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元霸洗澡的池塘,其名却叫佛香池,据说这池中天然生长一种天竺水莲,结出的莲子独有异香,恰如当年佛祖行将灭度时寂然而发的舍利子香,灵妙得很,“佛香池”便因此得名。
更有个缘法,每逢夏秋之季,这佛香池上竟不断吹来一股子风,清爽爽,凉丝丝,若有灵性,往来回响,如诵佛号,又似女声。由此因缘,早在六朝梁武帝普通年间便傍池建起一座尼姑庙,且敕名念佛庵。
那些远近慕名而来的游人香客,每临池而立,无不叹为观止,都道得沐此风便醍醐灌顶,不自禁的心生欢喜。又有一件,便是念佛庵历代传下的规矩,多半将佛香池产出的莲米做成素羹,只随缘布施给来此进香的施主,无分贵贱,显得佛法广大,普施于众。
因此每到池中莲子结蓬之时,外来的香客竟特别多,庵里的香火就旺得不得了。只是近来山东有事,天下大乱,隋炀帝又于大业九年春下诏征辽,集兵涿郡,征役天下,百姓不堪其酷,人心思变,纷纷背井离乡,逃役而去,江淮一带许多郡县竟致十室九空,近古未有。
去念佛庵东南向十余里,有个双桥镇,镇上原先近千户人家,家中男丁被官府强征去造船运粮的就有五六百户,举家远迁的也有二三百户,只有几十家大户靠贿官捐银才得以免,如今只剩下些老弱妇幼在家。如此,往来香客既少,庵里倒清静了许多。
主持净如师太也乐得无事,每天早早起来,只在禅房里打坐念经,步不出庵。座下两名弟子,一名沐慧,一名沐智。沐慧年约十八岁,沐智也只十五六岁。
这一日,沐慧、沐智二尼随师父早早起身,一道做完功课,然后手执拂尘,分头各处洒扫,在佛菩萨座台前上了香,添了油,忙乎了一个多时辰。
沐智匆匆给最后一尊佛像台添了香油,朝另一间殿堂喊道:“师姊!我先拿莲盆去了。”语犹未了,早一溜烟跑入后院去了。
沐慧听见沐智喊声,微微一笑,细细将房中的桌椅擦净,又转出去,走到一间大堂,见观音座台前瓜果点心昨日才添上,今日竟少了许多,颇感纳闷,转身往供藏室走去,要拿些瓜果出来。
这时西院禅房传来师父念诵佛经的声音:“......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佛,今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叫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伴着敲打木鱼的声音,听来只觉比往日更显清和肃穆,殊有深意。
沐慧悄立片刻,心下似有所悟,甚感欣喜。心想:如今天下汹汹,人世堪忧,庵中景况虽不比往日,亦尚能自在安修,岂非出家人的好处。
又想自幼孤苦,幸蒙恩师收入门下,居此清静之地,也算是前世的善因,今生的造化呢。一时便有些感触,不觉走近供藏室。
拿出钥匙,正要打开门锁,忽听沐智又喊道:“师姊!......”,回过头去,只见沐智双手抱着一个大木盆,一阵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师姊,快走罢!时候可不早了,趁日头还没上来,咱们快去采莲儿罢。”
沐慧嗔道:“偏你猴性儿急,看跑的汗出!便是采莲儿呢,也不急在一时。”
沐智做个鬼脸,央道:“好师姊,求你了,快走罢,迟了可不好玩儿了。”
沐慧瞪了沐智一眼,不禁心软,只得收好钥匙,伸手去接木盆。当下师姊妹俩一起抬着木盆,欢欢喜喜,从后门出了庵,径往佛香池而去。
两个小尼子平时在师父跟前,虽不至拘于言笑,却也是恭恭敬敬,举止安祥,端的修行人模样。只毕竟还在少年,天性活泼,如今庵中少了许多应酬,正是采莲时节,如何不想趁此到莲池嬉游一番。
沐智本就未脱稚气,生性好动,来到池边,便似脱了笼的小黄雀,叽里呱啦早叫开了。
沐慧却不似师妹那样忘乎所以,脸上满挂笑容,举手投足,仍显得稳稳重重,依旧还是做师姊的样子。
二尼将大木盆放入池中,一起坐上,以手为桨,出入莲丛,伸手不停采折。不足一顿饭功夫,盆里早堆满了。又采了几朵,且住了手,从莲叶间穿梭而出,向岸边荡过去。
二尼正说笑间,沐智忽地呀的一声,面带惊喜,不自禁的便要站起。不想动作急了些,脚下站立不稳,险些跌倒。沐慧忙伸手相扶,见师妹这样毛手毛脚,神情狼狈,忍不住哧的笑了。
只见她扶着莲盆,站起身,手指往佛香池来的路口,欢道:“师姊你看,那不是阿萱姊过来了么?”说着,一边急划,一边挥手,“喂......阿萱姊,我们在这儿呢,快来呀!”
