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部的堂官们接到袁崇焕的奏折时,就觉得一个烫手山芋来了。事实上,兵部对于征辽的方略上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从尚书傅宗龙的角度来说,他并不支持现在就跟女真挑起烽烟。辽东军虽精锐但仍旧无法跟女真人野战,在解决这一致命问题前,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而兵部右侍郎梁廷栋恰恰相反,一昧的附和温体仁,提出集结蓟州、宣府、辽东三镇三十万大军前去跟女真人决战。另外一个左侍郎陈奇瑜则左右摇摆,还没有个定见。
在辽东这件事上,其他人犹可偷闲,但是傅宗龙是躲不了的。皇上征询意见时,第一想到的是孙承宗大学士,第二便是他。皇上回复袁崇焕的旨意是偏向坚守,但是他必须要拿出个像样的方略来。攻可以不用言及,但守总要把宁锦防线给守住。对于梁廷栋说的三十万大军,傅宗龙根本就不考虑在内。如此孤投一掷,一旦战败,山海关以外,甚至京畿都会成为鞑子的跑马场。他不能提一个操作难度大,风险高的方案给皇上参考,这不仅关系到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关系到大明的命运。
伏在案头苦苦思索的傅宗龙长叹一声而起,花去一个上午,脑袋想破了也没有一个周全之策。他不由出了兵部大堂,到外边让冰冷的北风醒醒头脑。望着天井的雪花,傅宗龙又叹了一口气。
骑兵,要命的骑兵!
傅宗龙的军旅生涯一直在西南,在云贵高原上都是以步兵为主,面对的也是那些没有火炮的蛮族部落。现在却是要跟大规模的骑兵作战,原先的办法思路肯定是不行的。
傅宗龙摇了摇发沉的脑袋,既然想不到方略,他打算去孙府向孙承宗请教。这个大雪纷飞的时候,内阁老大臣们都有恩旨免朝。孙承宗比他年纪大,又早他三年登科,官品也高一级,是以他这个兵部尚书登门求教也算不上丢脸的事。
打定注意,傅宗龙转身回大堂,准备拿件大髦便出去。当他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个时候距袁崇焕上一次奏折已经有一天多了,不知辽东有没有最新的战报发来。一念及此,他又走向了旁边的厢房。
兵部的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司沿着兵部大堂一字排开,傅宗龙踱进了车驾司,里头只有一个当值的主事。他见傅宗龙进来,忙起身行礼道:
“下官陈新甲见过本兵大人!”
“免礼,辽东有没发战报过来?”傅宗龙开门见山的问道。
陈新甲恭敬的回答道:“下官一直在这守着,还没有战报发来,要是有袁督师的公文,下官会立刻向您汇报。”
“哦!”傅宗龙虚应了一声,辽东没有消息传来,这让他有些担心。如果情势恶化,皇上会立马要求兵部拿出个像样的方略,这正是令他头疼的。他转而又想,如果真有什么突发情况,袁崇焕应该发急报回来才是。
“傅大人”陈新甲看到尚书大人出神轻声唤道。
“呃,什么事?”傅宗龙省悟过来回头道。
“大人是在为辽东开战的事情忧心嘛?!”陈新甲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辽东开战在即,这战不好打啊!”傅宗龙苦苦思虑许久,不经意间就将心中所想跟下属说了出来。当他发现自己失口的时候,陈新甲已经接上了话头。
“尚书大人,属下以为不管难不难打,其他大臣怎么反对,咱们兵部都要打下去,这是皇上的既定战略,咱们不能跟皇上唱反调。”
“皇上既定方略?!”傅宗龙心中默念了一遍。是啊,跟女真人作战从当今圣上登基伊始就是皇上在主持,这一次,如果不是皇上派使者到朝鲜,蒙古,指使察哈尔、朵颜各部去征讨喀尔喀,鞑子又怎么会轻易撕破和约!现在战事不利,朝中已经有数个大臣准备联名反对出战。特别是户部的几个大臣,因为银子的事情是肯定反对开战的。但是这既是皇上的主张,皇上会答允和谈吗?!自己是皇上提拔上来的,如果同样反对,那就会失了君宠,但要迎合皇上的话,朝野只怕会说他傅某人媚上而不顾士兵死活。
陈新甲见傅宗龙没有怪责的意思又接着道:“辽东既已合围鞑子,属下愚见,虽稍有失利亦无损大局。若要正面迎击鞑子,自然唯有集结兵力,与鞑子在大凌河决战;至于这胜负之数,属下以为绝非朝中之人可以预测,此事当问袁督师才妥!如果要想鞑子无功而返,属下认为可派三路偏师袭扰鞑子后方,敌酋必然退兵回守。特别可派皮岛总兵何可纲领精骑袭赫图阿拉,彼处是鞑子兴起之地,其不能不救,则大凌河之围可解!”
