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朝臣对皇上要将粮食运到登州,而不是运到通州粮仓感到不解,但有内阁大臣的支持,将南京储粮北运的公文很快发布出来。田家再次成为朝野内外议论的焦点,不单是因为皇上指派田家承运此次百万石的粮食,更让人关注的是,田家向中央银行举债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购买了四艘大商船。这是大明中央银行自建立以来最大的一笔贷款,同时也是江南船厂接到的最大订购单。虽然三个事件都有皇上内部操纵的嫌疑,但除此之外,其积极意义在于对大明宝钞的推广。田家商铺已经银钞两用,京中其他铺子见宝钞轻便,又可以随时去银行换取,是以有样学样,宝钞开始从存款凭证转变成流通的纸币。
身为中央银行行长的周奎总算松了口气,因为银行成立一年多来,虽然也有人前来借款,但数目都不大。行里养着差不多上百号人,银行自身无法实现盈利。这若放在以前并没有什么,朝廷养的闲人多到海里去了。但现在让周奎心里不舒服的是,跟他同样是国丈,较真论身份还不如他的田弘遇却把皇上的差使办得红红火火。除去面子上的问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银子。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重农抑商一直来是大明的国策,但经过皇上这几年的提倡,经商之风渐长。田家几年间便可建得富丽堂皇的新府邸,可以让田妃归家省亲的时候风风光光,而作为正宫皇后的娘家,除去皇上最初赐下的国丈府,守着那点侯爵俸禄,委实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府上有几处破败都无余钱修补。周奎甚至想着自己守了这么多银子,何不跟人合伙套现一些出来做海贸!但每次归宁省亲皇后都告诫家人,万不可做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周奎也从一些传闻中知道,皇上并不是对外不闻不问,密折制度已经满朝皆知。谁晓得哪个身边的人就有密折的恩典,周奎那心存侥幸的心思也就熄了。
这一次田家来借银子,按借款的协议每年百分之三的利息。三万六千两的收益不是一笔小数目,何况这只是一单借款赚取的,周奎自然有心情乐观,他现在正想着如何扩大贷款的份额以赚更多的利息。而田家在得到贷款后,便立刻前往江南船厂取船。在京的几艘船只也陆续开来。
此时秋粮的漕运即将开始,南京城下集结了许多前来运粮的船只。南京户部尚书沈缜接到皇上的旨意后,连忙找来刚好在南京督粮的漕运总督杨一鹏商议。
漕运总督在景泰二年设立,部院衙门驻在淮安,总理漕粮的征收、上缴和监押运输,同时还兼江北四府三州的巡抚。下头管着一万多艘漕船以及十二万的粮丁,位高权重与六部尚书同列。但就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皇上免去了漕运总督的巡抚兼职,在江南另设二省,又将漕粮的征收下放府衙,使得漕运总督只专门负责漕粮的运送。
这自然让杨一鹏有些郁闷,一下子就剥掉了两项大权,特别是少了漕粮征收这一肥差。按着历来的‘规矩’,要上缴三石米粮才等于一石漕粮,至于其中的两石自然被各层官吏私吞了,每年不知让多少官员暴富。皇上将征收权收去,他们侵吞粮食的机会少了很多。
现在粮食居然另开海运,岂不是要将他漕运最后的运送都给夺去嘛?!杨一鹏不敢腹诽君父,但心中不满是肯定有的。他听了沈缜的叙述后,不冷不热道:
“沈大人,不是在下驳你的面子。我管着漕运,粮食晚到京城一日便是有罪。粮丁要跟着漕船走,福建水师海贸来的粮食又要卸下来,实在抽不出人手。”
沈缜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自己是南京主管户部的堂官,皇上的旨意却是不能不顾,他打着商量道:“我也知道杨大人说的是实情,但皇上下了严旨,今年前要运五十万石的粮食到登州。你我都是臣子,总不能不管君命吧!若不这样,现在漕粮还没收讫,田国丈的商船已快到南京城下,大人先将他们的第一批粮食装上,余下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这个嘛”杨一鹏面上仍旧犹豫,但答应两个字却没说出口。
沈缜又给了颗定心丸道:“若是大人误了漕粮的运期,我便上折向皇上禀明领罪,绝不会让大人担上干系。”
“这个漕运要是出了问题,自然是我这个漕运总督要负责任。”杨一鹏不软不硬的推了回去,意思很清楚,就是漕运出了问题后,皇上怪罪下来,不是你沈缜说领罪就领罪的。
沈缜自然明白杨一鹏的意思,但他不以为忤,呵呵一笑道:“杨大人说得不错,要是漕运出了问题,漕运总督就要负上责任!咱们都是在南京管着米粮的人,要互相看顾才是!”说着饶有意味的瞟了杨一鹏一眼。
杨一鹏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沈缜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想威胁本官就范嘛?!他不由面上一寒道:“沈大人这么说什么意思?”
沈缜并没有在意杨一鹏的神态变化,慢条斯理的说道:“无它尔,不过想杨大人帮忙而已!”
这话中有话,杨一鹏品出来了,既然话不投机,他本想甩袖就走,但混迹官场多年岂能没有点城府。他忍耐了下来,转念一想现在漕粮征收归了沈缜管,两人又是分属同级,以后就漕粮的事情少不得要打交道,再者,两人在江南这么多年,一些事不言自明,弄僵之后对自己未必有什么好处。想到这,他打了个哈哈道:“沈大人既然这么说,本官也不好驳你的情面。这样吧,我安排粮丁帮着装载三日,剩下多少那就爱莫能助了。”
“杨大人的心意,本官理会得,三日也很承你的情。”
杨一鹏略一点头,此时他也不想在这里久留,便起身道:“漕运将至,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就不在这打搅沈大人了。告辞!”
