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刘永福赶紧回答,“不过德王殿下觉得太傅年事已高,不宜过度劳累,就让太傅先回去休息了。”
“老七还在?”皇帝又问,但几乎是肯定的。
“是,德王殿下已经守着大家半宿了。”刘永福回答,心想皇帝大概还会想知道其他亲王的动向:“几位殿下商议后,决定轮流看护大家,德王殿下是第一个。”
可这正好触碰到皇帝内心最深的伤疤。他又闭了闭眼,再问出口的话就有些艰难了:“老大现在……如何?”
“听闻太子殿下情绪不太稳定。”刘永福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生怕再触动皇帝的神经,“大家,您现在身体不适,最好过几天再下地。”
连内侍监都怕他被太子气死?皇帝有点想苦笑。如此一看,萧欥把太子的死忠拥趸都干掉、只留太子一个的举动,应该出于同样的理由——
毕竟这两个都是亲眼看到他被萧旦气到吐血的!
“叫老七进来罢。”皇帝摆了摆自己还能动的右手。“朕有话和他说。”
萧欥进门之前,已经整理过自己的表情。不管怎样,皇帝醒过来是好事,哭丧着脸实在太晦气。“父皇。”
他刚想行礼,半倚在榻边的皇帝就指着身侧道:“别多礼了,过来。”
萧欥依言照办。“父皇。”看着另一侧软塌塌的手臂,他很想安慰皇帝,然而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最后只挤出了一句:“太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虽然不合时宜,但皇帝差点被这种不善言辞的模样逗笑了。“你在战场上也这样吗,老七?”
萧欥没法回答。他能说战场上从来不需要说话吗?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皇帝倒也不是真心想看儿子的笑话。“这件事情,你干得不错。”
萧欥不由抬眼望着自己父亲。所谓“这件事情”是哪件?是单纯的平叛,还是最后留了萧旦一命?
然而皇帝似乎不想解释这个问题,至少不想正面解释。“左骁卫有没有活口留下来?”
萧欥点头。“左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威卫、右监门卫里,几个将军都被羁押了。”换句话解读,就是除了头目外,其他叛军都被杀得一干二净。
听了这样的结果,皇帝没什么反应。这种人杀了比不杀好;毕竟他们已经在事实上谋反,留着以后定罪的话,受到连坐牵连的人会更多。“李相那边呢?”
“李府全府上下都在控制中,连只鸟都飞不出去。”萧欥向皇帝保证。李庭这样的朝中毒瘤,想也知道必须先抓在掌心里;然后顺着这个带头的,把底下的根系全扒出来!
“皇后那边又如何?”皇帝继续问。
“一个时辰前的消息,母后喝了太医开的宁神汤,已经睡下了。”萧欥回答。“阿晚在立政殿陪着母后,阿姊也进宫来了,想必没事。”
听了这些,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元非晚做了什么,他已经听刘永福说过,心道这真是个有魄力的女子,堪当母仪天下的大任。
“这样朕就放心了。”皇帝肯定,接下来的话锋却猛然一转:“依你之见,要如何处置太子?”
这问题来得突然,但萧欥只愣怔了一小会儿,就回过了神。毕竟,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关心,而他只是没料到皇帝要询问他的意见而已。“儿臣听凭父皇的意思。”
“现在只有你和朕两人,”皇帝道,不怎么满意,“你大可把心里话说出来。”
萧欥微微抿紧嘴唇。这话说得简单——
照皇帝的性格,这么问时,心里一定已经有主意了。若是他说的比皇帝的标准严格,他就可能给皇帝留下一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印象;若是处罚太轻巧,皇帝也只会认为他没有说实话、而只是蒙骗自己……
真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问题啊!
虽然之前已经想过,但萧欥这时候还是要把自己的思绪再理一理。沉默了一阵子,他才开口:“谋反及大逆,按律当斩。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皇帝注视着他,似乎一点不意外的样子。
“儿臣觉得这话很对。除恶务尽,首恶更当如此。”萧欥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若不是想到父皇,这时候父皇可能就看不到……”一个活蹦乱跳、还有力气骂人的太子了!
这话里话外都没提兄弟关系,显然萧欥连面子功夫都不想做了。然而,皇帝似乎还是不太意外。“所以,考虑到父皇后,你觉得太子要如何处理?”
