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循着声音望去,却是家住隔壁的丰界玉蹲在墙头上,还冲她挥手。
丰界玉爬墙熟练得很。他惯是个风流的人,爬姑娘家的墙爬得炉火纯青,千花家的墙修得比一般的院墙高得多,他落地竟然还能摆出风流倜傥的姿势。
可是他摆这样的姿势给一个十一岁的姑娘看,是想做什么?千花黑着脸想。
“听说你病了,可是你阿兄不许我来探望你。”丰界玉向她抱怨:“他也太不近人情了,你生病了,我怎么能不来看呢,怎么说都是邻居嘛。”
阿兄没砍死你都算不错了,千花心道。
“听你家侍女说,你是为了我淋雨生病的?”丰界玉一脸怜悯地看着她:“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你这么小,我不会喜欢你的。”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干了件蠢事,而是干了蠢事还被人大肆宣扬出去。
千花不想理他,瞪了他一眼就转回头;丰界玉却当她是羞涩,还揉了揉她的头:“别再为我做傻事了,你阿兄差点没揍掉我半条命,还专拣我的脸抽。我脸再好看,也不经打呀。你呢也太小了,还没到要为这些事情烦恼的年纪,而且其实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只是伤心你阿兄被阿嫂抢走了,一时空虚寂寞冷罢了。天要下雨哥要嫁人,没有这位阿嫂,你迟早也会有另一位阿嫂,看开点。你要是当真不喜欢这位阿嫂呢,我教你一个好法子,你就专往你兄长面前凑,恶心死她!——唉,不要这样幽怨地看着我,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你总要接受事实的嘛,我们一点儿也不合适,真的。”
千花盯着他身体后方,慢吞吞地伸出小手,指了过去:“我阿兄在你身后,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你要不要先护住脸?”
丰界玉一惊。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衣领已被人大力提起,使劲往后拽。
“丰界玉!告诉你不准再接近千花,你居然还敢翻墙!”孟随愤怒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炸着:“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丰界玉赶紧抬起两手护住脸:“我脸上的淤痕好不容易才消了,别打脸啊——哎呦——你在千花面前这么冷酷残暴真的好吗——”
千花只手捧着脸,面无表情地看他惨叫着被自家兄长拖走,估计这回挨了打,他要很久都不敢出门了。
这么傻乎乎的人,当真浪费了他那张脸。她为这种人淋雨生病,可谓是一生的耻辱。
千花看了看远处,毫不意外看到今日服侍她的侍女们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其中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先前伺候她的人有一些说是家里有事放出去了,换了新的人进来。
千花想起前世生病后大约几个月的时间,身边的侍女都换掉了,那时并没有觉得异常,现在想来必是因为自己淋了雨的原因,阿兄生气了,才换了新的人来照顾她。
父兄将她护得太周全了,才造成她识人一直没什么长进,一个丰界玉,一个狐之琰,无论幼稚与否,她都不曾看准过谁。
不过,现在没什么狐之琰之流了,以后也不会有,只会有一个名叫一叶的孟氏家奴,一辈子不能翻身。
想起一叶,千花就很想知道他近况如何。福伯看着和善,管教下人最是严厉,狐之琰那种脾气,一定挨了不少打吧?
她跳下石桌,提起裙子便往福伯那里跑去。
☆、死生由天
福伯并不在,福伯的妻子桂婶说他去白马寺为孟府添香油钱去了。千花问她是否知道新来的那个一叶如何了,桂婶只道不知。
千花先去了训练新进府的下人的地方,并没有找到一叶。玉和一步不离地跟着她,见没找到人的千花要往下人们的住处跑,吓得赶紧拦住她:“女郎,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可千花哪里是她拦得住的?
