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到达扬州城的时候,李邦华并不在府内,好在守门的衙役之前见过黄宗羲主仆两人,不然他们现在这个模样,只怕连府衙都进不去。府中的同知接到衙役的通报后,连忙将黄宗羲安排到厢房休息。
八路中文:
同知姓谭,是在崇祯四年跟着陈文一调动到扬州的户部主事,陈文一被调走后,他就留在扬州作同知。他见黄宗羲他们衣裳狼狈,完全不似之前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黄大人,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在路上遇到贼人了?不对啊,你们走的是官道!”
黄宗羲苦笑道:“谭大人,我们不是遇贼人也差不多了!对了,李大人呢?”
八路中文:谭同知一边让人上茶,一边回答道:“这几日是交漕粮的日子,李大人前日亲自押着漕粮去了南京户部交差,应该会在今天回来。”
八路中文:
“今天能回来那就好!”
谭同知在户部做了多年小吏,自然懂得察言观色。他看黄宗羲不想深谈,便拱手道:“本官职责在身不能久陪,黄大人现在这里休息,我待会八路中文:吩咐下去,让门差等李大人一回来就禀报此事。”
“那就有劳大人了!”
黄宗羲送走谭同知后,刚准备躺下休息会,突然听得外边人马喧哗,一行人脚步匆匆的进来。黄宗羲想着大概是李邦华回府了正打算整衣出去,却听到谭同知高声唤道:
“李大人,怎么粮食又给运回来了?不是去交漕粮了嘛?!”
“这个漕粮不交也罢,我要写奏折弹劾南京户部!”一个声音怒气冲冲道。
黄宗羲听得正是李邦华的声音,便推开门道:“孟明兄,小弟又来打搅了!”
满脸怒容的李邦华见到从厢房出来的黄宗羲,脸色顿时变得欣喜起来,边走边道:“啊呀,是太冲老弟,为兄还以为你要晚点才回扬州来!咦,怎么穿成这样?!”
黄宗羲他们的衣物早扔在了河里,现在身上穿的都是老张为他们准备的粗布衣裳,这副打扮自然让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吃惊!黄宗羲仍旧是苦笑道:
“说来一言难尽,对了,孟明兄方才是为了何事如此生气?”
提到这个李邦华的话语里就带着愤怒了:“不瞒太冲老弟,这几日在南京真是把为兄给弄憋屈了!扬州府每年十五万石定额的漕粮,我按时给他送到粮仓,他沈某人居然不收!”
黄宗羲暂时放下自己的事情,好奇的追问道:“这是为何?”
李邦华气哼哼道:“还不是索要粮耗!原先漕运总督管着漕粮的收运,听下边的老百姓诉苦才知道,每年漕运的粮食要三石才顶一石,其余的两石全算是路上的粮耗。皇上正是因为漕粮运收积弊极多才下放到府衙收缴,想不到他沈缜管着南京的户部,也想要学杨一鹏收粮耗。我乃皇上钦命的朝廷官员,岂能成为他们敛财的帮凶!漕粮进不了库,我要参折弹劾他!”
黄宗羲是巡盐御史,李邦华他们说的是扬州府的地方事务,他自然不好插嘴,只好在旁静静的听着。李邦华刚说完,在后头跟来的谭同知忙劝解道:
“李大人,万万不可啊!这漕粮收粮耗,银子收火耗相承百年,大人上这个折子,皇上也会驳回来的!要是误了漕粮到京,最终责任都落在大人身上!此事万万不可啊!”
谭同知原在户部作主事自然知道漕粮上的事情,现在虽然改由沈缜管着粮食的收缴,杨一鹏负责漕运,但漕运的积弊这么多年了,岂是一下子能刹得住的!就算杨一鹏想不要,下边的人也不会干休。不管沈缜是否在此处分了一杯羹,但相应的粮耗多少要给些漕运总督。李邦华去作这个出头鸟,自然要得罪大批人。
李邦华却道:“相应的粮耗本官早就计算在内,本府除了押去十五万石的,还有五千石作为粮耗的米粮,户部的人不收,说是粮耗不够,硬要扬州府缴纳三十万石!十五万五千石只需漕船三百一十艘,每艘粮丁十二人,共计三千七百二十人,来回不足三个月,五千石米耗足够,他沈缜凭什么驳我!”
