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霸见颜母心情急切,忙问缘由,颜母便说起母女俩进了房间,她和颜萱上床去睡,自己历时十七载终于找见女儿,心情激动,一夜难眠。颜萱上了床,说道:“娘,我累了,想睡了。你老人家也早些歇息罢!”便自睡去。颜母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子时才合上眼。可是半夜醒来,转头一看,却不见了女儿,起来看时,见房门虚掩。忙跑出驿站庭院寻找,四顾茫然,夜深人静,不见颜萱人影。心中慌乱,急成一团,忽想起李元霸就在隔壁,便匆匆来拍他房门。
李元霸问明缘故,心中惊愕,对颜母道:“伯母,你别担心!多半是萱姊半夜醒来睡不着觉,想出去走走。她不会走远的,伯母放心。你在房中等着,我出去找她。”
颜母听了,点点头,哭道:“多谢公子!我母女全仗你了,求你快找回萱儿罢。”
李元霸先去颜萱住的房间查看,不见她留下什么物事形迹。又在站内四处寻找,可是万籁俱寂,哪里有半点人影,不禁疑惑。心想莫非颜萱自己往双桥镇去了,如此漆黑夜晚,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敢独行夜路。转念又想,她陡遭变故,心情大异,一个人想不通,连夜出走,也不无可能。设想她一人走入茫茫黑夜,难免迷路,心中不禁焦急,忍不住大声喊出颜萱名字。
他跑出离驿站周围百几十步,喊了十几声,惊动了驿站和附近人家鸡犬,引得几处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情急之下,又往双桥镇方向道上奔去,跑出几百步远,见前路茫茫,月黑风高,料想颜萱一个单薄女子,岂会一人行走夜路,可是她若没有走远,又躲到哪里去了呢?一时猜想不透。
忽想起龟蛇二仙来,打开杖头,说道:“龟老仙儿,你快出来帮我找人。”可是连叫几声,杖内全无动静,想来龟蛇已深睡,只得作罢。只得垂头丧气往回走,走近驿站,见驿站门外有一座凉亭,又见亭中有长凳,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
从怀里掏出酒葫芦来,拧开瓶塞,葫芦倒竖,仰脖灌了几大口,两斤多的酒水便喝去了大半。
呆坐长凳上,不禁长叹一声。举起葫芦,又要再喝,突然身后有人一把夺去酒葫芦。他大吃一惊,忙回头看去,不禁错愕,原来竟是颜萱。只见她悄立亭下,面如姣月,双目含嗔。
千寻不见,回头却见。李元霸心中惊喜,情不自禁,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颜萱见他竟来抱自己,措手不及,见自己身子全在他怀中,羞道:“哎哟,你、你干甚么?作死呀你,快放了手……”
李元霸激动之下,竟去拥抱颜萱,听见她出言娇斥,才想起男女授受不亲,忙松开了手,喜道:“好姐姐,好萱儿,你、你刚才去了哪里,害我好找!”
颜萱用力将他的手推开,嗔道:“你又找我干甚么?又管我去哪里?反、反正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谁也不管谁了。”说着也坐到长凳上,黯然神伤。
李元霸见她若无其事,言行如常,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又听她说气话,便笑道:“我找不见你、管不着你也罢了。可是你娘看不见你,心中着急得紧,你快跟我回去见她。”
颜萱默然安坐不动,又道:“你先回去罢,若我娘问起,便说不用担心,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呆着。”
李元霸奇道:“你刚才躲在哪里,我找你半天,居然不见半点影子?”