“我想去,就去得。”千花身子灵巧,一溜烟就跑了。
虽说千花年纪小,可论起跑跑跳跳,这些侍女还真对付不了她。她天生就擅长这些,反倒是父兄名声在外的琴艺丝毫也未继承到。
下人的居处在孟府的角落里,自是有些远的。玉和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千花还面不改色,将她甩得远远的。
孟府下人们的住所是一排排的平房。这个时间,除了前一夜当值的人在屋里睡着,其余人都在府里各处忙碌着。
千花一看房间那样多,自己又不知一叶住在哪间,便耐心地等玉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她说道:“你去问问新来的一叶住在何处。”
千花的侍女与府中别处下人不同,是住在千花院子里的,以便就近照顾,是以玉和也不知新来的人会在哪里。
“女郎为何这样着紧一个官奴婢?”玉和有些疑惑。女郎带了个贱籍回来,这件事澜溪院上上下下都知道,却没想到女郎竟特地过来探望他。
“我带回来的人,命是我的,自然要好好看着。”千花理所当然地说道,催促她:“你快去问。”
玉和不情不愿往那边走去。她们这样的大丫鬟可不是寻常下人能比的,在这些下人眼中,她们算得半个主子,这等肮脏的地方,若不是千花坚持,她绝不会踏足。
过了好一会儿玉和才回来。
“可找到了?”千花见她脸色不大好,心想多半是没找到。
玉和犹犹豫豫地说:“他不在这里;他们说那个官奴婢快死了,一早就给人抬去乱葬岗了。”
千花微楞。
狐之琰快死了?
开什么玩笑,前几天还好好的,前一世他多活了好多年,怎么会就要死了?
“去乱葬岗。”千花不容拒绝地发号施令:“叫人赶快备好车马,我现在就要去。”
“女郎,那不过是个贱民!”玉和心急,只想阻止她这样荒唐。
“我要去。”千花冷冷地看着她。
玉和对上她的双眸,顿时愣住了。女郎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那冷冰冰的眼神竟让她心里生出一股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
“我……我这就去吩咐他们。”玉和不敢再阻拦,赶紧应下。
城郊有一片乱葬岗,像一叶这种几无翻身机会的贱民若是不治,都会被扔到这里,有些连裹身的破席子也没有。
乱葬岗阴森森的,腐臭味四溢,地上隐约可见人体残余的尸骨,虫鼠遍地,寻常人都不会轻易来这里。玉和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吓得快要哭了,可她家女郎却面不改色地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到那个名为一叶的贱奴。
“玉和,你去那边找找。”千花指着某个方向对她说,可一抬头发现玉和哆哆嗦嗦的、一脸怕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得不改了主意。
“我自己去吧。”她说,不再管玉和,抬脚就往里走。
玉和想阻止她,却又不敢,因为如果女郎不去,就只能自己去了,可这个鬼地方她当真一刻也不想多呆。于是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个头小小的女郎拎着裙摆走进那片可怕的地方,自己则只敢在外面等着。
千花足上穿着软底的绣鞋,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走,地上坎坷不平,即便很小心地走,没多久千花仍觉得两只脚掌疼痛不已。
目之所及,除了大大小小的坟包,就是已经腐烂了的、正在腐烂的或是还没开始腐烂的尸体。普通的女子见到这些大概已经吓哭了,千花却视若无睹——她自己便是死了一回的,比起这些东西,她觉得自己要更可怕些。
只是这味道实在太让人难受了。
她掩着鼻子、踮着脚走着,有些后悔自己未曾找到人来问他们将狐之琰丢在了哪里。她以为乱葬岗只是小小的一片地方,哪知道竟然这样大?
走了没多远,千花改了主意,她便是自己找到了狐之琰,也没有力气将他带回去。她沿原路返回,玉和还以为她是要放弃了,哪知她却对玉和说:“你叫车夫再喊些人来,顺道带些笔墨纸砚。找到了一叶,我重重有赏。”
千花画了好几张狐之琰的画像,叫他们拿着去找——千花虽说琴艺不好,画技却好得很,阿爹说是随了她从未见过的阿娘。
许多人一起找,比她一个人找可算是快多了。千花脚疼得厉害,便只坐在马车里,等他们将人抬出来。
待见到狐之琰,她吓了一跳。
前几天他还是一个丰神毓秀的少年,虽说晒得略黑,也瘦了些,可谁也不会觉得不堪入目。可如今的他浑身血迹,整个人几乎脱了人形,就算千花自己去找,也未必能找得出来。
她难以相信,这才几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
福伯虽然严厉,可从不苛待人,一定不会是福伯。
可若不是福伯,家里还有谁对下人掌有生死大权呢?