陈新甲原以为这番见解说完,尚书大人不嫌他多事,那就应该会嘉奖几句才是。但是他却看到傅宗龙定定的若有所思,没有说半句话。他心中恐这个机会弄巧成拙,又赶紧道:
“这些都是属下看到袁督师的奏折才想到的,趁着尚书大人来,故大胆献丑请大人指教一下,属下也受益匪浅。”
“好!”傅宗龙没有理会陈新甲的叨絮,正是先前他的一番话让傅宗龙突然豁然开朗。倒不是说陈新甲的策略有多高,傅宗龙想了这么久又怎么会想不到呢?!集兵且不说,陈新甲所说的三路偏师无非是皮岛何可纲,旅顺黄龙,还有进入辽东蒙古的满桂。傅宗龙亦打算过!真正让傅宗龙悟到的是,虽然他是兵部尚书,总管天下兵事,但实际也非最终的决策之人。既然袁崇焕可以提供守与攻两策给皇上,陈新甲可以说出决战及退兵之策给他选择,为何他就不行呢?!之前他所以苦苦思索,就是想要一个必胜之策,现在让皇上去决定,他顿时轻松下来。无论胜负,他所担的责任也没有这么大!就如这个陈新甲所言,胜负之数,当问袁崇焕!
想到这,傅宗龙才回过头打量这个陈新甲,只见他年纪在四十岁许,身着正六品官服,收拾得干净立爽,眼中透着一股京官们特有的精明。
“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见识,你是去年才调入兵部的吧?!”
“大人好记性,属下是去年九月调入兵部。”
陈新甲提起他的宦途心中也是又喜又忧,他未中过进士,仅是举人出身,靠着一直在地方任着小吏一步一步的升迁。因为他在地方整治得力,特别是办了几个要案,得了个干吏的名声。当时管刑部的内阁大学士郑三俊听闻他的声名不错,吏部考评又是中上,便上折保举他进刑部担任郎中。有重臣看中本是他时来运转的机会,可是后来不知怎的,自己却给调入了兵部。兵事上他从未有接触,结果当时给侍郎梁廷栋考核了几句,以不称职下调作车驾主事任用。他原本是郎中正五品的职衔,结果掉了两级。后来他上郑三俊府上登门拜谢,才知道居然是皇上将他调入兵部。至于原因,则郑三俊也答不上来。能得皇上的赏识那是何等荣耀,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陈新甲得到这个消息后受宠若惊,安心在兵部做了一年。此后却没有皇上提及他陈某人的半句话,他见自己这样呆着也不是办法,便开始想着如何走出困境。这次傅宗龙来,他卖力的表现就是为了搏得尚书大人的青眼有加。为了加重分量,陈新甲接着道:
“属下原本是郑三俊大人推荐到刑部的,后来皇上改为到兵部听从大人差遣。”
听陈新甲这么一说,傅宗龙想起是有这回事。按照皇上术业有专攻的旨意,官员很少六部轮派,一般是擅长什么就在哪个部。这陈新甲以办案闻名,按理应该是去刑部的,皇上却意外的将他调来兵部。当时虽然有些奇怪,但这是皇上的旨意,傅宗龙也不敢多说。他细想起皇上不拘一格的用人之道,不仅对这陈新甲又高看了一分。他掂量着语句道:
“嗯,安心为皇上办差,不管在哪个部哪个司都有机会大展拳脚的!”
“下官听从大人教诲!”
