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庶一拐一拐奔过去,顾不得身上疼痛,上气不接下气道:“宣相,城里城外都传疯了!”
那佐官幕僚见王判官今日举止异常,都围了上来,听了这话个个一头雾水,什么传疯了?是不是流民饿得慌了,又传什么金军逼近长安城的谣言?李纲放下笔,皱眉道:“都传的什么?”
王庶嗓子干得冒烟,旁边有人递上杯茶,他揭开盖子连着茶叶末都快喝光了,这才道:“据说是有从定戎逃过来的百姓传了消息,说种太尉和徐家兄弟已然与金军展开决战!”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此前,两司数度给种师中下令,催促他与金人开战。可他一直用各种理由推托,怎么突然又愿意打了?恐怕多半是因为金军主动进攻。不过,开战的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打赢打输?
李纲也是一惊,定戎到长安不过两百来里,老百姓风传的倒不一定是谣言。种师中和徐家兄弟手里的部队,可以说是云集了三个经略安抚司的精锐,他们若是战败,京兆休矣,陕西休矣。正惊疑不定时,又听王庶说道:“还有个消息,昨天晌午时分,有军队从渭南以东,郑县以西的地区渡过渭水,向定戎进军。据说是,女真人!”
“啊?这,这,这是谁的部队?”有官员面如土色,失声问道。
“曲端在耀州打退来犯之敌后,那股金军退往华州境内,说不定……”这人说到此处,已经不敢再说下去。
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官员们面面相觑,发现同僚和自己一般地惊恐不安。坏事了,女真人这是在搞两面夹击!种太尉和徐家兄弟能挡得住么?万一他们被了结,长安就是金军接下来重点进攻的目标!
“宣抚相公!事态紧急,两司都赶紧拿出应变之策,迟则生祸!”王庶沉声说道。
他一带头,官员们炸开了锅,都说得立即准备应变,否则长安就大乱了!而此地是陕西中枢,一乱全陕跟着乱!李纲岂能不知道这些?可曲端带着部队去了宁州,远离定戎战场五百余里,长安城里现在只有数千兵力,金军要是来了,还能怎么应变?这里可不比太原,长安城的规模几千人是绝对守不住的。可要是放弃了长安,且不说对陕西有何种恶劣的影响,自己也难逃追究!
“肃静!”乱哄哄的官员们随着李宣抚这一声喝安静下来。只见陕西最高军政长官憔悴的脸庞上如结冰霜,瞪着一众官员久久无语。
“前线战报尚未传回,你等慌个甚?种师中是西军宿将,徐家兄弟也是将门之后,几万大军屯在定戎,难道是摆设不成?”李纲大声训斥道。
官员们默然无语,可心里都想着,金人只出动偏师,便先后拿下大片城池,击溃鄜延经略安抚司的主力,那完颜娄宿率领的女真精锐还了得?种师中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啊!现在就应该赶紧撤出京兆府,晚了恐怕就为不及了!
“宣相,当务之急是赶紧全城戒严,紧闭城门禁止出入,以免消息扩散引起长安恐慌啊!到时候金军没来,我们自己就乱了!”王庶心急如焚地提醒道。
李纲转过身去,踱至案边,清瘦的身躯一晃,忙撑住公案方没有倒下。片刻,颓然叹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去吧,请何少保照此办理吧。”
王庶应了一声,扭头往朝外走,刚走到门口,迎头跟来人撞了个满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已经这位陕西要员第三次摔倒。抬头一看,巧了,正要去寻,何少保却自己来了!正要开口,何灌却径直绕过了他,高声道:“李宣抚!大喜!”
李纲猛然转身,只见何灌一脸的喜气,正大步朝他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牌子!堂里所有人恐怕都认得这是传递紧急军情所用的银牌!
