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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肝胆外科,普通外科、麻科、重症监护等相关科室的专家坐满了医生办公室,家里那些平日里见不着的亲戚也集结于此。
    从前至微总调侃他们家聚会像全院大会诊,没想到一语成谶,更没想到会诊对象是其中最活跃的喻教授。
    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至微脚步明显沉重,踟蹰不敢上前。
    慕长安牵起她的手,柔声说:“如果你害怕听就别进去,我来向喻老师传达会诊意见。”
    喻教授自己是医生,早就说过,无论最终诊断和预后如何,都要如实告知。
    向恶性肿瘤患者传达坏消息,并不只磨磨嘴皮子这么简单,尤其面对喻教授这种专业造诣极高的患者,不讲出个所以然来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至微摇摇头:“我想先听听。”朝里张望了一会,没见到喻教授,看来她还不能脱离机器,否则以喻教授的脾气,一定会不请自来。
    至微与慕长安并肩而入,逐一向众位长辈打招呼,新面孔慕长安并没有激起在座的八卦之心,他们朝他点头,最多也只说声你好请坐,态度可谓相当客气生疏,甚至有一丝冷淡,一副对慕长安不感兴趣的样子。
    纵然慕长安容貌出众,气质超群,想要征服至微家里这群专家教授,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因此他们只管脸色凝重地坐着。
    虽然他们平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可今日相对无言,肃穆坐着的情形,令至微周身冒出一股寒气。
    难道喻教授的病已经棘手到令这群业界大佬亦束手无策的地步了?
    至微捏着分发下来的病历,上面初步诊断胰腺占位,胃癌晚期,肝脏多发占位,难怪屋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喻教授很可能连最后的手术机会也丧失了。
    至微的心越发往下沉,此刻再多的语言已不能安慰她,慕长安伸过手来,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至微的末梢循环一贯丰富,常年维持较高的手部温度,如今,两只手冰凉冰凉的。
    至微看了一眼墙上的阅片灯,灯下应该是喻教授一早做完的ct,她站起来走到片灯前。
    “这个就是堵塞胆管的占位吗?”至微指了指胰尾那个巨型不规则大白团。
    占位过于巨大,将正常胰腺组织挤压成了一条线,在本该出现胰腺的扫描层只剩白花花一片,以至于至微这样气胸也要辨认半天的影像学菜鸟也能一眼看见。
    “嗯。”慕长安紧随而来,已取下片子,从袋子掏出另外几张替换上去,一动不动仔细研究起来。
    “哪一期了?”
    “t4”一旦涉及学术,慕长安很容易沉浸其中,回答得干脆又残忍,过了一会,方转头,对上至微朦胧的双眼,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至微说:“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我能承受。”
    慕长安不想骗她,可是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实在太残酷。
    “要不等等爸爸,他马上到了。”
    苏格俨的飞机已经抵达,过半小时人就能到医院。
    “不要。你先说,求你了,告诉我,她是不是比诊断上还重?”
    慕长安轻轻叹了口气,指着片灯上几个微不可察的点说:“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血流信号不正常”
    “这说明什么?”
    “我怀疑喻老师不仅肝脏有转移,结肠,腹膜后,脾静脉,甚至腹腔干也有转移灶。”
    至微原本对老天怒吼,你丫尽管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老娘不怕,谁想,老天直接在暴风雨里掺满了冰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活活劈开。
    她颤抖着问:“还有救吗?”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这里有能查文献的电脑吗?”
    李屹不知何时站到了后面,显然也在研究喻教授的ct片,他在慕长安手指之处辨认出了异常的血流信号,对这个喻教授推崇的年轻人多了几分赞许,他跟慕长安说:“去我办公室,左边电脑接了c 大数据库,开机密码1234。小微也去吧。”
    至微从他眼里看出了回天乏术,可能他们一会要讨论的只是姑息治疗,或许趁亲戚都在把后事一并商量了,他怕至微伤心,故意把她支开。
    “好,多谢。”慕长安记了两组数字,跟至微说,“走吧。”
    慕长安手指在鼠标上快速翻动,一会update一会pubmed,满屏的英文不断向上滚动,至微一行还没看完,慕长安已经翻页了。
    至微不知道他在查什么,坐在边上看得眼花缭乱,她站起来,深吸了几口气。
    该去看看喻教授了。
    走廊里,看着至微长大的护士们过来无声地拍拍她,试图给她一点鼓励,却无一例外先红了眼。
    喻教授一贯偏心本科护士且异常护短,护士们出了什么事总第一个跳出来维护她们,难怪护士们舍不得她。
    喻教授停了人工肝,胆红素又上扬,不得已,又接着做人工肝。
    几个博士生在床旁轮流照顾,喻教授床前的小桌板上放着她那台半旧的mac,学生们围成了一圈。
    “这几个病例总结一下,可以投一投cancer。小磊,马上要考二阶段了,你要来把书带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给你讲讲……”
    “梁静,你毕业几年了?五年?怎么还没晋副高?可要抓紧,过了38岁,申课题基金就有限制了……”
    “我办公室右边抽屉里有个u盘你帮我拿一下,里面有肝胆外科国家中心申请资料,我一会跟李屹交代一下。哦,还有,一会感染科和肝病中心的李主任徐主任来,你们把要签的文件准备好……”
    喻教授锁骨下插着管子,整个人依旧蜡黄蜡黄,躺在床上还想像没生病一样,忙忙叨叨的。
    她到底有没有把生病当回事啊?