道理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却是大大不同!谭同知暗叹了口气道:“大人,沈尚书敢这么作,自然已经作足了准备。漕运行程数千里,他们总找得籍口来消耗这些粮食。李大人若是站出来抗衡,这漕运总督衙门的人知道此例不可开,必然会在今年到京的日期上作手脚,甚至他们完全可以在南京等着大人交粮。大人不交,他们不走!最后要是误了漕粮到京,这可不是小事!大人,三思啊!”
李邦华被谭同知这么一点醒,顿时两难起来,抗命不交,京师缺粮,数百万的人在等着今年的秋粮。按着他们的规矩交呢,损失的还是自己治下的老百姓。李邦华长叹道: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想嘛?!”
谭同知知李邦华意动,安慰道:“大人,即便交这三十万石,比起往年来,老百姓毕竟少交了十五万石的粮食。漕运关系大明的命脉,不能一蹴而就。追缴剩下的漕粮,老百姓会明白的!今日大人的好友来了,这件事情就交给下属去办吧!”
李邦华想了想最后迟疑的点头道:“好吧,有劳谭大人收粮的时候跟百姓讲明白,不要闹出事来!”
“大人放心,下官理会得!”
商议完漕粮的事,李邦华想起黄宗羲还在旁边,不由得自嘲道:“太冲老弟啊,想当年我们在铭心堂总说着如何外放去造福一方百姓!唉,真办起事情来,就有这么多不多人意!嗯,不说这些了,咱们后堂内坐!来人,上茶!”
说着李邦华拖着黄宗羲进了府衙的后堂,黄宗羲听了李邦华的话也笑道:“唉,在京师那一阵时,我跟你最是投契,想不到来了江南,咱们也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话怎讲?”
“呵呵,孟明兄去趟南京不过吃了瘪,你老弟我去了淮安,不仅连官服印绶丢了,连自个的这条命都差点要不回来了!”
李邦华瞪着眼珠道:“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加害你们!”
黄宗羲苦笑着将自己在淮安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李邦华听得七窍生烟,说到江南商行勾结漕帮在运河上暗害时,他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斥道:“好贼胆,居然打起朝廷钦差的主意来,这些杀才一个都不能放过!”
“小弟也是这般想法,只是孤掌难鸣,所以来扬州找孟明兄求助来了!”黄宗羲说完起身一拜!
李邦华慌忙扶起他道:“你我情如兄弟,又同朝为官,为兄岂有不帮之理。只是淮安属淮安府管辖不是我扬州府能管得到,那里又是漕运总督的衙门所在地。太冲可有什么打算?”
这个黄宗羲早就已经计议过,他心中筹划托盘而出道:“不瞒孟明兄,小弟打算先拿下江南商行的东家,得到他们勾结淮安分司贩运私盐的证据,然后再上奏折弹劾两淮转运司。至于小弟的私仇,可以稍后再算!”
李邦华抚掌道:“好,这江南商行在盐政、海运上的事情我也听闻过,只是这些不是扬州府管着,所以只能一直放任不管。这江南商行的东家就住在瘦西湖畔,要抓他那是手到擒来。”
黄宗羲问道:“小弟也是听淮安的分铺掌柜才知道他们江南商行的东家在扬州,不知这东家是何许人,能够买下这么大个商行?小弟担心此人可能跟朝中的官员有牵连!”
李邦华点头道:“太冲考虑得极是,我也是让手下打听才知道,这东家姓阮,唤作阮大钺,此人曾在天启年间任太常少卿,因为阿附阉党,皇上登基后钦定逆案,将其削官为民永不叙用。去年末,张惟贤案发,所牵涉的江南商行原是张家在江南秘密开设,籍没之后,按皇上的旨意重新典卖出去。不知这阮大钺从何处召集一批商家,一起出钱将江南商行顶下。他们在内插手盐政,在外则作海贸,一时间竟比以前还兴旺。”
黄宗羲分析道:“阮大钺不过是废官,他们能插手盐政,后边必然有人!现在事不宜迟,还请孟明兄将他阮家给围了,然后咱们再去见见这阮东家!”