“呵呵,算不上什么教诲!”傅宗龙看了看时候道:“嗯,本兵还有事,就不在这多呆了。”
陈新甲躬身道:“下官恭送大人!”
傅宗龙稍一回礼便出了车驾司,他现在已经不想去孙承宗府上了,迟说不如早说,趁着离午膳还有些时候,不如去求见皇上。傅宗龙想到就做,他到午门递了牌子。太监领着他到了乾清宫,他才发现前来求见的不只他一个,宫门外还有好几个六部大臣,还有些督察院的御史们。他们见到傅宗龙只是礼貌性的行礼,然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的说着什么。
傅宗龙正奇怪,乾清宫的随堂太监李凤翔从里边出来道:
“傅大人,皇上传你进去!”
“哦,有劳公公!”傅宗龙瞥了他们一眼便进了宫内。他刚跨入门槛,就已经看到堂下站着李标、毕自严、侯恂、倪元璐四个大臣。大约是因为他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奏言,四个大臣都齐刷刷的看着他。傅宗龙不敢多瞧,赶紧跪下行礼。
“来的真是时候!”
“来的真不是时候!”
大殿内顿时冒出了两种想法。
以李标为首大臣们都不禁皱了皱眉头,他们此行就是向皇上进言反对与鞑子开战。原本他们想联络更多大臣的,但是经过去年末皇子监国事件后,大臣们不敢轻易结群到宫内求见。首辅成基命是向着皇上的,钱龙锡不敢出头,郑三俊又不在朝内,剩下的只好由李标领头了。李标之所以反对开战,不仅是出于公论,而且还是因为温体仁那一伙在怂恿皇上。他们联络了一些反对开战的大臣,特地挑了个没什么人朝见的日子来找皇上劝谏。刚开了个头,傅宗龙就进来了。
我一看到傅宗龙,心中大乐。李标这些臣子连个安心懒觉都不给我睡,好容易等到大雪纷纷的日子,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宣布免朝。但是还是给他们闹了起来,十几个大臣在宫外求见,我总不能置之不理。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正想着怎么说服他们的时候,傅宗龙进来了,正好给我送来一个挡箭牌。他是兵部尚书,这件事自然交给他处理,今日也给他一个舌战群儒的机会。
“傅爱卿平身,四位大人说的事情跟你也有些关系,你也在旁听听。”
“是,臣遵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标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站出来继续道:“皇上,老臣以为兵者凶器也。鞑虏猖狂于辽东,本应集结大兵平之。然皇上在应允与鞑虏和谈时亦曾言‘攘外需安内’,今国内未安,辽东便兴兵,老臣以为大不妥当,也与皇上当日所言相悖。大明国之未安有三,其一民穷赋重,其二官庸吏贪,其三卫所败坏。此三事不治,都有动摇大明根基之虞。陛下当以此三事为重,兵精粮足则辽东自平。”
李标说得慷慨激昂,话语一落毕自严又接着上:
“臣虽不懂兵事,然臣却知国库无力支撑辽东用兵。崇祯四年广宁失守,抚恤用的却是皇上的内币,国库毫无半个铜子剩下。此后三年,当属皇上仁德,以内库补充太仓之缺,方使国库用度基本持平。然内库乃无水之源,内外清空后,何以应对明年!且五年起,皇上办银行共纳四五百万两白银,悉数用于江南船厂。船厂造船用于朝廷,短期未见其效,然京中富户一旦用银,太仓以何兑换?!银行困顿则民乱纷起,朝廷亦失脸面,失信用,失民心。辽东一旦开战,出关将士安置费用,战死士卒抚恤银两,庆功恩赏,户部无从所出。即便平定辽东之后,赈灾复产亦要大量银两,否则,辽东又乱!臣实无计可施,故请皇上不可轻易开战。”
毕自严躬身说完,倪元璐顺着补上道:“微臣亦有折禀奏,袁崇焕之前来报,锦州出城救援兵败皆因祖大弼擅自出战,臣历年来屡屡弹劾辽东边将骄横,在边地不法。这一次更是胆大妄为,致使关宁铁骑受损。臣以为,战争胜负之道,不但在于兵精粮足,也在于上下听令,否则各将自行其是岂有不败?!且平辽乃去国之大患,如灭虏之后,诸将尾大不掉亦非大明之福,是以微臣为辽东之大计,请皇上先行整兵而后征辽。”
我不置可否的咳了一声,换了一个坐姿后示意傅宗龙道:“傅爱卿,你是兵部尚书,你怎么看他们的意见?”
