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金军帐里落针可闻,上到粘罕,下到门口把守之卒,个个心里都打着小鼓。王讷向来很得二太子信任,几次出使东京,都是他挑的头。如今却身首异处,个中原由尚不明了。而且,宋军送来王讷首级,是何用意?挑衅?警告?又或是其他?
粘罕性急,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心里头怒火中烧,一阵强似一阵!终究按压不住,一巴掌那匣子扇飞出去,王讷那颗人头就跟个皮俅一样,一直滚落到耶律马五脚下。或许是因为都非女真嫡系的关系,他对王讷的死倒感觉有几分物可惜,双手捧起首级,又拾了匣子重新装好,劝道:“元帅,王讷为国之重臣,素有功业,今日不幸身首异处,当厚葬之。”
粘罕现在哪有这心思,连番摆手,极为不耐道:“你办就是。”
马五无奈,只得唤来士卒,吩咐好生安葬。粘罕想了好大一阵,也没个头绪,遂向一众文武问道:“依你等所见,眼下该当如何?”
那汉辽官员眼见王讷尽忠于女真,却落得如此下场,不免兔死狐悲,均沉默不言。倒是一班女真将领,纷纷请战,都说背后西军,面前守军皆不足惧,现在已经打到南朝的河南府,再往前走,过了郑州地界便到东京,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即便是二太子那里出了什么变故,就南朝这模样的军队,难不成还能翻起甚么风浪来?
粘罕似乎也比较倾向于这种意见,频频点头,但见耶律马五垂首不语,问道:“怎么?你不以为然?”
马五叹了口气,正色道:“元帅,前日高世由说,西军统帅范致虚不过是一介儒生,不懂兵事。但现在却一鼓而克洛阳,这难道不值得深思?洛阳一失,我军退路已断,而且面前还挡着数万守军。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假如战事不利,元帅可曾想过我数万大军退往何处?”
粘罕听罢嗤笑道:“我为何要退?两次南征,我何曾因为南军的原因退却过?马五,我知你素来谨慎,但不妨实话说与你听,当日你们契丹人,我还忌惮几分。但这帮南军!不是本帅夸口,我用三个万人队,足以扫荡两河中原!”
这豪气冲天的话,激得一班女真将领骄傲不已,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这话可不是用来吹嘘的!试看如今天下,还有谁人是我对手?
耶律马五环视同僚,亦笑道:“那马王问元帅及诸位一句,可有信心一天之内击溃面前之敌?”
一天?这,这却有些为难。南军再不济,手里总还提着刀枪,他就是几万头猪,你一天也抓不完。还不说眼前这几万南军颇有战力,领军之将看得出来也是久经沙场,阵法严谨,搭配有序,而且眼下又得强援,虽然有必胜对方的把握,但却不是一两天可分出高下的。
“好,如果所料不差,现在洛阳西军正全速赶来,一天时间就会赶至巩县。到那时,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如之奈何?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分兵拒之,且大获全胜,得以兵临东京城下,但也会付出相当代价。可二太子那里情况不明,即使我们到了东京,又能怎样?”马五这番话说出来,就算嘴巴再硬的人也不能不承认有些道理。
粘罕一时无言,但想了片刻,又摇头道:“王讷一颗首级,岂能让我望而却步?”
“元帅,诸位,难道就没想过,如果二太子已经兵临东京城下,那这巩县为何还有数万部队防守?只怕早就被招回去勤王了!更不用说,徐卫还带着部队赶来增援,这就说明,东京暂时无虞!再加上王讷这颗人头……”
“王讷为汉臣,精通文字语言,熟知两国情况,时常充当使臣。有可能是出使东京时被扣留处死,有甚么奇怪?”一人沉声质疑道。
马五寻声望去,见是活女之父,女真元老完颜娄宿,遂一揖道:“即便如你所言,以赵宋历来作风,胆敢处斩大金国使臣,若不是有侍无恐,安敢如此?”