“喜,喜从何来?”李纲失声问道。
何灌一亮手中银牌,喜不自胜道:“刚刚接获种太尉银牌快马急报。昨日,官军于渭水之南,定戎之北,一举击溃娄宿主力!”
现场落针可闻,包括李纲在内所有人都呆住了。有人基本出现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一举击溃娄宿主力?我听错了?还是何少保说错了?
李纲似乎也不太相信,他根本没去瞧那块银牌,而是紧盯着何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确认对方不是说笑后,劈手夺过银牌,就差没把脸贴上去看了起来。这确实是以陕西六路制置副使种师中名义发出来的战报。报告中称,昨日上午开始,三路西军与娄宿所率领的主力决战,两军都是志在必得,殊死搏杀。至晌午之后,金军援兵至,情势一度危急。但慈、绛、泽、平阳、昭德三州二府招讨使徐卫与麟府路经略安抚使折可求率军及时赶到。几路西军士气大振,一举击溃娄宿所统率的金军主力!女真溃师,已投潼关而去!
看罢战报,李纲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将银牌递交王庶传阅之后,撇下一干人等,缓慢步出了二堂。何灌一时诧异,我巴巴赶来给你通个气,你就一点表示也没有?忙追出去唤道:“宣相?宣相?”
李纲一言不发,经堂外走廊,投后院而去。一直来到庭院之中,这位陕西大员方才停住脚步,就那么呆呆地立在园中。自李植进攻河东南境以来,李纲是日夜操劳,殚精竭虑。随着局势一步步恶化,这位以忠义著称的大臣心急如焚,又特别是近期!现在,捷报传来,他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自处了。背负着双手,仰面向天,李纲老泪纵横,潸然叹道:“子昂终不负我!”
宋隆兴二年,金天会八年的这场定戎战役,以金军失败,宋军获胜而告终。此役,三路西军在种师中统一指挥下,以伤亡三万余人的代价击溃了女真强敌!娄宿退入潼关后清点兵马,十万大军进入潼关的还不到一半。阵亡失踪五万余人,折损战马六千多匹,军械物资无算。进入关中以后,所掠夺的钱粮丢失殆尽……这还不算什么,金军猛安谋克一级的军官阵亡近百,龙虎大王完颜突合速为杨再兴所杀,耶律马五被折彦野搠中后背,身受重伤,其余高级将领能全身退出战场的,只是极少数而已。
这场战役,可以说是女真起兵南侵以来未有之大败!完颜娄宿退入潼关之后,面对着金军将领们放声大哭!(西军最高统帅李纲也在哭?)他自己检讨说,定戎之败,不是种师中和徐家兄弟有多厉害,也不是西军有多剽悍。金军之所以溃败,完全是因为不该追过渭河去,让十万大军陷于无法施展的境地。对于这一点,他要负主要责任。
娄宿虽然自己承担了责任,但其“检讨”却未免有失偏颇。战场地形固然是金军失利的原因之一,但他最大的错误,从根本上说,就是当初为了不让四太子兀术抢占先机,放下河东,率大军直趋关中的战略举动。
战略上的错误,是任何战术都弥补不了的。金军虽然有十四万之众,可徐卫除了招讨司的西军之外,还有大批义军可供调动。李植虽然占了河东北部,但处于河东最西北角的麟州、府州、丰州三地仍在折家军掌控之中,给金军谋划河东留下了隐患。
进攻平阳受挫,娄宿义气用事,不听马五等人劝告,坚持要跟平阳守军死磕。损兵折将不说,还大大打击了金军的士气。一听到东路军进展神速,势如破竹,又立即派银术可围城,挥师南下。
进入关中之后,虽然夺取了河中府控制浮桥,拿下了陕州扼守潼关,却因为已经把舟船付之一炬,而没有派精兵防守风陵渡,给了紫金虎过河的机会。
这几大失误,断送了西路军夺取全陕的战略企图,也将金军数万将士的性命留在了陕西。
而反观陕西方面,并不见得就比金国做得好。虽然有徐卫在河东挡着,给陕西六路争取备战的时间。可李纲何灌受限于西军复杂的形势,无法得心应手地指挥军队。往大了说,陕西宣抚制置两司,在战前战中只干了三件事。