“好!”李邦华应声而起,他这几日肚里原本就憋着股气,现在出了黄宗羲这档子事,他忍不住将怒火烧到不法的商家头上。李邦华快步走到门口,向外道:
“来人,传本官的话,让黎通判带齐人马,去瘦西湖将阮大钺的宅子围了,一干人犯不得放走半个。待会,本官就前去查案!”
“是!”
扬州府与别处不同,这里经过陈文一的整治后官风大正,府县的官吏都是从小吏提拔上来的,若不是随着陈文一他们出来办差,估计都没有升迁的机会,是以扬州虽富,他们也还不敢乱来。两任知府到任以来,一直减轻百姓徭赋,扬州的百姓也极为拥戴。李邦华一声令下,黎通判马上带人前去围屋。
黄宗羲本急着要去阮府,但李邦华拦着道:“太冲不用着急,他阮大钺既然在我扬州府,那就逃不掉!太冲一路辛苦,先洗涮休息会,咱们先让他们着急着急!”
黄宗羲想想也是,也就听从李邦华的安排。待他们到阮府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阮大钺毕竟是读书人出身,他虽是江南商行的东家,阮府却建得小巧精致,完全没有暴发户的粗俗。不过让他们有点意外的是阮大钺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不安,而是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们。他见到李邦华进来,起身笑迎道:
“府尊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知府大人要见小的,招唤一声便可以了,岂敢让大人劳动大驾!来人,看茶!”
李邦华再不近人情,伸手也不好打笑脸人,只是虚应了一声。在旁的黄宗羲却是冷哼了一声道:“你这里要是寒舍,不知道老百姓有几家这样的寒舍!”
阮大钺也没理会话语中的骨头,仍是笑着道:“这位应该是新任的巡盐御史黄大人吧,小人的商行也涉及运盐,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黄宗羲别有意味道:“呵呵,本官今日来就是特地来关照你的!”
“哦?”
“你们江南商行在淮安县贩运私盐,被本官抓了个正着,你是商行的东家,你说本官是不是应该来找你呢?”
阮大钺似乎很吃惊:“大人,小的现在虽然身为商贾,但也曾入朝为官,对大明的律法还是通晓一二的。小人曾告诫下边严禁贩运私盐,黄大人这么说,不知有何证据?!”
“证据?!”黄宗羲呵呵冷笑道:“本御史曾巡查你江南商行的盐仓,里边没有盐引的私盐就有上百万斤,几十人都见着了,你还想不承认!”
阮大钺一脸无辜道:“大人这么说,小的不敢苟同。李大人也知道,我们江南商行是由各个商家一起组建的,小的虽然身为东家,但下边的经营也不可能事事知悉。黄大人来到小的府上,就要小的招认毫不知情的事吗?!再者,盐政有转运司管着,司衙门就在扬州城内,要是江南商行运私盐,转运使大人岂能不来找小的麻烦!李大人是一府之长,应该知道这刑律之事不能单凭一面之词,不是小的袒护下属,但要人认罪,怎的也要人证、物证!”
阮大钺洋洋洒洒的说了一通,虽然措词谦卑,但话语中却透着骨头。很明显就是说你黄宗羲虽然是巡盐御史,但也不能你一人说怎样就怎样!
黄宗羲怒道:“难道本官还会撒谎吗?”
“小的没有这么说,只是希望李大人查明再说!”阮大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话语却更加谦卑。
这下李邦华也觉得有些被动了,他相信黄宗羲没有撒谎,也听闻江南商行贩运私盐,所以才会兴师动众的来捉阮大钺。原以为他会在这样的攻势下承认罪行,没想到现在阮大钺提出要看证据。
李邦华只好道:“阮大钺,你要证据没有问题,本官就发公文去淮安,将相关人犯带回来!”
“大人请便!”阮大钺丝毫不为所动!
黄宗羲哼了一声,知道阮大钺想靠这个来拖延时间,但人证,物证这么多,黄宗羲丝毫不惧!李邦华则多了个心眼吩咐道:
“本官明日再来,在这里的衙役好好照看阮大人,想必阮东家也不会慢待了你们!”
