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联军的大阵中,李植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胶着的战局。自己的重步兵啃不下徐卫的枪阵,这他心里有数。那几万河东流民强盗组成的步兵一定会被虎捷骑兵冲散,这他也预料到了。可他想不到的是,那是铁浮屠!大金国皇帝陛下亲自下的圣旨,让刚刚组建起来的精锐重骑兵助战,怎么可能冲不垮紫金虎的阵形?那铁浮屠可是人马都穿着重甲,几乎是刀枪不入,可现在你看看,连一小半都没剩下,驻足在两军之外好远,不敢再冲。
虎捷军有这么顽强?我他娘还不信了!你徐九再能,老子在西陲跟党项人打仗的时候,估计你还穿开裆裤呢!李植把牙一错,扯了缰绳就往后头奔去。大阵之后,女真人的步兵和轻骑还都没动。不趁这个机会掩杀过去,更待何时?
“龙虎大王”完颜突合速此时脸色比李植还难看,他正用力扯着颌下浓密的胡须。这位历史上亲手杀害一代名将种师中的女真悍将眼睛里快喷出火来。战前粘罕严厉地告诫他,此战务必取胜,进而一举拿下河东。他自己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等今天两军排开阵势后,他更加坚信不用等到天黑,虎儿军就会溃败。可以眼下局面来看,铁浮屠不能再冲了,虎儿军的神臂弓明显没有受到损失。紫金虎的重步兵此时已经压了上来,李植的主力很快就会顶不住,而对方的弓手正在重组阵形。虎捷的马军正掩杀奔散的李军溃兵。如果不趁这时候挥师猛攻,等对方弓兵重新列阵,这仗就难打了。
正要下令时,李植奔了过来,大声质问着为何金军还按兵不动。突合速没搭理他,对身旁几名千夫长道:“步军压上去,马军暂时待命,寻机奔两翼迂回侧击,宰了紫金虎!”
一声令下,早已按奈不住的女真步军挥舞着弯刀长枪,狂吼着洪水般扑向了虎捷军阵!世人都道女真骑兵厉害,而忽视了他们也有一支剽悍的步军,此战突合速起步军五千人,在虎捷军被缠住的情况下才使出来,其目的,就是迅速打垮徐卫的士气,待他下令撤退时,再用轻骑掩杀。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天黑之前击溃徐卫的想法,还是能够实现的。
远眺过去,紫金虎的弓兵还是乱糟糟一团。宋军为了克制骑兵,将弓弩的比例提高到了全军一半以上,今天我就叫徐虎儿成也弓弩,败也弓弩!
舒心一笑,突合速这才对被他干晾在一旁的李植道:“元帅今晚可得设酒宴宰牛羊劳军才是,我部一举击溃徐卫,这河东全境,不日便尽归元帅麾下。”
李植听明白后干笑两声,应允道:“理所当然!徐卫一败,陕西必不敢犯河东。从长远说,东京也将不会再生收复两河之心。于大金国也是极有为利。”
突合速闻言大笑起来,指着对方道:“国相说你是个聪明人,不在高世由之下,如今看来,此言非虚也。”
李植向北一抱拳,激动道:“多蒙国相提拔,李植粉身难报。”
这两个正说着,忽闻远处战鼓声大作!惊得李植回头望去,只见本来在追杀溃兵的虎捷马军一见女真步军压上来,调转马头直奔金军而去。他从前是南朝军官,深知马军一贯都是南军弱项,可徐九这支马军,虽不能与女真铁骑相提并论,却实有敢战之心。
突合速当然也看到了,面色一紧,切齿道:“我女真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能三天三夜不下马,虎儿好生狂妄,竟敢在我面前摆弄马军!我叫他匹马不剩!”盛怒之下,他亲率轻骑出击!至此,交战双方所有的兵力都压上去了。那小西山下,喊杀之声直入云霄,数十里之外都可清楚听到。
多亏了马泰及时回兵冲击金军步卒,虽然并没能冲散敌人,却给虎捷弓兵们重组阵形赢得了时间。当金军步兵发狂一般扑向虎捷军时,漫天的箭雨给了他们极大的杀伤。短兵相接之后,这回弓兵们不用再等命令,收了弓弩,操起家伙扑了上去。在宋军中,因为弓弩手也时常卷入近战格斗,因此他们穿着比重步兵要轻二十多斤的铠甲,配备手刀。但徐卫的部队装备的却是一种短柄斧,长二尺出头,弓弩手放箭时挂在腰上,一旦敌人大部压上,短兵相接,弓弩手也得当成步兵使。因为这个,姚平仲所部时常讥笑虎捷军为“斧头军”。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什么章法可言了。双方步兵绞在一起,骑兵也绞在一起,就在小西山下展开惨烈搏杀。天色渐渐转暗,可激战并没有稍减,血肉横飞的战场,似乎把天空也映照成了血红色。有部下建议趁两军还没有完全混杂之前,把部队撤下来。因为枪兵损失惨重,弓手重步被铁浮屠冲了两阵,马军又被女真人缠住,搞不好就是一个全军覆没。徐卫差点没把说这话的部下就地正法了,我怕全军覆没,对方就不怕?眼下这种情况,谁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血战正酣!红了眼的两军士兵此时已经泯灭了人性,回归于野兽的本能。徐卫的士兵,几乎全部都是两河子弟,脚下,就是他们的故土,生于斯,长于斯,因此打起仗来更加卖命。