其一,就是李纲接受徐卫的条件,让泾原大帅徐原率军进入陕华,让徐胜暂代陕华帅司职权,这给后来的定戎会战创造了条件。
其二,借徐卫将金军牵制在河东之机,两司在耀州集结了一支由几大经略安抚司拼凑的部队,为保全长安埋下了伏笔。
其三,在同州战役期间,他派老将种师中率军驰援徐家兄弟,算是用对了人。
因此,战争这个东西,既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虽说胜败取决于交战双方的财力、物力、战力,但这并不是绝对的。有双方实力悬殊不大的情况下,无法捉摸掌控的偶然性,有时也会成为决定一场战争胜败的关键。
隆兴二年三月,在陕西狼烟稍息的情况下,中原战场仍旧不容乐观。大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追杀大宋天子赵桓,一直追到扬州方才返回。一路上,金军劫掠了大片地区,夺得钱财物资无数。
此时,围攻东京的金军久攻不下,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徐绍发动军民坚持抗战,破格提拔了韩世忠、岳飞、王贵等一批将领。东京军民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接连打退金军猖狂进攻数十次。兀术回到中原后,对东京顽强的抗击深为震怒,遂集结精锐,亲自指挥,企图一举攻破大宋的皇都。
盘踞河北的高世由趁金军沦陷山东之际,任命宋廷判臣刘豫为济南知府兼京东东路兵马都总管。从河北巢穴开出数万兵马,由其弟高孝恭率领,抢占地盘,为其称帝营造声势。但很快,大名一带没有跟随张所撤入东京的义军便纷纷起事,袭击骚扰高孝恭,威胁金军后方。兀术不为所动,只派一裨将,引数千兵马协助高孝恭清剿义军,自己仍统主力进攻东京。
然而,大金国的勇士们并没因为有了四太子的加持而突发神力,接连十余日,东京仍旧屹立不倒。兀术见强攻一时之间无法凑效,想出一招。罢战,命士兵大量投书于城内,说“贵国都城破在顷刻,我所以敛兵不战者,乃是念在你等忠勇。想贵国太上少帝皆逃江淮,尔等却能坚守城池,兀术甚是佩服。我本欲退兵,但将佐士兵皆怨,以入南朝一无所得而不受命。因此,东京有司只需拿出金一百万,银五百万,绢彩各二十万匹,我便罢师北归。如果不答应,半月之内,我必破东京,虽鸡犬亦不能免!”
徐绍拿到这文书,擦屁股都嫌脏,女真人的话能信,那屎都能吃了!眼下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河北山东都告沦陷,兀术没有任何顾虑,他会主动议和?是个人都不会相信。
别说,还真就有人信。多场恶仗打下来,虽然挡住了女真人,但东京军民也损失不小。尤其是兀主带着主力回到东京后,局势更是一天天恶化。这个时候,金军提出给钱就退兵,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就认为,金人是狄夷之辈,远来所图者不过金帛女子而已。这点钱,给他便是!不光有市里坊间的百姓这么想,留守司里的官员也有人这么想!
徐绍察觉到了兀术的企图,议和是假,要钱是假,慢我士气民心才是真!权衡商议之下,他一面趁金军罢战之机大修战备,一面与兀术虚与委蛇。说官家南巡,带走银财无数,现在东京城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大数目来。
也不知是要故意羞辱,还是下面执笔的人有意为之,兀术在回书中称。没钱,就拿妇人来抵债。你们皇帝不是跑了么?还留下什么帝姬郡主没有?哪怕是宗室之女也行,一个抵三千贯!官员女抵两千,大户女抵一千,其余颜容昳丽者,可抵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