其实颜萱一直驿站后院角落一座瞭望塔上,倚栏望月。她站在黑暗处,若不留意,塔下绝难发现塔中有人。她半夜醒来,见窗外月色微明,便悄悄起身,来到驿站庭院散步。转到驿站后院,见有一座瞭望塔,高有三层,上面空无一人。心念一动,便登上去,呆立有时,突然看见李元霸从房中跑出,到处高声喊她名字,惊动四方。知他正在寻找自己,见他着急,正要答应他,忽然心中一动,竟不作声,看他找不见自己会如何反应。可是后来见他在驿站庭院四周转了几圈,又跑出驿站,往道路上奔去,心中奇怪,也悄悄跟在他后面,谁知他找不见自己,便转回驿站外面凉亭上喝闷酒。
颜萱转过脸来,望了他一眼,叹道:“我又能躲到哪里去,我便在驿站里,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罢了。”
李元霸笑道:“原来你存心跟我捉迷藏,只不过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我自然看不见你。”
颜萱咬唇道:“你又怎知我在暗处,我自己出来到那瞭望塔上看星星月儿,你又何必跑出来乱喊人家名字,闹得四邻不安。”
李元霸挠头道:“我见找你不着,心中着急,就乱喊起来,也顾不得许多了。”
颜萱幽幽说道:“你、你找我干么,你找不见我,你又着什么急?”
李元霸叹道:“姐姐,若找你不见,我怎能不着急呢。唉,半夜三更,你一个人跑出房来,我便知你心中不痛快......”
颜萱道:“我又有什么不痛快的,我失散十七年的亲娘终于找见了,我、我心里欢喜得紧。”说到这里,眼中闪现泪光。
李元霸道:“今日你和亲娘相认,你自然该高兴痛快才是,可是我也知你心情大异,悲欣交集,见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
颜萱瞪了他一眼,道:“你又难受什么,哼,还说来找我呢,后来怎又不去找,却跑来这里偷偷喝酒。”
李元霸笑道:“我、我找了你半天,知你故意躲我不见,心中烦恼,才拿出酒来,想喝几口消愁的。”
颜萱嗔道:“有像你这样喝酒的么,几口便灌了一大葫芦酒,喝醉了你怎么找我?分明你根本不想找我,巴不得我消失了才好。你又烦什么呢,你有什么好烦的,你不是要去山西白牛溪找什么白羽派掌门的宝贝女儿么,我瞧呀,你的魂儿早飞了…….”说到这里,忽然气鼓鼓的。
李元霸奇道:“我几时又说要去山西找人了,我的魂儿怎么飞呢,人都在这里。”
颜萱红了脸,又道:“你就有,这便叫作心不在焉!你心中一定老想着你的什么白羽派师傅的漂亮宝贝女儿……”话说出口,也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忙住了口,咬唇不语。
李元霸嘻嘻一笑,道:“你、你又怎知我师傅的女儿漂亮啦?”
颜萱道:“哼,你没瞧见白羽派那八个什么羽士么,他们见你拿了掌门人信物,便个个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作了白羽派掌门人,他们师傅的女儿岂不许配给”她说到这里,但这个“你”字终于没有说出口。
李元霸微笑不答,他见颜萱女儿情态,满含娇嗔,莫名其妙,心中大动,过去挨她坐下。颜萱见他坐近,自己挪过一边,将背对他。李元霸又凑过来,几乎贴在她身上,颜萱伸手想推开他,可双手却被他握住。
她挣脱不开,急道:“你、你拉人家的手干嘛?快放手,看人家瞧见……”
李元霸笑道:“这黑灯瞎火的,又有谁来瞧见?便是瞧见呢,就让他瞧罢,难道人家不瞧见时,你才肯让我拉你的手么?”
