诽。凡是知进退的,这时候肯定该说打扰了、然后离开!他现在也注意到了同样一声不吭的萧欥,心中警钟更加响亮:早上来一次,下午又来一次,这人肯定对他家大娘别有居心!
就算萧欥没什么想法,他也不会在小厮的瞪视中败退,更别提他有!这会儿,他骑在马上,视线从元非晚的帷帽向下,直到那只握着球杆的手和地上那只已经沾满了泥水、辨认不出原本颜色的皮面木球,眸色深深。
卢阳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自家主子绝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不过吧,别说萧欥不想走,他也不想——这位元家宝树,模样据说一等一,身材看着弱柳扶风;但挥起球杆的时候,竟然隐约有杀气!
很容易便能推测出来,元非晚这种打法是谁教的。而这样,不正证明了他之前对萧欥说的话么?没错,萧欥不想因为吴王手里的兵权而去求娶一位姑娘,然而长安城里真的会有比元家大娘更适合的对象?
思及此,卢阳明便挂上了歉意的笑。“娘子要打球,旁人自然不该打扰。不过看着娘子身手伶俐,不小心入了神。如若娘子嫌吵,我们便往后退退,如何?”说着,他真勒马向后走了三步。
萧欥依旧没作声,但也退了后,公孙问之同样。他们的位置本就靠边,这么一退,已经是斜斜地站在山坡边缘,若马蹄不稳就要滑下去。
说冒失吧,确实是;说唐突吧,诚意摆出来了……
元达干瞪眼。这就是不管怎样都要继续围观了?可对方已经做了让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过头去,无声地向元非晚求救。
至于元非晚,她轻微眯了下眼睛。能让萧欥亲自带着下岭南的人,那必定是亲信中的亲信。她不认识卢阳明和公孙问之,但光看他们胯下的骏马,就知道来头不小。不提别的,就凭这样的人对小厮的态度无可挑剔,就能夸一句有眼色、识进退!
这个德王殿下,身边还真是有人才啊!不过,从萧欥依言退后来看,能招揽这样的人到麾下,也是必然!
“元达,去帮我把球捡回来。”元非晚终于开口。这话听着普通,却同时给两边解了围。别人表明了只是礼貌观看,那就让他们看!
听出主子的默许,元达没有异议地去捡球。但当然,如果那三人轻举妄动,他也是不会怕的!
于是,元非晚继续一下一下击飞木球,还是每球必进。而场边上的三个人,也纹丝不动——开玩笑,连在斜坡上稳住都做不到,就不要指望能上场打仗了!
“这是吴王教的罢?”公孙问之终于把第一眼印象说了出来,用的是肯定语气。“看来,吴王当年以一当四的威名,果然名不虚传。”
打马球,一般分作两队,每队四个人。说一个骑手能以一当四,绝对是极大的赞美。
卢阳明点头,却又摇头。“我以为我的消息已经够全面,可我现在才知道这点,真是惭愧。”
“她没当着人的面打过,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萧欥总算开了口。
卢阳明和公孙问之都诧异地盯了他们主子一眼。元家大娘愿意藏着掖着,那是她的事;怎么从殿下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你们都是外人、当然没有我了解她”这种感觉了?
“话说回来,我上午就问了。”卢阳明试探,还带着点不满,“你改主意怎么改这么快?不像你啊?所以,你上午必定看见了什么,对不对?”昨天他们通宵赶路,只午后小憩了下,就又拉他们出门……这居心,怎么想怎么可疑!
闻言,萧欥动了动嘴唇。
实话说,刚进城时,卢阳明对他说的内容,他真没放在心上。充其量,他得到的有用消息就是——元光耀女儿号称元家宝树,不仅有才,而且漂亮,很得外祖吴王的疼宠……
然后?
没然后了。
元非晚有才这点大概没什么值得怀疑,毕竟长安城里的人不是瞎子,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送给十岁姑娘宝树称号。但美貌和吴王的外孙女什么的,和他有半文钱干系啊?
接着,意料之外的,他和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撞了个脸对脸。那一下,除了让他确定元非晚的美貌也毫无疑问外,还有更深的东西从他心里涌了出来——
是因为脸而引起的一见钟情吗?
萧欥原本是这样想的,他也因此唾弃了自己的定力。然而,在见到元非晚打球之后,他终于明白,对方身上吸引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是美貌,不是才华,更不是兵权!
那是一种眼睛深处才会流露的东西。若是元非晚刚看到他时转身就回去,他八成不会有太大兴趣;但元非晚只怔愣了一瞬,其后态度更是落落大方、毫不扭捏。而且,初见时,元非晚的目光曾两次停在他腰间。他本以为是普通的打量,但后来,想到元光耀可能会把他的身份连同信件一起告诉女儿,他就明白对方在看什么了——
元非晚一定在找他的玉鱼!这是他的身份证明,换什么都不能换掉的!
