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下来的时候好死不死还紧抓着马缰,于是母马蹄下打滑,竟也哀鸣着被她拉倒。眼见得沉重的马身将要压在阿苦身上,一个青色人影倏忽低着身子将阿苦抱住,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才停下!
马儿倒在了地上,无辜的大眼睛冲着不远处的女孩眨了眨。
阿苦整个人被吓傻了,看见母马如此,还愣愣地问它:“你伤到没?”
“我无事,你呢?”一个温和的声音,正响在她的耳畔。她惊了一下,立刻挣出那人怀抱,回头一看,却是杜攸辞。
他亦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那双眼仍是空空无物,可阿苦却无端觉得害怕,好像已经被他看穿了一样。
“钱姑娘为何进城了?”他和蔼地发问。
大雪弥漫眼底,她看不清对面男子的眼神。苍青的身形如雪中的竹,枯涸,寂寥。可是他的声音却仍旧文雅,表情仍旧和善,他好像从来没有沮丧或愤怒过。
她是多么羡慕杜医正啊。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她轻声说,“杜大人知道他在哪里吗?”
杜攸辞静了片刻,“你去法严寺找他?”
阿苦低下了头,“总归是撞运气。”
杜攸辞微微一笑,“钱姑娘这样聪明,却不肯直面现实。”
阿苦浑身一颤,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不言语。
杜攸辞道:“我们先去寺里,坐下来好好说。”
***
杜攸辞径自将她带入了法严寺的后院。
重重冰雪园林之后,仍是那间简净的居舍,不苦大师正与一个女人弈棋。
那女人背对着门口,柔发纤腰,只看背影,当真是风韵妖娆。然而阿苦却对这背影太熟悉了,脚步在门口再也挪不动,嗓子哑哑地唤了声“娘”。
那背影于是僵了一僵。而后,仿佛掩饰什么似的,弋娘漫不经心地问老和尚:“你还没有告诉她?”
不苦大师看看她,又看看门口的女孩,仿佛有些不忍似的,“尚未。”
弋娘叹口气,将棋子一扔,登时棋盘上乱了一片。她笼着袄袖站起身来,走到阿苦面前,忽而顿住,伸出暖热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怎么哭了?”
这样遭她一问,阿苦原本不哭的竟然也忍不住,大声嚎啕出来:“娘!去救救我师父,去救救他吧!”
弋娘道:“乖,别哭,别哭啊孩子。过来,跟娘说,怎么回事儿,啊?你师父,他不是带你私奔了吗?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声音和缓,沙哑中自携了温柔,阿苦哭着扑在她的怀里,哽咽地道:“舍卢皇帝要杀小葫芦他们,师父去救了他们,可是师父自己却不知哪里去了……”
弋娘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却竟然并不惊讶,“嗯,娘知道,你师父是个好人,他把莫姑娘,和许多街坊邻居,都给救下来了。我家阿苦真聪明,旁人都想不到这么多的,好孩子,你怎么这样聪明?”
阿苦哭得气都岔了,却还是鼓足劲气咬出一句话:“我才不要这样聪明,我只要我师父!他干嘛要救他们,他是我的!”
弋娘的手便停在了她的头发里。女孩的年轻的发,浓密乌黑,扎作流丽的髻,早在风雪中跑乱了。只要再往前伸两寸,只要两寸,她就可以掐住女孩的脖子了。
她终于是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略微悲哀地问她:“你爹和你师父,你会要哪个?”
怀里的人儿哭声乍停。
弋娘低头,女孩小小的脑袋埋在她的胸脯间,就像小时候一样。阿苦虽然不是她亲生,却也的的确确是喝着她的乳汁长大,当年那婴孩虎头虎脑,力气蛮得像个舍卢人,旁人都笑话她,说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傻姑娘,这么多年来弋娘自己也以为她是个傻姑娘——
可谁知道,她竟然这样聪明,竟然一点就透。
阿苦从她怀里抬起头来,而后,放开了她。
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样,阿苦微微侧头看她,眼里湿漉漉,脸上脏兮兮,但表情却令弋娘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想起公主临终时分,虚弱已极的脸庞上笑容淡淡,轻声与她说:“弋儿,这孩子生得俊,便不会很聪明。不聪明的孩子,都能活得自在。我只愿她活得自在……”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过一生。
可是,池将军与公主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平凡终世呢?
“是我爹,对吗?”阿苦怔怔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
弋娘道:“你会要哪个?”
她咬着唇,仿佛很艰难地思考了片刻,才找到破碎的措辞:“这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娘,不是这样。爹他做的事,就该他自己来承担。不该让我师父来承担,对不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没有让旁人来负责的道理。”
弋娘沉默。
阿苦喃喃自语道:“对的,一定是这样。我去找爹,我与他讲道理,他虽然是缩头乌龟,但他好歹曾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对不对?他应该听我的……”
“阿苦,”杜攸辞终于忍不住唤出声来,“池将军已经……”
“什么?”
“他已经没了。”弋娘突然开口,冷冷地道,“舍卢皇帝清醒过来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派人去杀了他。”
阿苦脸色登时煞白,往后趔趄了两步,几乎跌进了杜攸辞的怀里。
皇帝……好毒的皇帝!
她的父亲……莫先生……小葫芦……小王爷……还有师父。
他们,统统都不是皇帝的对手!