颜萱听他突然言语轻薄,不禁羞了,啐的一口,怒道:“你、你胡说什么,什么见不见、肯不肯的,你竟敢来和我说这些风话?”沉下了脸,双手扭了几下,想抽出手,却不能够。
李元霸紧握颜萱的手,两眼凝视着她。颜萱见他这样,不禁慌乱,忙转过脸去,不去看他。
李元霸忽然叹了一口气,在她耳边道:“唉,姐姐,你不知我一个人行走江湖也有几年,可是从没想过自己会遇见如你这般美丽善良的女子……”
颜萱听了,噗嗤一笑,道:“你又胡说什么呀,什么美丽善良,好肉麻,我不要听......”又想挣脱手去,气喘吁吁道:“元霸,你、你再不放手,我可生气了。”
李元霸却如没听见她的话,两眼发直,又道:“姐姐,你我虽然相识不久,可是我心中竟觉和你是一见如故……”
颜萱见他突然对自己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不禁怦然心动,慌得低下头去。
又听李元霸道:“姐姐,无论你心中怎么想,可是我却想和你说一句话,便是我活了十六七岁,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
颜萱听他说得动情,不由得怔住了,抬起头来,痴痴的望着他。
李元霸不住抚摸她的双手,颜萱见他眼里放光,突然将手抽开,举手打了他一下,怨道:“好啊,你倒一边快活自在呢。可是我自遇见了你,我、我许多好好的事儿全被你搅乱了。”顿了一顿,又幽幽道:
“唉,总之你是我命中的克星!我本来以为自己心思单纯,什么都不会多想,只想早点嫁人,省了外、外公的心,可是……”说到这里,忽然心中悲苦,委屈不已,歪倒在李元霸肩上呜呜哭了。
李元霸轻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姐姐,好萱儿,乖萱儿……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更乱了。”
颜萱自艾自怜,似未听清他说什么,又泣道:“呜呜,说来都怪你!若不是你不知从哪里跑出,进了家中,我原先一切都好好的。可是现下全变了,什么都反过来了。亲娘虽找见了我,可我心里乱糟糟的,欢喜不是,伤心不是,不知该怎么办?我娘要我跟她回去,她做了尼姑,难道我也跟她住进庵院作了尼姑不成?”
李元霸听颜萱哭诉心中悲苦,不知如何回答。心想无论如何,颜萱既与母亲相认,外公已死,也只能暂跟母亲去,不必再回双桥镇了。自己有师命在身,仍要浪迹江湖。师傅邵正奇临死要自己照顾她,也不知如何承诺。恩师牧道人所嘱五件事还要去做,他千里迢迢往栖霞山指点颜母来寻女儿,却不知是何用意,或者是想帮我解脱此事也未可知。我身为出家修行之人,往后又怎能照顾她一辈子?心念至此,大感踌躇,不禁叹气。
颜萱听见他叹气,抬起脸来,忽觉自己有些忘情,竟伏在他怀里。不禁羞了,忙端坐好身子,自己拿出手绢拭泪,低声道:“你、你又叹什么气?”
李元霸道:“姐姐,我心中想呢,若是能够,真想和你一辈子住在玄竹谷中,里面有一间壁崖竹屋,真是幽居的好去处。”
颜萱讶道:“什么壁崖竹屋,谁又和你住一辈子,你、你说甚么呀?”
李元霸望着她,忽道:“姐姐,我知你不肯去栖霞山,又不便再回双桥镇去,不如从今往后,你便跟我作伴,一起行走江湖云游八方罢了。”
颜萱听他如此说,眼睛一亮,又忽红了脸,忸怩道:“我、我又为甚么跟你去?”
李元霸笑道:“你为甚么又不能跟我去?”
颜萱知他话中有话,心中明白,摇头道:“我、我一个女孩家出门在外,定有许多不便,怎能成天跟你到处乱跑,成甚么样子?”
李元霸嘻嘻一笑,拍手道:“有何不可?你不是也学过那赖大小姐么,你扮成个书生,模样倒也英俊潇洒得很呢。”
颜萱叹了口气,道:“你还说呢,才跟你到得扬州几天,只因女扮男装,却惹出许多事来。唉,那倒也罢了。只是现下亲娘寻见了我,外公成了仇人,我反落成这样结局,心中实有说不出的滋味。并非我找见亲娘不开心,而是这么多年来我都一直把双桥镇当作故乡,要我离开乡亲,心中实在不舍……”
顿了一顿,又道:“我答应阿龙婆,常去看看她的,可是现下也不能了。我若跟亲娘说不去栖霞山,只怕她会伤心。元霸,你说我该怎么办好?”