萧欥不特别明白,皇帝为什么非要听他在这方面上的意见。但他之前已经说了实话,现在没必要吃回去:“贬为庶人,充军幽州。”
这八个字让皇帝注视着他好一阵子。就在萧欥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的时候,皇帝才徐徐开口:“若不是足够心狠手辣,想你也不能在西北活上五年。但若是只剩心狠手辣,这人也就……”他摇了摇头,明显不太看好。
萧欥洗耳恭听。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和他追忆往昔,一定有别的用意。
“虽说除恶务尽,但太子毕竟是你兄长;手上沾了至亲的血,对谁来说都没好处。”皇帝又道。
这回萧欥隐约听出了点味道。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太子论罪该杀,但不管是他还是皇帝,都得考虑天下人的嘴?因为不管杀儿子还是杀兄弟,名声都挺难听的?
然而皇帝依旧一副不想把话说明白的模样。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干脆笑了笑:“你也忙了两夜一天了,回去休息罢。明日早上起来,让太傅带上东西,到宫里来一趟。”他想了想,又道:“若你愿意,也可以一起来。”
嗯?萧欥一头雾水。进宫就进宫吧,为什么还要带东西?听口气还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玩意儿……
所以,皇帝到底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太傅那里?
☆、125第 125 章
虽然听皇帝的意思,并不要求萧欥天一亮就进宫,但为防夜长梦多,萧欥回去以后没躺一个时辰,就又起身出门,先去魏群玉府上。
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人暂且不说,魏群玉这样德高望重、忧国忧民的清流是肯定睡不好的。所以,一听萧欥在外头等着,他也不顾天还没亮,直接就起身了。因他夜里和衣而睡、以防紧急情况,速度显得非常快。
萧欥几乎是刚坐下就见到了人,旋即站起。“太傅。”
“殿下。”魏群玉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可是陛下有消息了?”
萧欥点点头。“父皇醒了。”他见魏群玉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惊喜过度的表情,不由有些不忍,因为下面的话对他们俩都是沉重的打击。“然而父皇左手左脚没了知觉,太医只能保证尽力。”
魏群玉登时愣住,脸上表情极其复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好一阵子,他才缓过神,脚下一软,重重地坐到身侧长榻上。“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萧欥也这么觉得,所以他无话可说。
好一阵子,厅里都是沉默。魏群玉沉浸在自己思维中,表现出来的模样就是无疑是地盯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目光有些涣散。等他最终思考完,才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吗?”
萧欥没有正面回答。“父皇说,再放假三天。”
这就是基本没人知道了。魏群玉点了点头,又问:“陛下是不是叫我进宫?”见萧欥点头,他继续:“是否还让我带什么东西?”
萧欥只能继续点头。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说了皇帝可能要偏瘫,魏群玉就知道该带什么?
实话说,他心里有些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不敢确定。如果皇帝想告诉他,自然会告诉他,并不急于一时,所以他也没打算问。
“太傅是否方便?”萧欥问,“若是时间来得及,咱们这就走吧。”
这是真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猜出来了呢?魏群玉深深看了萧欥一眼,没有否定。
一马一车赶到承天门的时候,天色刚刚擦亮。守门的士兵现在全是左监门卫底下的,见来的是萧欥和魏群玉,又上下检查了一番,这才放人进去。
甘露殿里,皇帝也没睡踏实。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一醒过来就没法再睡,只半梦半醒地想着事情。所以,刘永福刚刚进门,他就睁开了眼睛。“人来了?”
刘永福这才知道皇帝根本没睡着,十分忧心。“是,德王殿下和魏太傅正在外头候着。”若皇帝一直醒着,那现在显然就要立即见人了。他想着这些,手下轻轻地扶着皇帝坐起靠好。
皇帝半边身子不听话,这动作显然就比平时困难。他心里想着,该再加个太监随身伺候,面上却没显出一丝一毫愤怒或者怨怼。“叫人进来罢。”
很快,魏群玉就快步走了进来。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在看到皇帝平静的脸色时,之前的心里建设瞬间就崩溃了。“陛下!”他几个大步迈过最后的距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是微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这阵势,接下来肯定是猛磕头。皇帝就算想扶也不行,只得朝后面跟进来的萧欥使眼色。萧欥会意,用最快的速度拦住了魏群玉,语带劝止:“太傅。”
魏群玉一把老骨头,拼力气自然拼不过年轻力壮的萧欥。“确实是微臣无能啊!”他抬起头,竟然已经老泪纵横,“陛下将太子殿下交由微臣教导,结果……是微臣有负圣恩!”他身体还在往前倾,奈何萧欥根本不动弹。
皇帝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他曾让魏群玉做过一年多的太子太傅;但最后毫无成效,他只得放弃自己让太子改好的想法。
“这事儿和你没关系,起来说话。”皇帝只能这么说。
“陛下……”
魏群玉还想说什么,但皇帝少见地抢在他前面说了:“若你再不起来,朕大概也只能写个罪己诏,向天下人承认养不教父之过了。”
这威胁听着轻飘飘,然而却比什么“你不起来就削了你的官”更有效,至少对魏群玉来说是如此。
“……陛下!”魏群玉不可置信地道。皇帝一心希望太子改好,也为此做出了诸多努力;要是这样还能怪罪皇帝的话……连他这样的诤臣都看不下去啊!他更宁愿皇帝把他贬做平民!