沐慧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淡绿身影,远远从来路朝这边移动。定神细看,见那绿影轻盈,身态婀娜,果然是颜家妹子来了,难怪师妹要欢喜成这样。
远远走来的颜萱也发现了沐慧沐智二人,脸露笑容,加快了步履。一边小跑,一边挥手,喊道:“哎......沐智师妹,沐慧师姊,我就来!”沐慧沐智二尼奋力划动,很快将木盆划近岸边。
沐智忙不迭跳上岸,跑向颜萱,道:“阿萱姊,快来呀!你瞧瞧,今年的莲篷儿可多呢。”沐慧则不慌不忙,将莲盆栓在池畔一根木桩上,将莲篷抱起,才下了木盆。
颜萱跑过来,沐智见她臂弯里挎着一只小竹篮,迎上前去抱住她,抢道:“阿萱姊,可想死人啦,你做什么这样久没来看我们?”
沐慧见颜萱秀发轻挽,绿裙婆娑,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出落得如出水莲花,不由暗暗赞叹。
颜萱站定了,拉着沐智的手,喘了口气,笑吟吟的道:“我这不是来了么!我也怪想你们的,可巧今天你们也出来。今年的佛莲子一定更鲜罢。”跟沐慧拉了拉手。
沐慧一把揽过颜萱,伸手为她拢好一缕飘垂额前的头发,笑道:“阿萱妹子,怪不得今儿一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儿在树上唱呢,原来是你今天要来呀。”
不待颜萱答话,沐智脱口道:“阿萱姊,你可越来越好看了。”说罢,左看右看颜萱。
颜萱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你猜猜,我今天给你们带什么来了?”掀开竹篮上的黄纱布盖,拿出几条手绢。
沐智见了,忙接过一看,不禁哎哟一声,不住口的叫好,不停翻看,爱不释手。
沐慧也拿过一样来看,见是白底丝织手绢,上面绣着几朵莲花,或端丽,或素雅,手工异常细巧,微微一笑,不禁夸赞:“阿萱妹子不但模样儿俊,手活儿也巧,谁要娶了你呀可有大福气呢。”
沐智连连点头,手拿一朵荷花,笑嘻嘻的道:“可不是么,师姊你瞧,这朵荷花儿多水灵,阿萱姊可不就这样么?”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莲花绽放的样子。
颜萱举手轻轻打了沐智一下,笑道:“只你会说话讨好人!怎么象我呢?我可是依着你模样儿绣的呢。”沐智躲去一边,格格笑个不住。
沐慧眼见颜萱语笑嫣然,娉婷玉立,真好秀丽人物!忽想起她也到了可言聘嫁的年纪,似已有了相好,却是镇上张记药铺的小二哥,听说已被官府征去江北山东做了运夫,也不知音讯如何,出于姊妹关怀,低声相询:“阿萱妹子,张二哥有消息回来?”
不想颜萱听了,神情一下暗淡下来,轻轻摇头,道:“一年都没音信呢......”
沐慧笑道:“张二哥长的福相,为人最是厚道,虽然音信阻隔,却一定平安无事。”
沐智拍手笑道:“嘻嘻,等宝庚哥哥回来,阿萱姊可要做新媳妇儿了。”
颜萱一听,不禁羞涩,轻轻打了一下沐智,顿了顿,又道:“这些天来我外公古怪得很,酒也少喝了,成天长吁短叹的。我陪他说话儿,一直走不开,可好今儿一早他鬼不知就出门去了,这才偷空来瞧你们,我可是早想来的。”
沐智可是个不知愁的,见颜萱一时言语之间,竟面露忧色,便想转移她的心思,忽地哎哟一声,拍手叫道:“只顾说话儿了,眼看日头就要上来了,咱们还得采莲篷儿呢。阿萱姊,你也一起帮我们采成不成?”
颜萱也喜道:“好呀,我正想尝尝今年的新鲜佛莲子呢。沐慧师姊,我们都去罢。”沐慧微笑点头。
当下颜萱沐智二人跑到池边,颜萱将竹篮挂在岸上一棵柳树上,又跟沐智沐慧一起将大木盆里的莲篷抱出放好,相扶着依次跨上木盆。沐智当前,颜萱居中,沐慧坐后,缓缓划向池中央。
姐妹仨说说笑笑,采莲池中。其时朝阳斜上,凉风叠起,木莲盆载行水上凌波点点,嫩绿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