李元霸沉吟道:“为今之计,姐姐也只好先随你娘往栖霞山一趟,至于日后如何,到时再说罢。你若想记挂双桥镇的阿龙婆,哪天回去瞧她便是了。”
颜萱道:“你说的倒轻巧,我若去了栖霞山,到时想回双桥镇,又谁陪我去,你么,你肯陪我去么?”
李元霸道:“我自然肯的。”
颜萱眼望着他,道:“你真的肯么,这可是你说的?”
李元霸微微一笑,不作回答。颜萱忽道:“你又笑甚么,我知你不过想哄我开心,到时哪里找你去?如今你自然肯陪我去栖霞山呢,送我和娘到了栖霞山,你才好去山西寻你的小师妹呢,然后再做白羽派掌门人的乘龙快婿”
李元霸见颜萱念念不忘此事,又说什么乘龙快婿,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姐姐却怎的这样说我?我哪会有那样的福份,我不过受白羽派掌门人王通之托,要将扇戒转交给他女儿,到如今我也不知究竟算不算得白羽派的门徒呢。”当下便将玄竹谷发生之事及拜王通为师始末全告诉了她。
李元霸早讲完了,颜萱仍在出神,叹道:“唉,原来如此,想不到竟是这样结局!你一人困在谷中,最终得出也多亏了龟蛇二仙。外、外公他在逃亡之中,激愤之下,犯了大错,竟误将我爹爹打死,我爹爹死得冤枉,可是这么多年来,外、外公一直深悔自责,心中一定很苦,如今他也死了,也终得解脱。可是,当年我爹爹毕竟死于外、外公掌下……”心中苦涩,情难以为,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李元霸也道:“昔者往矣!今我来思。前辈之间的恩恩怨怨,皆缘冤孽,事出有因,我们也不必太过计较罢。当年外公仓促误会,铸成大错,竟将你爹爹打死,可是他深自愧责,也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成人,也算略赎罪过。姐姐,如今你爹爹和外公他们全都不在了,所谓人去事了,我劝你心中对此事再不起什么憎恶恩怨心罢,如此心情才得解脱,获得平安喜悦。”
颜萱听他说得豁达,不觉点了点头,又不禁叹道:“你要我不起憎恶恩怨心,又谈何容易?唉,世事攘攘,人生其间,岂能无感?不起分别心,也只有佛菩萨才能做到呢。也罢,莫非我就不能出家修行么?既要修行,又何必舍近远求,我只跟亲娘说不去栖霞山了,便在双桥镇念佛庵削发作了尼姑罢了,以后也好有沐智师姊妹作伴。”如此一想,面露喜色。
李元霸忙道:“如此大大不妥!”
颜萱奇道:“又有甚么不妥?”
李元霸脱口道:“姐姐说要去念佛庵作尼姑,难、难道你不等张二哥回来了么?”他本来想说“难道不等张二哥回来嫁了他么”,可是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颜萱听他突然这样说,脸上一红,幽幽道:“我、我为甚么又要等他,你、你到如今还这样说么?”心中恼怒,站起来转身便走,往驿站而去。
李元霸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话,大感后悔,一时不知如何自辩。见颜萱生气走开,心中惶急,只得跟在她后面。
颜萱自在前走,对李元霸不理不睬。进了驿站,走到住的房前敲门。颜母里面听见扣扉声,早开门出来,忽见女儿安然回来,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跑出门来,上前抱住颜萱,喜道:
“我的儿,你跑哪去了?叫娘足足悬了一夜的心。你回了就好,你没事罢……”数数叨叨的说个不停。原来她自己在房里不肯睡去,一直要等到颜萱回来。
颜母见李元霸跟在后面,忙连声道谢,道:“萱儿,多亏了李公子!才把你找回来了。”
颜萱将颜母拉进房间,轻声道:“娘,对不住,萱儿让你耽心了。我却没走远,只在驿站里瞭望塔上吹吹风罢了。才不是他找回女儿呢,是我自己从塔上下来的。哼,他才不会找我呢,自去一边喝酒去了。”
回眸又瞪了李元霸一眼,进了房中,不等他说话,吱的一声,回身将门关上,把李元霸冷落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