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的打工仔们,拼死拼活一个月,到手的钱,拢共也就五六千。为了能在寸土寸金的江沪市生存下去,这些人别无选择地成为了群居者,在拥挤逼仄的群租房里挣扎求生,当着蜗居的蚁族。
比起新闻里二十多个人挤三十几个平方的例子,王强住着的,虽然也是间群租房,但人均十平米的居住环境,已经算得上相当不错了。
排查跳闸故障的俩人,仔细地查了客厅、厨房和洗手间。
这些地方滥用大功率电器的情况,并不明显。
可等查到隔间,情况就严重多了。
尤其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一进门,就能看见一排,拉得像蜘蛛网一样密集的电线。
这间仅仅十几平米的卧室里,摆着两张高低铺。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穿着件已经洗得有点脱色的吊带背心,裹了床棉被,坐在下铺,正吃着早饭。
屋里没有像样的桌子,他就拉了一张椅子当桌子,上头摆了盘咸菜和一大碗泡饭。
房间角落里,堆着六七个空啤酒瓶,内衣内裤就直接挂在裸露在头顶的电线、或上铺的床框上。
低头扒着白水泡饭的小伙子,前面就已经听到过门铃声,但却并没想到会被“突然袭击”。
自己脏乱的居住环境,冷不丁地陌生人看见,他年轻的脸上蹭上一抹羞赧的红。
“强哥,这是谁啊。”
“没事儿,吃你的。”
那个叫张姐的物业人员,被这脏乱的房间,弄得直皱眉,“怎么这么乱呀?这线怎么就能拉得乱七八糟的?你们房东没告诉你们啊,我们这儿不允许私拉电线!万一出了事儿!你们付得起责任吗?”
她话音刚落,那个从进屋到现在,一直一脸严肃的眼镜男便跟着说:“从今天早上六点起,我们就一直在查,一路查到现在,进了这屋,我才总算明白为什么会跳闸!”特别无语地指了指头顶那些松松垮垮的大裤衩,“把内裤搭在电线上晾,不跳闸才怪呢。”皱起眉,话里话外,都是对这帮,没有安全用电常识的住户的谴责:“电线全裸露在外面,本来就不符合消防安全管理条例了!居然还把湿内裤搭在上头!没着火、也没人触电,这就是你们命大!”
语毕,他冲着还在四处张望的同行辅警道:“哎,钱森,你赶紧记录一下这户的地址,别忘了,把我刚刚猜测的跳闸原因也写上。这次跳闸,和我们供电所关系不大,还是得你们消防部门来管。”他一边继续环顾四周,又一边兀自点评道:“这个群租房,必须好好整改!彻底解决消防隐患!不然太不安全了,住着这么多人呢,真着起火怎么办……”
整改?
王强是在社会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条了,一听这词,就觉出情况不太妙。要是有关部门真的介入,要求房东整改,那这一屋子的人都得去睡大马路了!
念此,他立刻赔着笑脸,劝道:“别啊,兄弟!改天我们把这些多拉的电线复原不就行了?”边说边朝正埋头吃早饭的同屋使了一个眼色。
那小伙子也是个机灵的,立刻起身,利索地收拾起挂在电线上的各色内裤来。
王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眼镜男,对方却只面无表情说了句,“我不抽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踢到了铁板,王强只好讪讪地转头,试图和那位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消防辅警搭话,“小伙子,你叫钱森啊?”
见那辅警小哥点头,又立刻笑着攀关系,“你说巧不巧,跟我同住客厅下铺那哥们儿也叫钱森。”
听他这么说,那个本来在屋里梭巡的“钱森”,转过头来,瞪大眼睛惊讶地问:“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我骗你干什么!”
“嗨,那还真挺有缘的。”
那个消防辅警“钱森”跟王强攀谈起来,随口就打听了好多和自己同名同姓的那位“钱森”的情况。
王强注意到,他们说话时,那个眼镜男脸上的冰霜也稍微化了一点,还偶尔投来好奇的注目。
他巴不得这两人的注意力能被转移,见他们都对同屋的钱森饶有兴趣,便搜肠刮肚地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关于“钱森”的细节都拿出来说了。
“我们都在五丰上食上班,这个厂说白了就是搞生猪养殖和屠宰的。”
“你会杀猪?”
王强朗笑一声,否认道:“我哪会儿啊!我和钱森都是做冷链配送的。”想了想,又补充道:“但钱森以前在屠宰车间干过,配送是最近才调的岗。这小子人比较直,脾气暴,才干了一个多月的配送,就已经得罪了不少客户了。”说着又呵呵呵地笑起来,半掩着嘴悄声道:“那个肥妈金牌猪骨煲,你们知道吧?”