    至微走过去,不满地说,“都不能下床了,你能不能歇两天?。”
    “哦,我女儿来了,你们先出去吧,我跟她说两句。”
    学生们听话地鱼贯离开。
    喻教授移开小桌板,给至微腾出了一小块床沿。
    “昨晚没淋着吧?”喻教授没有责备至微昨天说的大不敬的话,温温和和地问。
    至微真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别扭地说,“没”,又忽地醒悟过来,改口说,“淋了一点点。”
    “去胡姨那里了吧?你说你,胡姨一把年纪,你怎么还发生点什么事就跑去打扰老人家。”
    “我……”至微想斗气地说,还不是你老气我,看喻教授黄染的眸子,惨淡的脸,瞬时又懊悔,进门前还下决心跟喻教授道歉,再也不和她怄气,怎么被她一说又沉不住气?
    “对不起。”至微长到现在,说对不起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就不是个服软的性子。
    她能乖乖道歉,令喻教授很是意外,她怔了一怔,方叹气说:“这些年我们忙于工作,的确忽略了你和哥哥,不过,你对我有再多不满,也不该那样说爸爸。”
    至微噘嘴:“我知道,爸爸是你的偶像嘛。”
    喻教授笑道:“什么偶像不偶像,那是你们年轻人的说法。”她虽病着,眼神黯淡无光,可说起苏格俨,眸子里仍闪动着光,昏黄的脸似泛起了云霞。
    她现在最想见的应该是爸爸吧。
    “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我晓得。”喻教授说完,话锋一转,“至微,人生中总要经历一些事,你躲不掉的。”
    至微鼻子又发酸,喻教授早就看穿了她的脆弱。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们做医生的,就是在对抗自然规律,有时候能赢,有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你不要过于执着,更不要害怕。”
    从医多年,喻教授早将生死看得通透豁达,生命走到最后,医疗技术无计可施的时候,除了缓解病人痛苦,更重要的是安抚好家属。
    此情此景,她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已经23岁的女儿。
    生病的人反过来安慰没生病的人,至微难过极了。
    她假做眼进异物,起身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喻教授也没叫她,至微能哭出来,承认自己软弱,总好过从前骨折也不吭一声的假坚强。
    至微抹干脸上的水,从卫生间出来,苏格俨已经坐在床前,风尘仆仆的。
    “爸爸。”
    “小微。”
    苏格俨张开手拥抱至微。
    至微贪婪地抱紧父亲,才发现他瘦骨嶙峋,脸也苍老了许多,高大的身材由于常年低头做手术而佝偻着,眼睛也因为看显微镜太多而严重散光,稍微远点的距离都是重影。
    父母这一生,可谓将所有的热血甚至健康都献给了临床。
    “李屹他们都等着你参加会诊呢,你赶紧洗把脸,别让人等太久。”喻教授又伸手挪过小桌子,打开了电脑,“小微也去,我正好看看何磊的毕业论文,他等着答辩呢。”
    苏格俨说:“你好好休息,何磊的论文我来看。”
    “隔行如隔山,你是神外专家可不是肝胆专家,出了错可就晚节不保了。放心吧,我扛得住。”
    出来时,至微说:“您干嘛不把电脑拿走,由着她劳神费力。”
    苏格俨说:“就让她看吧,真要拿走了,她反而不踏实,也不会好好休息的。”
    “您还真了解她。”
    苏格俨笑笑,感叹说,“认识四十年了,能不了解嘛。唉,总觉得她还是扎着两根大辫子,大冬天在教室啃冷馒头边看书边跺脚的小姑娘,一眨眼,四十年过去了。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老了。”
    至微揪着他的白大衣说,“谁说你们老了,在我心里,你们永远年轻。”
    “傻孩子,人都是会老的,就像人最终要离开这个世界。至微,你长大了,也到了该经历这些事的年纪,所以,顺其自然,不要惊慌,不要害怕。”
    父母不常见面,默契却数十年如一日,从前一齐骂她,逼她学医,现在,又一起开导安慰她。
    夫妻做到这份上,语言交流显得很多余。他们甚至没有沟通,就明白对方所想。
    祖父母外祖父母接连去世那年,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默默地给对方支持,一路携手才走出来?