突然,两张脸浮现在她脑海里,千花使劲摇了摇头。绝无可能是他们,父兄最是仁慈,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只是比他们更快些罢了。”柳眉却也蹿出来捣乱。
千花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们从脑中赶走,将注意力集中在狐之琰身上。
“他……死了?”狐之琰一动不动,那样重的伤,怕是没人能活下来吧。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他居然就死了?
“他还活着。”车夫找来的人里,有个小个子的男人,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狐之琰的。“他还有一口气,要是现在就抬去寻个大夫,说不定还能活。”他谄媚地冲千花笑道。
千花这种一看就是权贵之家出身,赏钱一定不少。
千花听了他的话,蹲下身将手指凑近狐之琰鼻下,果然有微末的气息。
她起身,叫玉和取出一锭银子给他,继而吩咐车夫:“将他抬上车,送去最近的医馆。”
去最好的医馆是来不及了,以狐之琰的伤势,只怕承受不住一路的颠簸。
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应和着她的心跳,千花无力顾及车厢里厚重的血腥味道,她只是不断在心里乞求着:千万别死。
她还不曾报复过他,不曾狠狠地欺负他,发泄前世心里的委屈。
他亦还欠她一个解释:为何他要骗她?又为何会和柳眉在一起?
“都死得差不多了,不治,赶紧抬走。”好容易找到一间医馆,那大夫年纪不大,人却横得很,不肯医治狐之琰。他好奇地看着眼前才及至他腰间的千花,只因她穿得精致富贵,才没有摆出很难看的脸色,懒洋洋地劝她:“小娘子,这只是一个贱民,死生由天,随他去吧。”
“玉和。”千花却不理会,侧首唤道。
玉和走上前来,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过去。
“这是定金。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找别的大夫来也好,你自己想办法也好,只要能救活他就还有赏。若是救不了,你这医馆以后别开了,人也无需在京城呆了。”千花抬眸冷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一点也不似十一二岁的孩子,说的话也不像这个年岁的小姑娘该说的。
可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任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是在吓人而已。
就连玉和也很意外,自家女郎平日最是温和,怎地突然转了画风?
“乖乖不得了,这是要断我生路哇。”大夫夸张地抚着胸口,一脸紧张的样子,试探地问:“我能不能不接?”
“不能。”千花说得斩钉截铁。
“有钱人家的小孩真是不得了,就会欺负我们这种小民。”大夫嘀咕道,只好接下了银票:“我是救不了他了,不过我师父也许能行。”
“那就赶紧叫他来。”千花有些不耐烦,狐之琰都快死了,他还在这里废话。
那大夫将银票整整齐齐地叠好,贴身放着,满眼放光地问千花:“小娘子,若是治好了他,还能得多少赏?”
这位小娘子可是只肥羊。
“二千两。”千花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娘子,你家还缺下人吗?”大夫表情十分诚挚。
千花心里烦躁极了,她这儿都心急火燎了,他居然还这么多话,于是冷冰冰地说:“我想乱葬岗比我家更缺人。”
那大夫缩了缩脖子,这才跑走了。
不多时,他又回来了,带了位发须皆白的老人。
老人童颜鹤发,面目和善,看着不像大夫,倒像是修道多年的高人。只是有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徒弟,叫人难以相信他究竟有什么本事。
“师父,二千两银子躺在这边!”那位年轻的大夫热情地给老人带路,将他带至狐之琰躺着的床前。
☆、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