“不苦大师来告诉我这桩事,我不敢去给他收尸。”弋娘仍在诉说,眼神里渐渐漫上了悲哀的死气,“听闻他当时正想去见皇帝,可是被人拦住,他被关了太久了,身子已经虚弱不堪,听闻金衣侍卫只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然后他们为了给昂统领报仇,将他切成了十八块扔进了护城河里……
“你说每个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可是昂统领是你师父杀的,为什么他的属下把账算在了将军头上呢?可见这世上的人,都惯会迁怒和发泄的。”
阿苦突然转过身去,低俯下身拼命地干呕起来。
“将军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他与公主相爱了,敬毅皇帝却将他全家抓起来逼他回京,他回来了,舍卢大军便攻破了龙首山,他带着公主往南逃,却走散了,他遭到了舍卢人的伏兵,从此被舍卢皇帝关在十五宅,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敢相认,唯恐自己的身份会害了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九坊的汉人他们想刺杀舍卢皇帝,他便给他们做计划,因为他是他们的将军,他们都归心于他,都相信只有他可以带领他们复国……很可笑是不是?可是这就是你的父亲啊。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
弋娘还在不断地、不断地说着,絮絮地,像天空中纷乱飘落的雪花。阿苦听得心头发颤,此时此刻,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女人,眼角眉梢竟隐隐似有一种光芒在闪动,像哭泣,又像欢喜,她不能懂,竟尔问出了声:
“娘……你是不是……喜欢我爹?”
古怪的称呼。可是两个女子都很认真,对面而立,看得见彼此眼底的丝丝裂痕。
弋娘不再说话了。
似乎真是很累、很累了,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所苦苦守着的,实在只不过是那么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感情,她也累得只想就此倒下,死去。
阿苦伸出手,轻轻地握紧了弋娘。她低着头,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惊动什么:“娘,我过去不懂,而今我都懂了。我要去找师父,就同你不敢给我爹收尸,是一个道理。”
弋娘的身躯在微微发颤。
阿苦转过身,对杜攸辞道:“劳驾杜大人了。”
杜攸辞没有说话。他的空空的眼底,压抑着沉默的微光。
阿苦迈步出门时,弋娘突然奔上前,手指抠进了门缝里,仓皇地喊道:“阿苦,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我不能拦你。但你要记得,我……我答应了公主,你但凡……你总可以回来找我的,知不知道?当年,当年公主就是在这法严寺里生了你——”
阿苦闭了闭眼,自杜攸辞手中牵过了那匹母马,轻声说:“马儿啊马儿,带我去找他吧。”
当那浅绿的影子渐而消失在法严寺外,弋娘整个人都自门框上滑了下去。
杜攸辞微微侧身,听了半晌风雪的溯洄之声,说道:“夫人。”
弋娘抬起头。风雪漫天的幕景中,青衣男子萧瑟而清冷,“随我去救小王爷出来,你可愿意?”
75、归兮 ...
乾元殿中,有一只前朝传下的铜制箭漏。早已过时的形制,只是因为漏壶上的黄金龙首雕工精致而被安置于御榻之侧。
此时此刻,未殊就盯着那漏壶中的沉箭,一言不发。
它看似静止,其实从未停止过流动。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就会从午时沉到了未时。
时间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如果他不盯着它看,他会怀疑它从来没有变过。
皇帝要从琳琅殿过来,着实要费些工夫。但是皇帝坚持如此,也许在三宫主殿乾元殿,他会更有底气也未可知。
但是未殊看见的皇帝,却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面无血色,眼窝深陷,气息粗浊,瘦得惊人的手紧紧抓住御榻的边沿,拼命撑起身来,眼珠滚动了半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阶下静立的人。
他看了未殊很久,很久。这个由他一手养大的卫氏的孩子,神态从容淡漠,散散立在廊下——他过去竟没发现,未殊是有帝王的底子的,那是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雍容气度。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
他八岁的时候,已能亡国。
可他到了二十四岁了,却还是这样一副优游卒岁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到底是他太淡泊人世,还是自己太较真?
可是不论如何,他终究是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所有的清高、淡雅、世外高人的样貌都是装出来的,他承认了自己策划了静华宫中的一切刺杀阴谋。
晏铄自己都不信,可是他自己信不信,也根本不重要。
他盯着未殊,缓缓开了口:“这会大约人都散了。”
未殊微微欠身,嘴角甚或还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微臣谢陛下恩典。”
皇帝却道:“为什么?”
这句问话很快,令人措手不及。
但未殊却好像已预料到了。
他认真地道:“微臣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不能再置身事外。陛下对臣有养育之恩,然而臣二十年来也已报答了陛下,两不相欠之下,臣自有臣的坚持。”
“你的坚持,”皇帝突兀地笑了一下,“便是怂恿旁人来杀朕,便是要乱了朕的江山?”
未殊默了默,道:“不错。”
阴沉的天色之下,少年的容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空空荡荡的乾元殿,他的衣角被风拂起,飘举,仿佛即将振翅飞去。皇帝微微眯了眼,想到一个很无稽的问题——如果此刻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少年,那么……会怎样?
他会比自己更优秀吗?
他会比自己更孤独吗?
皇帝突然明白自己真的老了,他转过头去,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内官们听见声响,俱从外殿赶进来服侍,帘幕一重重被掀开,风雪的影迹突然疯狂地灌进大殿,暖炉中的烟霭都被驱散了些,直露出黄金屏扆上腾舞的巨龙。
未殊仍旧安静地侍立,寒风之中,那漏箭也随而轻微地一颤。
“那便如此吧。”皇帝咳了半天,终于道——
“你自己,去领死吧。”
***
世人都以为他是个长生不死的神仙,抑或妖孽。
可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孤独的少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