从那双明眸里,萧欥就能看出,元非晚确实聪明。而吟诗作对的聪明,相对于待客交友、乃至于识人断事的聪明,却又不同。而无形之中吸引住他的,正是后者!虽然毫无缘由,可他却有种隐约的预感——
他想做的事,在某些人眼里绝对是大逆不道,大多女人听了只会颤抖;但元非晚不仅会懂他,而且支持他!
第一次擦身而过,萧欥什么也没想;第二次真正见面,萧欥觉得他该考虑娶一位夫人;这第三次嘛……萧欥决定了,他当然得娶一位夫人,而且非她不娶!
☆、第37章 杀气
要是萧欥知道元非晚对元光耀提的那些建议,这想法肯定会更板上钉钉。不过,他现在也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为别的,就为元非晚练球愈来愈顺手,周身带起的气势也愈来愈像雷厉风行的吴王、而不是京中任何一个柔弱娇贵的大小姐!
而如果元非晚知道萧欥这么想,她只能表示这真是个美好的误会——谁让她以前的皇帝爹和现在的外祖吴王打球是一个风格呢?但她不知道,所以依旧练着球。之前骑着自己的爱马、而且身体情况良好的时候,她甚至能侧夹着马腹击球;不过现在嘛……出出汗就好了,不要想一步登天嘛!
“她确实是个中好手。”又看了小半个时辰,公孙问之道。“虽然力道稍显不足,但重点是,她明显知道该怎么打。”
这话,不用他说,萧欥和卢阳明也看得出来。马球可是军中人人热衷的运动,而他们全是军中摸爬滚打练出来的,眼睛毒得很。虽然元非晚只是独自练习,但她握棍的姿势和击球的角度都非常精准刁钻,一看就知道是行家。
“看来吴王确实喜爱他这个外孙女儿。”卢阳明一面说一面点头,一面还悄眼觑着萧欥的表情。如果他有胡子的话,现在估计已经捋上了,好显示自己的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萧欥微微皱眉。卢阳明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总喜欢戳破他!“嗯。”他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卢阳明大感没趣。他都大度地不再追问了,萧欥就这么干巴巴地回答他?在心上人面前这么木这么闷,真的能娶到一看就很机灵的姑娘?
这个担心很有道理。因为元非晚先前还记着边上有人,但打了没一阵子,注意力就全在球上了——单手,双手,正手,反手,前倾,后仰……她挨个儿练习了一通,每个都规规矩矩地练了数十遍。
对自己的动作,她自己没什么感觉,旁观的人却瞧得很清楚。比如说谷蓝,她之前对元非晚的印象除了美还是美;如今看元非晚打球,才知道有些美也可以变成帅气——
“大娘,你真是好帅啊!又美又帅!”
捡球之余,谷蓝兴冲冲地给她家大娘加油。她怎么就这么走运,摊上一个养眼又温柔的主子!
元非晚已经听惯了谷蓝的称赞,阻止无用,就随她去了,反正无伤大雅。而卢阳明和公孙问之,虽然觉得这话说得没错,但还是有些惊诧——都说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侍从,怎么这个画风不太一致?好像……缺根筋?
两人不约而同地去看萧欥,想知道主子对此的反应,结果都大跌眼镜——那个嘴上噙着一丝微笑、还小幅度点头的人,一定不是他们的德王殿下吧?真没被洗脑?真没被掉包?
卢阳明和公孙问之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意思——得,他们一贯不近女色的七殿下真是看上人家了,他们就等着瞧好戏吧!
元非晚正用力击飞木球,没注意到场边人的反应。看着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后落入球门,她心里点了点头。正待再打,她却突然注意到了满脸是汗、一身泥点的元达。略一顿,她就改了主意:“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诶?”元达一愣。虽然他的马球技术只到会把球打出去的程度,但看他们大娘的模样,明显还没尽兴啊!“大娘,天还早,这就回去?”他十分迟疑。
元非晚点点头。改天让人在球门后再加个木框,这样就不至于捡球捡得气喘吁吁的。而且,她也已经出了汗。
不愧是大娘,这一个时辰下来,身上也没溅到多少泥点……元达一边想,一面抹了抹脑门。见自己手心汗迹污泥混杂,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大娘莫不是怕他太辛苦,才决定回去吧?
可没等元达把话问出口,一边的萧欥先忍不住了。元非晚是不是体贴下属,他不知道,也没兴趣;因为重点是——“冒昧地问下,你明天还会出来打球吗,元家娘子?”