娄宿无言以对,不再说话。
“那照你这般说,就凭王讷一颗头,就让我罢兵回国不成?此去东京,不需两日便到,它就是个火坑,我也先得跳下去看上一看!”粘罕越觉得马五的话有道理,心里就越气,忍不住发作道。
耶律马五还想复言,可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是夜,恼羞成怒的粘罕仍旧命完颜活女往劫宋营。可当活女带着精骑奔到神尾山下时,宋军早有防备,布陷坑强弩以伺。再往东南,这处宋军营寨倒是防守空虚,可活女望了一阵,却引军自还。
粘罕大怒,责问原由。活女解释说,两处宋军大营,一处防守紧密,一处却疏漏百出,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必是布了埋伏等我去。若强行进攻,只会招致失败。
粘罕愈怒,夜不成寐,第二天一早,便想下令集结大军决战。可宋军似乎掐好了时间,就在他大军集结之前,又派来一位使者,同样送来一份礼物,同样是装在一个匣子里。粘罕及帐下文武见到这四四方方的物件,竟一时不敢,或说不想去揭开。万一打开以后,又是哪位的人头,这该如何是好?
粘罕的手在那匣子上摸了不下百十回,终于在部属的注视下揭开了匣盖。可这一回,他的反应与上番勃然大怒完全不痛,一打开盖子便霍然起身,张口不语!骇得麾下文武相顾失色,纷纷抢上前去争睹。这一看,直看得各族文官武将心里一片冰凉!
若说王讷经常为使,往来于宋金之间,被东京扣留处死还说得过去,那这人呢?他可是女真先主盈歌之子,无论在朝中军中皆享有极高声望!粘罕的父亲撒改,就是盈歌任命的国相!难怪元帅震惊如此!
连完颜挞懒这种地位的人都身首异处,那说明二太子的东路军确实遭逢巨变了。往好了想,可能是遇上一场大败,若往坏处想,恐怕……祸事连连,昨日力主速进的娄宿活女父子都没了计策,文武官员皆生惧意。丝毫不复败西军,克洛阳时的豪勇。有道是祸不单行,正当粘罕束手无策,进退两难时,士卒来报,言一支大军自洛阳方向而来,距金营不过十数里。旌旗蔽日,战鼓喧天,声势极为骇人!
闻听此讯,马五以及军中汉辽官员多建议撤兵回还。不过,倒是不得不佩服女真人的顽强,即便处此劣势,仍旧想着破敌。娄宿以数千骑败二十万西军,给了他极大信心,他向粘罕献言,趁西军立足未稳,阵势未成,愿再引数千骑往击!必破而返!
粘罕心知连番生变,已使士气受到极大打击,必须要有潼关之前那样的大胜,才能重振军心!因此给娄宿铁骑六千,并让完颜活女和完颜突合速一同出战,务必再挫西军锐气。
娄宿引两员虎将,带六千铁骑当时从金营出发,一路疾驰,十几里路眨眼便至!眼前果见宋军铺天盖地而来,且和上回一样绞作一团,心里大喜,号令全军冲击!活女远观西军行进阵形外松内紧,料想有诈,急劝父亲。
娄宿哪里肯听,有了先前的战例,他对号称精锐的大宋西军已经不屑一顾!我就不信,短短时间,对方还能脱胎换骨不成!因此不顾儿子反对,率六千马军一往无前!挟奔雷之势,震天动地!可是,不幸被活女言中。金骑至四百步时,西军前锋“四散逃窜”,红了眼的女真骑兵不疑有他,全速奔驰!
三百步!已见西军前部长枪如林!娄宿虽惊,但想到当日数千兵破十万众,底气陡增,继续冲击!六千骑兵集团冲锋的声势确实可用惊涛拍岸来形容,或者,这种气势,给了娄宿信心。
两百五十步!西军已停止前进,那扛着一丈多长大枪的步兵蹲坐于地,枪头朝前,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钢铁之林!
两百步!娄宿骑虎难下,然此时突有一骑栽倒在地。活女大惊,从他与宋军交战的经验来看,对方往往结成严阵,待我去攻。至一定距离时,弓弩手中有人试射,若能击中,则万箭齐发!
果不其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漫天箭雨!甚至一时遮蔽了太阳的光辉!两军之间,竟是一片阴霾!宋军虽战力低下,但器械向来不俗,尤其弓弩之射程,远胜于辽金。娄宿惊怒交加,心知要是硬冲到底,且不说接兵之前会被西军弓弩造成极大伤亡,便是冲阵成功,那前后相距数十步的枪阵如何一时冲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活女在旁大声疾呼。娄宿满怀怨毒,下令撤退,骑兵冲锋过程中,不可能停下来调头。只能改变方向,渐渐迂回倒转。可这一段时间,正是西军强弓硬弩发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