傅宗龙没有想到皇上会毫不客气的将事情搁在他头上,他自己原本在这件事上还持慎重态度,但在皇上希翼的目光下,他不得不发言辩护:
“回禀皇上,臣不敢苟同三位大人的意见!”
“好,你说!”
傅宗龙组织了下言语后道:“其一,女真乃我大明心腹大患,每年耗费大量粮饷。要想迅速平辽,则不能坐观其大。出使朝鲜,会结蒙古都是为削其两翼。如不压制鞑虏,待其东吞朝鲜,西并蒙古,则大明举全国之兵,耗历年之存粮也难剿除!是以整顺内政之际,亦当压制女真!”
毕自严皱眉道:“这只怕傅大人在危言耸听吧!”
傅宗龙微微一笑道:“下边我便要说毕大人提的问题,其二,如果坐看鞑子困守大凌河,而我军毫无举动,鞑子只需派一偏师便可占据辽西一带的蒙古部落。长城以外的蒙古如悉数投降于女真人,则鞑子的兵锋可从广宁到大同之间随意侵入。长城边防败坏,已是满朝皆知。鞑子来犯内地,烧杀抢掠,民间损失不可胜数,朝廷亦防不胜防。与辽东一镇耗费相比,重修长城,整治兵备所需更多。这一点,毕大人比在下计算得清楚。”
“其三,我大明立国数百年,从未有武将割据为乱。辽东诸将虽有些不法之举,但都能全力抗虏。如今袁崇焕总理辽东,诸将悉数听令,平辽之后再行调任,并无尾大不掉之后患。万历年间,戚继光东南灭倭,北面抗虏;李成梁镇守辽东数十年,子孙遍布军中,其二人又何曾有机会要挟朝廷?!如今诸将可有他二人之功?!将领稍有跋扈,小节也,灭辽大利也,不可因小节而失大利!臣已说完,还望皇上明鉴!”
“皇上”他三个大臣还想反驳,我打断他们道:“好了,傅爱卿的话你们也听见了,非朕要穷兵黩武,而是鞑子亦不敢受制于我大明,必然会烽烟再燃。此时已非我大明一厢情愿想和便和,人家打上门来了我们却要和谈,大明的脸面何存?!你们的心思朕明白,但事非得已,你们下去吧!”
可能我说的大明脸面问题击中了他们的要害,三个大臣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没有继续出言支持自己的主战就磕头告退了。
我呵呵对傅宗龙笑道:“想不到傅爱卿的口才也不错,能一比三折服他们!”
傅宗龙躬身道:“是微臣孟浪,折服李大人他们的非臣而是陛下,如皇上所言,是否开战已非我大明所决定!”
“他们走了就不说这个,傅爱卿这次进宫求见有什么事启奏?”
“回皇上,微臣是想向皇上禀奏辽东方略的事情!”
“辽东方略?”
“是!”
我起身笑道:“这件事朕还没问,你这兵部尚书就自己上言,嗯,做得很称职!”
“这是微臣的本分!”
“但朕现在并不想问方略的事!”
傅宗龙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顿时一愕!我笑着解释道:“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大明还有比袁崇焕更清楚辽东形势的吗?!咱们还是别操这个心了,让袁崇焕去决定吧。”
傅宗龙彻底蒙了,这么大的决策之权居然下放到辽东镇自己,难道就如古代拜将一般,阃外之事将帅自主之?!君臣可以信任到这个地步?!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我伸了个懒腰,望着外边的积雪道:“今年较以往倒冷了不少,这个季节开战也多有不便。好了,看日头差不多到午膳了,你随朕到暖阁坐坐,然后再一起用膳吧!”
“啊,是,臣遵旨!”傅宗龙醒悟过来,忙在后头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