哟,有戏?卢阳明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谢天谢地,闷骚主子终于行动了!
他没忍住冲公孙问之挤了个眼睛。听听这声娘子!他们何时听过萧欥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虽然公孙对卢阳明的挤眉弄眼很不感冒,但他也觉得,萧欥此时的神情语气都不同往常……果然男人谈恋爱了就是不一样吗?看来他们这次来峯州是来对了!
被问的元非晚倒没有这么多心理活动。她骑马信步,注意到德王带来的两个人都一副“榆木脑袋终于开窍”的表情,心道这位殿下可能真的一直在浪费自己的俊脸,忍不住想笑。不过现在笑就太不得体了,她告诫自己,一定忍住。“怎么,这位郎君可是有所赐教?”
这话伴随着轻微挑眉。不过帷帽绢纱虽短,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模糊掉这种小动作毫无问题。
“赐教不敢当。”萧欥立刻道。从对方上扬的尾音听,他没被讨厌,这让他放心了不少。“该是我向娘子求教才是。”
此话一出,别说卢阳明,公孙问之都要绷不住脸上的正经。元非晚的打球技巧确实不错,但也要看和谁比——
殿下啊殿下!您在球场上一人干掉四个吐蕃使者的光辉功绩,难道被您自己吃了吗?还是说,为了将来的夫人,把面子和尊严豁出去也是完全没问题的?这种还没娶到手就要变妻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相比内心弹幕已经刷了满屏的卢阳明,元非晚先是惊讶,再是皱眉,最后归于平静。话说得太客气了,看来这位德王确实不怎么会和姑娘家打交道……不过,相比于摆谱或者浪荡,客气礼貌总归要好得多。“郎君见笑了。”她隔着丈许的距离,朝萧欥稍一点头,“求教什么的,芷溪可不敢当。”
芷溪……萧欥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虽然他已经在元光耀那里听过这个名字,然而从元非晚嘴里说出来,却又不同了。“那……”
“近日的天气,时晴时雨,谁也说不好,是吧?”元非晚回答。这时元达已经把球捡了回来,谷蓝也走到了近处,她便一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按理说,她和萧欥还不算认识,再见的客套话当然可以免掉。
有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在场,元达早就想离开了。这会儿元非晚点头,他哪儿有不走的道理?简直走得飞快,好像萧欥三人是豺狼虎豹。
看着他们的背影,卢阳明哭笑不得。“这小子,防咱们就和防贼一样!”天地可鉴,他可对元非晚没想法,一点半点都没有!但他们殿下有没有想法,就不在他控制范围内了!
萧欥没在意。小厮么,护着主子是对的。如果元达对他们围观没有反应的话,他才要担心。不过……他问对方明天还打不打球,对方回答天气莫测,一定是晴天就打雨天不打的意思吧!明面上没点头,但也不会叫他白等?那他还是很有机会的嘛!
还没等萧欥高兴两秒钟,另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及近。他转过头,依靠自己百发百中的敏锐目力,很快就看清了来人——
一身易于活动的窄袖胡服,背后露出球杆的头,马背后挂着球袋,显然也是来打球的。可是,这个年轻男人是谁?
“吴公子?”走在最前面的元达看见认识的人,便叫了一句。
萧欥耳尖,立时便想到了一个人。在交府宋平县时,他已经听说,吴炜前些日子把唯一的儿子吴清黎送到嘉宁县,为的是在有元光耀的峯州州学读书。所以,元家下人认识吴清黎很正常。
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吴公子,没那么巧有第二个吴公子吧?
来人正是吴清黎。为了能在太阳下山前打球打个痛快,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刚下州学就奔球场来了。平日里碰到其他同学也有,但碰到元达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元达牵着的马背上还有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是我。”吴炜勒停马,目光从元达转到谷蓝,再往上到元非晚——打个球都能碰到元家宝树,他今天肯定走了桃花运,对吧?
“元达,往边上让让。”元非晚能察觉到吴清黎略微探究的目光,但没在意。
元达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他们走得慢,给吴清黎让道是应该的。“不好意思啊,吴公子,您先过去吧。”他侧过身,重新拉好缰绳。
然而吴清黎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元非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元家宝树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有教养。虽然绢纱挡住了脸,但那珠玉碰撞般清越的声音已经说明了很多!
这么想着,吴清黎驱马上前两步,却没有过去。“马上这位可是元家大娘?此地距离城门还远,为防意外惊扰,不若我送大娘一程?”他这话说完,才想到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赶紧补充道:“在下姓吴,号荔城,师从令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