李邦华正要跟黄宗羲回去,却在阮府外见到有一顶轿子行来,看仪仗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人!既然是这样,李邦华他们也不好一走了之,只好在旁等着。
轿子在府前慢慢落下,从轿里出来的正是两淮转运使,他身着从三品的官服,面上留着八字胡须,收拾的很是干净清爽。咋一看,还以为是一方学政,而不是任盐官这样肥差的人!
李邦华比转运使低了一级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大人!”
转运使姓贾名清仁,他笑着道:“好说,好说!本官也是在府衙听人禀报,说府尊大人到瘦西湖围了阮家,为的是拿问江南商行贩运私盐!事关盐政,本官不得不来!”
黄宗羲是巡盐御史,可不买转运使的账,他冷笑道:“你就是两淮转运使,李大人只是让下属围了阮府,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是为了贩运私盐的事情而来?!”
面对黄宗羲的诘问,贾清仁愕然了一下又从容道:“本官听闻李大人是跟新任的巡盐御史大人来阮家,本官是以如此推测,不知猜对没有?!要是本官猜错,那本官再打道回府不迟!”
送李邦华出门的阮大钺自然适时说道:“贾大人,你猜的一点也不错,李大人来找小人就是为了查证江南商行贩运私盐的事情!”
黄宗羲出言道:“正是本官去淮安查实江南商行贩运私盐!”
贾清仁这才仔细打量黄宗羲道:“这位是”
李邦华介绍道:“这就是新任的巡盐御史黄宗羲大人!”
“巡盐御史大人?”贾清仁疑惑道:“本官听闻新任御史曾到扬州,却并未到转运司衙门,其后又去了南京,怎的现在又到扬州了!为确保万一,能否让本官看下大人的印绶!”
“这个”黄宗羲没有想到这贾大人会来这一手,顿时支吾道:“本官印绶在来扬州途中丢失,此事正写奏折禀明吏部,重新补印!”
“没有印绶?!”贾清仁顿时变了脸色道:“盐政何其大事,没有印绶岂能干预盐道的事情!荒唐!”
李邦华出声解围道:“贾大人,这个本官可以作证,黄御史来扬州时拜访的就是本官!”
贾清仁却是一脸为难道:“李大人,不是我驳你的面子,这印绶是为官的凭证,御史查盐乃大明法制,但要是没有印绶,那就落人口实了!就连李大人你,也超出职权过问盐政了!”
李邦华没有想到这贾清仁还来没有多久,就反将他们一军,还把自己拉下了水!最要命的是明知黄宗羲是货真价实的巡盐御史,却苦无印绶!
黄宗羲却丝毫不惧道:“那按你贾大人的意思该怎么办?”
贾清仁呵呵一笑道:“这里本官最大,那我就拿个主意!本官想先带这位(黄宗羲)回转运司,待吏部的批文印绶下来,知悉真伪了,咱们再来办后边的事情!”
这转运使的话却是直指黄宗羲可能是假的,他没有说确认后办私盐的事,而是讲办后边的事情。意思就是说要是黄宗羲是假的,那他贾大人就要拿办他们。黄宗羲哪能听不出来,不由怒道:
“你敢扣押我?”
“你是李大人的贵客,本官怎么会扣押你,只是让你在转运司逗留逗留!”
搞到这样,李邦华不得不说话了:“贾大人,这样不合适吧!本官以身家性命担保,这位就是钦命的巡盐御史黄宗羲大人!”
贾清仁思虑了会后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依了李大人的意思!只是这阮府得撤了,扬州知府没有查盐政的职权!”
李邦华道:“事情还未确定,这江南商行的东家就有嫌疑,岂能够随意将其放了!”
贾清仁见李邦华态度坚决,便退了一步道:“李大人如此坚持,那本官就这样提议,这位‘黄大人’就由李大人招待,这位阮东家就由我转运司来招呼了!”
黄宗羲还要说话,李邦华拦住道:“那就一言为定!咱们各自写奏折禀报此事!”
贾清仁意味深长的回道:“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