刚刚收好内裤的小年轻,又端起了碗,嚼着泡饭也不妨碍他插嘴:“在江沪市还有谁不知道?就是被人抛尸的那个呗!”
“对对对,就是那个。”
“那家店怎么了?”消防辅警“钱森”好奇地问。
“那家店的老板娘和我们这儿的钱森,上个月刚吵过架。埋怨他送肉送晚了五分钟,骂了一顿不算完!还去我们经理那儿闹了一场呢!害我这兄弟被扣了奖金,少领了一千多块钱!”王强有些气不过,顿了顿又说:“所以说啊,做人也不能太得理不饶人。这不,听说那个店,现在生意一落千丈,好家伙,那损失可不止一千、两千的!这就叫现世报!谁让她穷计较?”
虽然钱森平时话不多,但在同住的几个舍友心目中,他内敛沉稳,还很大方。在哥几个遇上手头短缺的时候,这个钱森曾主动帮过好些人的忙。他是这个群租房里出了名的“富户”。因此,在他被猪骨煲的老板娘数落时,同住的几个人都很为他打抱不平。
“你们这儿的钱森,长得帅不帅啊?”到底还年轻,唠了半天嗑的辅警“钱森”,忘了正事,只顾着好奇地问东问西。
见眼前这位小年轻,居然较真地想跟室友攀比长相,王强不由又笑起来。
这一笑,让“钱森”更好奇了,“你笑什么?难道他比我帅?”说着臭美地捋了记头发,“我在我们单位,也算是出了名的帅哥啦!”
“他当然没你长得帅啦!”王强点起烟,吸了一口,“我们这个钱森都已经快四十啦,你才多大年纪啊!这么年轻哪有不帅的?”
“真的吗?那你有他的照片吗?我比比,哈哈哈!”
“过分了啊!”半天没吭声的眼镜男,出言制止,“赶紧记一下这屋的情况,我还赶着回单位呢!”
“嗨,别着急,咱这效率已经很高了,才一个多钟头就查出了跳闸的原因。”
经过一通嗨聊,“钱森”大概有心放这屋一马,抬头看了眼头上的“蜘蛛网”,宽容道:“况且只要把这些老化的电线换一换,也没严重到要全屋整改的地步。”
见他有意帮腔,王强吐着烟,连声应道:“是啊、是啊!你看,其实也就这一个隔间里的电线多了一点!其他地方都好好的,哪儿需要整改啊?往后我们都注意一点儿就行了!”
“钱森”和眼镜都没有接话,两人又仔细地研究起屋里的线路来。
王强心道不妙,赶紧叼着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照片,举着手机故意打岔道:“我这儿还真有一张‘钱森’的照片,你们看看!”
闻言,年轻的消防辅警“钱森”立刻放过那些电线,凑过脸来看屏幕,“哟,这哥们跟我比起来差远啦!”接过王强的手机,自然地递过去给眼镜男,“蒋哥,你看——”。
照片里的这个钱森,剃着平头,体格壮硕,抬头纹和川字纹都很深。这照片是张大合影,七八个男的都集体龇着嘴傻乐。
但哪怕嘴角勾着笑,也盖不住这人眼神里的阴鸷。
透过照片,他们都能瞧出对方的不好惹。
……
“这个钱森就是李宋元。”从群租房里出来,坐上车,穿着辅警衣服的文迪,从后座拿了个档案袋,把从物业那拿到的住户信息登记表装了进去。
资料上那个叫钱森的壮年男子,用的是张假身份证。经过对比,身份证复印件上的那张脸,和死了十几年的李宋元几乎一模一样。而根据刚刚王强提供的照片,他们又更进一步地确定了钱森的真实长相。
为了套话,短暂改名叫“钱森”的文迪,整理好资料,才抬头问身边的同伴:“蒋志,咱是不是得跟队长说一声,让直接申请逮捕?”