“起来。”皇帝这回只回答了简短利落的两个字。
魏群玉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萧欥,最后干脆地抹掉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
萧欥可算松了一大口气,放开手。此时窗外隐约传来鸡鸣,他就想到了另一件事:“父皇,天亮了,您要用点什么吗?另外,太傅从府里出来时赶得很,也没有用早膳。不若儿臣这就叫人去准备?”
魏群玉想说不用,但皇帝赞许地点头。“那你去吧。”
见人离开,魏群玉这才意识到这个貌似小的举动里蕴含着什么深意。“德王殿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故意走开了?”
“朕想大概是这样。”皇帝不是很介意。随后,他的目光落到魏群玉提进来的红木箱子上:“东西带来了?拿出来罢。”
魏群玉照做。箱子里垫着明黄的绸缎,而绸缎之上,赫然是一份卷好的圣旨。
皇帝前几天才把这东西给出去,现在又拿回来,只觉得万分感慨。“朕之前还以为再也看不见它了。”
听了这话,魏群玉表情绷紧。皇帝那么说是对的,因为哪个皇帝能再看到自己的遗诏呢?但对他来说,他真心不想看到皇帝死在他前头。“陛下,这可不是儿戏!”
皇帝刚想反驳,就觑见臣子脸上的表情,不由笑了出来。“行啦,现在就别说些朕不爱听的话了。朕估摸着自己还能再多活些日子,但御座这高位,却是做不得了。既然如此,这传位诏书就得改改,弄成禅位诏书罢。”
“陛下……”魏群玉有些迟疑,但还是问出来了:“已经做好了决定?”
这决定,说的就是继承人选择了。萧旦已经出局,剩下的亲王里,自然是萧欥呼声最高、皇帝也最喜欢。
虽然魏群玉并没看过之前的遗诏,但这并不影响他做出正确的推断。他还知道,如果皇帝要禅位,前头还得再下两份诏书:一份是废太子,一份是册太子。
这么想想,皇帝今天要他来的目的就很明显,放假三天的用意也很明显——
三份诏书,一份比一份重要,怎么不需要三天时间呢?
“以陛下的意思,”魏群玉又问,“要如何处置太子?”
“贬为庶人,充军幽州。”皇帝道,又补充:“这是老七说的。”
这和魏群玉自己想的差不多。然而,他更关心另一点:“德王殿下会如此说,是因为陛下的教导吧?若不是陛下,昨日凌晨,太子殿下就已经……”
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以萧欥刚回长安的性子,只要有机会,那绝对是亲自给萧旦致命一箭,没得跑!
皇帝没点头也没摇头。“高祖当年的意思,想必你还记得。论才能,老七在朕的诸多儿子们中确是最优秀的。当年朕同意他去西北,想的只是磨炼一把;谁曾想……”
他摇了摇头,相当失望。要不是太子在背后动了手脚,萧欥能九死一生吗?
魏群玉安静地听着,他知道皇帝还没说完。
“百战百胜,倒也不错。”皇帝继续道,“只不过性子同时也变冷酷了。把担子交给他,朕只怕,若他独断专行起来,根本没人拉得住!”
魏群玉必须承认,皇帝的忧虑非常有道理。萧欥性子坚定,这是个好品质;但万一演变成一条道走到死,那就不好玩了。“但现在……”
他正想说皇帝成功地唤回了儿子心中潜藏的亲情,然而外头正好传来刘永福的声音:“大家,早膳送到了。”
“端进来罢。”皇帝吩咐。
几个托着餐盘的宫女和太监鱼贯而入,给皇帝布席摆好,再鱼贯而出,只留下两个伺候。
“老七哪里去了?”没见到人,皇帝不由往门口方向看了两眼。“他不是也还没吃?”
“回大家,德王殿下听说皇后娘娘也起了,便先行去立政殿探望。”刘永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