天色愈暗,士卒都已精疲力竭,喊杀声也渐渐变弱。双方都在咬牙苦撑,等着对方主将下令撤退。徐卫没戴头盔,站在高处以便将士们看到他,所剩不多的亲兵执盾围在他四周。眼前的景象已逐渐开始模糊起来,冬季时辰短,用不了多久天就会完全黑尽,可女真人还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
“从当兵起,没打过这样的仗。”身旁,王彦的声音已经吼得哑了。“真是寸步不让。”这话也不知是在说女真人,又或是虎捷军。
徐卫也嘶声冷笑道:“我就是要让女真人明白一件事情,遇上虎捷乡军,不要抱捏软柿子的侥幸。”
王彦看了他一眼,刚认识徐卫时,他只认为这小子是行伍世家出身,能征惯战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么久共事的经历使得他对徐卫有了另外的看法。今天这场仗,无论虎捷是胜是败,想必都会给女真人留下难忘的记忆。
已到傍晚时分,几十步外的人连轮廓都看不清了。士兵提着卷口的刀,折断的枪,搏斗已经成为一种惯性。有力竭的士兵实在支撑不住倒地之后,都还要紧握着兵器不住的砍刺。人为血人,马为血马,脚下踩的,不是尸体就是血浆。女真人毫不退却,是因为剽悍的本性,虎捷军寸步不让,是因为滔天的仇恨。两河子弟踏着祖先故土,怀着有敌无我的壮志雄心,血战到底!
当无边的黑幕笼罩大地时,女真人的号角吹响了。徐卫以为这是金军加强进攻的信号,立即率领亲兵加入战阵,亲兵们放声大呼,士卒也跟着群起吼叫,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扑。可让人意外的是,那号角声一响,与虎捷军缠斗的士卒立即且战且退。
女真人顶不住了?女真人也顶不住了!激战半日,虎捷将士从最初的士气高涨,到心生畏惧,再到苦苦支撑,乃至最后的竭力反扑。此时,见到金军撤退,就连站都站不稳的士兵也像是“回光返照”般窜将起来,拼命追赶过去。直娘贼,你们不是百战精锐么?你们不是号称满万不可战么?你们不是要侵占两河,将老子逼得背井离乡么?怎么顶不住了?怎么也怂了?有种就别撤,老子刀口卷了,咬也咬死你!
李金联军撤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徐卫也紧急下令,止住将士追赶。喧嚣的战场突然宁静下来,血战余生的勇士们再也支撑不住,还有几丝力气的,用兵器拄地强行立着,更多的,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知道下面是自家弟兄,还是女真狄夷。管不得那么多,哪怕是满地血污,他们也不在乎,只想舒展身体躺在地上,哪怕是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
当第一个士兵仰天狂啸时,瞬间带起一片发泄般的嚎叫。打疯了的士兵用这种方式,宣泄着心中的情绪。或是喜悦,或是悲伤,或是痛苦……最后,这小西山战场上,幸存将士疯狂的呼声在夜色中听起来,竟是那么地恐怖!
徐卫坐在盾牌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有劳累的原因,可更多的,是极力坚持之后带来的虚脱之感。在铁浮屠冲乱虎捷大阵,敌人又派大股步兵来袭时,他几乎动摇。可他到底还是撑了下来!逼得不可一世的女真人主动撤动,虽然敌人不是溃败,但虎捷乡军以一万二的兵力,面对四万余李金联军,最后迫使敌人撤兵,这份战绩,就是让西军来评,也会说声佩服!而此战,是虎捷首次独立面对强敌作战,在没有配合,没有支援的情况下一力打完。
你可以说女真军队其实只有几千人,李植的部队大部分都是乌合之众,可不要忘了,虎捷军成军不到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