    “我知道。”至微说着,心里还是期盼能出奇迹,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只要能留住喻教授,她也会不惜一切拼一把。
    参加会诊,对至微来说是种煎熬,她没有发言权,只能老老实实坐着,一次次听不同人说恶性程度极高,预后极差,眼睁睁看着父亲强忍着悲痛在每个发言后面点头致谢。
    因转移灶多,肿瘤巨大,且喻教授心脏放了支架,心肺功能差,耐受不了手术,最终讨论结果是——放弃手术,姑息治疗。,
    专家意见很快形成了书面会诊记录,等喻教授同意,亲戚中会有人联系临终关怀病房,帮助喻教授走过人生最后一程。
    慕长安还没有回来,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一切已有了定论,他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人群起身,向至微和苏格俨表达表达遗憾惋惜,至微木木地,想哭,却哭不出来。
    “等一等。”慕长安拿着一摞装订好的a4纸几乎以冲刺的速度而来。
    “小慕?”苏格俨已见过慕长安两三次,对这位胃肠外科青年才俊很是看好,难怪刚才觉得缺了个人,原来是少了他。
    “苏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能不能耽误大家几分钟,听一听晚辈的意见?”
    看慕长安的架势,显然准备得很充分,自然没人反对。
    “至微,帮我把资料分给各位老师。”
    “好。”
    不知道为什么,至微看到慕长安,竟然燃起了一丝希望,赶忙和慕长安一起把他整理打印的资料分发。
    苏格俨看着纸上的图,问:“小慕,这是?”
    “这是我草拟的手术路径图。”
    “你觉得小喻能做手术?”苏格俨问。
    风险已经很明确了,不做手术一死,做手术也是一死,还死得更痛苦。
    “是的。”慕长安坚定地说,见大家一脸怀疑,他解释说,“后面是我的可行性分析和文献依据。”
    至微翻了翻,全英文,足足五页,赶上一篇综述了。
    他居然这么短时间总结了三十多篇文章,还画好了手术路径图,至微快把他当神一般崇拜了。
    苏格俨合上资料,直接问:“你打算怎么做?”
    “根据喻老师的情况,需要同时实施远端胃癌根治术,胰腺体尾联合十二指肠脾切除术、胆囊切除,切除肝脏转移灶,腹膜后以及腹主动脉旁淋巴结清扫。”
    “等等”坐中的胃肠外科老专家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你说的这些手术用到的术式包括appleby术,whipple,胃切除和腹腔干搭桥,每个术式单拎出来都是难度极高的手术,你在一台手术上都做了,恕我直言,我行医几十年,还没见过这么高难度的胰腺手术。”
    “我同意。喻老师pci术后,心肺功能差,这么大的手术恐怕耐受不了。”李屹也附和着表达了疑虑,“而且这样做生存期会延长吗?真的能获益吗?”
    慕长安看了看至微,抿了抿嘴,“能。”
    一片哗然。
    这毛头小子大言不惭,如此高难度高风险的手术竟也敢如此笃定,连实习医都知道,手术台上压根不存在100%的事。
    “最后一页,是我荟萃分析的近几年海德堡大学医院胰腺中心、克利夫兰和梅奥所有类似病历的术式和成功率,以我院目前的硬件和软件,完全可以达到理想的手术效果。”
    至微有点不可置信,他是怎么在不到两个小时内找到所有病历,还进行了荟萃分析?
    这个人有八只手六个脑袋吗?
    “你所说的理想的效果指的是什么?”李屹替大家问出了这个不太客气的问题。
    “五年生存。”
    胰腺癌发现一般已到中晚期,即便手术清理干净,也没有固定生存期,喻教授已有多发转移,慕长安凭什么承诺五年生存?
    没人相信慕长安能创造奇迹,办公室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唏嘘声。
    只有绝望中的至微坚定地相信慕长安,相信他绝不会搞错这个关键的数字,更不会为了给她希望而愚弄她。
    慕长安有理有据的手术建议引发了会诊现场激烈的争论,渐渐地,从一边倒反对到有人支持,说即便不能获益,这样的手术也应该有人去做,一流的外科医生不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反对的仍是大多数,成功率低,大型开放手术,围手术期管理风险太大,简言之,喻教授上了手术基本就下不来了。
    慕长安数据充分,奈何语言能力欠佳,与专家周旋辩论的过程可谓异常艰难,好在,他以过硬的数据支持说服了所有人,专家组通过了他的手术方案。
    最后一步,征询喻教授的意见。
    保守还是手术,将由喻教授一锤定音。
    这点上,至微还是了解喻教授的,她属于先锋派外科医生,很愿意给年轻人机会去实践新的手术技术和方法。
    至微对脑子飞速运转了一上午此刻已筋疲力尽的慕长安说:“喻教授一定会同意手术的。”
    慕长安点点头:“我知道。”
    至微看他疲倦到“满面疮痍”的面庞,动容地说:“谢谢你。”
    慕长安奋力地眯开一只眼:“谢我什么?”
    “谢你为喻教授、为我做所的……一切。”
    慕长安焉焉地靠在椅子上,左手熟练地抓起她的手反复摩挲,漫不经心说:“不必谢我,这是我的专业,专业上我喜欢挑战。”
    至微:“……”
    除却专业,丫还真是“弱智”到说都不会话了。
    慕长安眯眼偷望至微挺得笔直的背,心说,傻瓜,我怕你哭啊。
    可是他不敢说,他怕说出来,至微会当场哭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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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码的,眼睛要瞎了。
    下一章领证啦!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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