穿着供电所工人服的蒋志沉吟了一会儿:“申请是肯定得申的,但我觉得上头不一定会立刻批准。”他的眉心拢起来,形成一个特别深的川字:“逮捕的时机可能还不成熟。”
昨晚,在发现了李宋元的落脚点后,沈听“监督”着楚淮南,在第一时间报了警。
这条明显与凶杀案有密切联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聪那。
陈聪连夜在队内召开了紧急会议,制定完作战方案后,还立刻通知供电部门配合,切断了疑似李宋元住所的供电。
而第二天一大早,蒋志和文迪就以排查跳闸原因为由,对李宋元的落脚点搞了场突然袭击。
在前期走访中,他们从物业处了解到,李宋元如今化名钱森,在这个小区住了有大半年了。
于是,有心“钓鱼”又不想打草惊蛇的两人,便做了一番乔装。蒋志摇身一变,成了供电所的“蒋哥”,而文迪则化名“钱森”,扮起了消防辅警。
在调查嫌疑人住所是否有作案条件的同时,通过与合租人王强的对话,他们还顺利摸清了嫌疑人的工作情况及大致性格。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这个“钱森”应该就是李宋元本人。
然而,虽说已经确定了李宋元尚在人世,并有高度的作案嫌疑。但他的住所,却并不符合警方先前的猜想。
警方认为,李宋元在劫持陈峰后,极有可能是在自己的住处进行了杀人、分尸等一系列操作。
可现在看来,这个假设是不可能成立的——蒋志头疼地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嫌疑人的住所,不具备杀人、分尸的作案条件……”
五分钟后,又在楚淮南家清清白白留宿了一晚的沈听,也收到了这个消息。——李宋元居住的群租房,人多眼杂,不可能会是第一案发现场。
沈听动了动手指,编辑了『监控行动 轨迹』两个短词,发了过去。
失踪多年,还改头换面的李宋元确实很可疑。
可目前警方掌握的资料却远远无法证实他就是凶手。
虽然陈聪已经向上头申请了逮捕令,但沈听很清楚,贸然逮捕,最多也就是条冒用他人身份信息的罪名。
要想证明李宋元就是步行街一案的真凶,当务之急,是透过分析他的行动轨迹,筛选出他所停留过的、满足杀人、分尸条件的场所,并获取能够坐实他是凶手的直接证据。
这一次,副队陈聪与他不谋而合。
在文迪和蒋志突击了李宋元住处后,陈聪就立刻派人调取了金色年华小区附近的所有监控。还让整个刑侦支队里无论内勤、外勤,但凡有空的,就都要参与到监控的筛查工作中来。
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到底在哪儿,应该很快就会有答案。
……
当穿着睡袍的楚淮南,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沈听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百无聊赖地低头刷手机,头也不抬地同他道了声早安。
因这句“早安”,楚淮南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
他蓦然觉得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变得异常美好。
和这人分房同住了两晚,此刻见他赤脚盘腿坐在沙发上,不知怎的,居然生出一种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温馨错觉。
“今天起得真早,早餐想吃什么?”楚淮南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不少食材,见捧着手机的沈听迟迟不回答,就换了种方式问他:“早餐喜欢西式还是中式?”
今天是2月14号,楚淮南一早就特意吩咐赵婶不用来了。他希望能和眼前这个刷个手机还眉头微皱,一脸认真样的青年人,过个不被打扰的“情人节”。
“你还会做早餐啊?”沈听迅速浏览完案情的进展报告,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嘴上也没闲着,戏谑道:“没想到楚总居然是贤妻良母型的?”
穿着睡袍的楚淮南,顶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艺术品般惊艳的修长手指,却握着两枚小巧的生鸡蛋。
这样的画面,百年难得一见。
无数人挖空心思也见不到一面的楚淮南,居然要亲自替他煮早餐?
沈听走向厨房,好奇地探头看了眼楚淮南手里的鸡蛋,这才敢确定,这两枚确实是可以食用的真鸡蛋,而不是某位艺术家的仿真作品。他无不遗憾地摊开手,“可是,我从来都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这一点,是宋辞和沈听,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这是个坏习惯。”握着鸡蛋也不妨碍楚淮南伸出手指,弹了弹眼前光洁饱满的额头。
能说会道的资本家,动手偷袭了别人,却仍然义正言辞,“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喜欢吃早餐的人,只有不好吃的早餐!”
冷不丁被亲昵地戳了下脑门,沈听愕然地抬眼,正对上楚淮南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
水波澹澹的桃花笑眼,水汪得像是能养下一池锦鲤。
在商界作风霸道的远南掌门,特别自信地扬了扬手里的鸡蛋,打趣道:“以后,你的早餐,我承包了。”
面对这样的调笑,沈听的心却突然莫名狂跳了几下。
这么生活化的场景,让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不爱吃早餐的习惯,是随了他父亲沈止。在很久以前,沈妈妈几乎每天早上,都会为了早餐的事情,在爷俩面前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