沈缜热情的站起来相送道:“那大人走好,本官不送了!”
杨一鹏拱拱手便走了,沈缜露出一丝玩味的冷笑。
随着田家商船的到来,引起了江南人的注目。以商人的身份运送国家储粮,算是达到了商人的极致,这让江南人又是眼红又是嫉妒。杨一鹏说话算数,船来之后,漕运的粮丁都上到港口装粮。沈缜则带着部院的人到粮仓核查点数,划分要运走的粮食,南京的码头都忙碌开了。
不过此时南京城中却有一人轻闲得可以,正品着茶看着书,悠哉悠哉得不亦悦乎!他就是崇祯七年的科考榜眼,新任的巡盐御史黄宗羲。他在京城的铭心堂呆了这么多年,早就盼着有一日能够派外差到地方去历练一番,为百姓做点实务。当初曹文衡、李邦华他们外任的时候,他不知有多眼红,现在总算轮到自己了。巡盐御史虽然是正七品的小官,但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四方,即便一方督抚大臣都不敢小觑。
大明在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福建、河东六处设了都转运盐使司,又有七处盐课提举司共同管理大明的盐政,黄宗羲所任就是两淮的巡盐御史。官员外放都会给些时间让其安置家属,处理私事。黄宗羲孤身一人在京,接到皇上旨意后就带了一个家养的奴才望南而行。他到了江南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扬州拜会李邦华,盘桓了几日后又到南京来看陈文一,其后便是在南京城内以文会友。
眼瞅着快要到上任的日子了,见黄宗羲还这么悠闲,身为书童兼着伙夫、杂役、挑夫的黄安不由劝道:
“少爷,很快就到去运盐司报到的日子了,咱们怎么还在南京城啊?!”
黄宗羲放下书笑道:“误不了,我不想这么早去运盐司就是不想对着他们那些盐官的嘴脸。别忘了,咱们老家浙江也是产盐的地方,他们那些把戏我还不知晓。少爷我到运盐司可不是去给他们当下属,而是去巡查!他们还巴不得我不去呢,不用着急!”
黄安自幼跟黄宗羲长大,两人又年轻,是以没有那么多规矩。黄安撇撇嘴道:“是了是了,不过我看啊,是少爷舍不得秦淮河的风光。”
黄宗羲笑骂道:“就你话多,我来南京几日了,不就跟人去了一次秦淮河喝花酒,哪有什么舍不得。”
黄安知道他们主仆间的玩笑,少爷不会生气,又笑嘻嘻道:“少爷,南京离余姚没有多远,皇上怎么不封少爷作两浙的巡盐御史,这样咱们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
“你说到哪就到哪啊,这是朝廷体制,用以避嫌的,为的是不让官员为自己原籍的亲戚家属们谋利。”
黄安嘟了下嘴道:“我们出来都好几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老家?”
黄宗羲笑道:“本少爷已经是皇上钦定的御史,哪有说回就回的。你是想回老家,还是想母亲身边的小翠啊?”
被道破心思后,黄安满脸通红,他反击道:“少爷,你就不想钱家的二小姐嘛?!”
听到这话,黄宗羲也不自然起来,钱家二小姐是钱象坤的孙女,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被阉党害了之后,江南士林都极为同情他们母子。当时致休在家的钱象坤看黄宗羲才学不凡,又是故人子弟,便跟黄母约下婚姻。黄宗羲对此却大不为然,当初年纪甚小,自己连那钱家二小姐都没有见过,怎好作夫妻呢!只是碍于礼教,又怕慈母伤心,故而没有出言反对。这几年钱家一直都在提娶亲的事,但黄宗羲都以未有功名为借口回绝。这番高中榜眼,若他回家则没了回旋的余地,是以呆在南京城。听了黄安的话他故意沉下脸道:
“这话是你能说的,没大没小!”
黄安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过了会,黄宗羲似自言自语道:“不知钱家二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在旁的黄安顿时满脸笑容道:“那还用说,自然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你又知道?”
黄安见少爷问,便来了精神口沫四溅道:“那还有的说,少爷你是文曲星下凡,大大的才子,自古才子配佳人,你看那戏文上的,那个小姐不是端庄美丽所以呢,钱家二小姐肯定是个美人儿,少爷不用担心。少爷办完皇上的差事,就告个假回家,把二小姐娶进门,说不定还可以象戏文上说的,让皇上赐婚呢!”
听完黄安的一顿混说,黄宗羲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堂堂榜眼,带着的书童居然是这样,若让人知道还不笑死。当初选他作自己的伴当也是失策,黄安生性好动,根本就看不进书,后来黄宗羲见勉强不来也就由他去了!
黄安还要再说,黄宗羲打断道:“好了,我就问了一句,你就扯出这么多话来了。你快点去收拾行礼!”
黄安喜道:“少爷,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回家娶亲啊?我就说了”
黄宗羲苦笑不得道:“胡说什么,少爷我要上任去了!快去收拾,收拾,明天就去淮安!”
“哦!”黄安做了个鬼脸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