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片哗然!宋金开战以来,投敌的不在少数,但出现西军帅臣叛变,其影响尤其恶劣!张深可是一路经略安抚使,且镇守延安重地,他居然投降!
“以城池防守而言,延安兵力可谓充足,粮草也应足够,张深为何投降?”
“怕是见金军势大,献城投降以保全性命富贵!”
“延安一失,关中恐亦难保全啊!”
众官七嘴八舌,皆不说到要领。马扩暗叹一声,张深投降,固然是其丧失气志,贪生惧死。可这也是何少保一意孤行,用曲端打击各路帅守,以求统一兵权的恶果。西军本是大宋目前唯一可以倚重的力量,可长官们却总是……李纲望向一众下属,脸上掩饰不住的怒意,大声喝道:“你等终日高谈阔论,现延安已失,有何对策?”
“宣相,金军盘踞延安,必欲图关中。所幸眼下正是暑热时分,量金贼也要在八月秋凉再行进兵,这段时间,须得好生整顿防务,调集各路兵马入援,以保全长安呐!”说这话的,是宣抚判官王庶。
马扩听得眉头一皱,被李纲看在眼里,立即问道:“子充有何高见?”
自入陕西宣抚司以来,因他身份特殊,同僚对他要么就是有意排斥,要么就是敬而远之。因此,听得李纲下问,便有意道:“若调诸路兵马入援长安,且不管各路大帅来与不来,就算来了,也不过是助金人得陕西而已。”
这句话却好似在沸油里泼了一瓢凉水!本就看他不顺眼的人立马发难,纷纷出言攻击,有说他哗众取宠的,有说他的大言不惭的,甚至有人说他居心叵测!对此,马扩充耳不闻,只是冷笑连连。
李纲也是一张黑脸,极为不悦道:“这话从何说起?”
“宣相,诸位长官,同僚,金贼窃据延安,便已在陕西打下了立足之地。以鄜延为支撑点,且控制河中府通道,联结河东,金军可以源源不断地往陕西增兵,运粮,取关中易如反掌。若此时调各路兵马入援关中,必为金人所败!”马扩说得斩钉截铁,十分肯定!
但在其他人眼里,这分明就是标新立异,你是什么东西?犯官而已!李宣抚看在徐九面子上,委你为参议官,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王庶见他反驳自己,遂问道:“那依子允之见,该当如何?”
马扩默然,众官一见,尽皆嗤笑,哗众取宠便罢了,真问起来又三不知,此辈最好沽名钓誉,我等不屑与之为伍!
李纲因事发突然,一时六神无主,也没去追问马扩。当下摒退众官,出府而去。从前何灌在陕西时,遇军情紧急之时,他常往制置司去见何少保,如今何灌已被召回行在,他又去找谁?
出了宣抚司衙门,坐上官桥,直投长安城西北方而去。沿途,轿外喧嚣的街市,鼎沸的人声也丝毫不能打动这位心急如焚的陕西最高长官,只是一再催促轿夫快行。那街上的行人只见得一顶官桥被轿夫抬着奔跑如飞,心说这是出了什么火烧屁股的事?有这么急?
至一条街内,轿夫们把官桥停在了一处宅第前。这里与别年的热闹不同,极是僻静,街道两侧均栽大树,阳光从树缝中投射在地上,很是清凉。
李纲下轿之后,估计是因为太过心急,直接撩起衣摆冲上台阶去,扣住铁环咣咣砸门。这一家说来也怪,大白天你关门闭缝作甚?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来开门,李纲砸得越发急了。此时,便听得里头有人大声吼着“青天白日,还敢有强人上门不成!”
门开处,露出一张狰狞的脸来,见到李纲,表情凝固,刹那之间扯开门扇,慌忙道:“不知宣抚相公莅临,莫怪,莫怪。”
李纲哪会跟个门人一般见识,疾声问道:“太尉之疾可曾好转?”
门人一脸晦气:“这天气越发热,太尉背疽非但不见好转……”
李纲面色一紧,不再多话,径直往里而去。门外赶紧跟上,在前头引路。原来,此处便是种师中的府第。自打从太原调回陕西后,他一直没有差遣,屯兵在凤翔府,直到朝廷任命其为制置副使。
这种府来过多次,李纲一路并不张望,只随那门人投后堂而去。府中仆从等见宣抚相公行色匆匆,一脸晦暗,都感讶异,当然没谁敢去问一句半句。不多时,至一处房前,但见门窗都大开,却又用纱幔挡住,想是病人见不得光。
李纲纵使再急,也是掀开纱幔,轻手轻脚地步入房中。内里陈设颇为考究,然而他的注意力都在对着窗户的那张床上。一人背朝天,扑躺于床,赤裸着上身。他左肩膀肩胛骨以下的腰部呈现出一片紫红色,极是扎眼。
李纲停在门口,极力克制自己杂乱的思绪,尽量压低声音唤道:“太尉。”
“宣相?快坐,快坐。”床上的人虽然说着话,却并不见动上一动,仍旧保持扑在床上的姿势,只不过腾出一只手来挥了挥。随即,似乎想起什么,怒道“这帮泼才,怎地如此不知礼数,宣抚相公前来也不……”
李纲连忙解释道:“太尉勿怒,是本相摒退了仆从。”
种师中听了这话,便极力挣扎着要起身,想是那背疽十分疼痛,他竟翻不过身来。李纲大步上前,扳着他的肩膀助他一臂之力,方才仰面向上。到底是上阵一生的名将,种师中虽年近七旬,这满是创痕的身板却还显健硕。只是,从后背一直延伸到腹部,有一片约小指头大小的水泡,李纲先前看到的紫红色,乃是涂的药膏。
当他看到种太尉的“背疽”从背部发到了腹部时,脸色大变!李纲博览群书,于医道虽无研究,却也偶尔有过涉猎。最先,医者说种太尉患的是背疽,他也深信不疑。可现在看来,哪有背疽窜到腹部去的?这分明就是民间俗称的“飞蛇”!老百姓传说,这“飞蛇”一旦缠腰,必死无疑!
种师中颇有吃力地坐起身来,取了件单衫披上,一边还笑道:“怠慢宣相,乞勿怪。”
李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往日的种太尉老当益壮,神采奕奕。可现在却面如死灰两眼深陷,嘴唇上都看不出丝毫血色,这可如何是好?正这么想着,种师中已经问道:“宣相,曲端与徐家兄弟往援延安,战况如何?”
“太尉且安心养病,莫劳神伤身,军务大事本相还须多多仰仗太尉。”李纲有意回避道。他有什么办法?对方都病成这模样了,自己虽是长官,但人家年逾古稀,论年纪可算自己长辈,于心何忍呐。
种师中带了一辈子兵,哪能不清楚这里面的门路。此去延安,必打坊州鄜州二处,好歹总有战报传回来吧?宣抚相公现在避而不答,莫不是前线失利?遂再三追问。
他越问,李纲越郁闷,终于还是扛不住,哀叹道:“不瞒太尉,延安……已然失陷。”
种师中因病中精神不振,此时猛睁双眼,嘴唇张开,紧紧盯着李纲,竟连气也不呼了!延安失陷!那鄜延全境都将沦入金贼之手!鄜延一路对陕西意味着什么,但凡带兵之人都清楚!对于种家而言,鄜延更是意义重大!
种师中的祖父种世衡,也就是“种家将”的开山人,当年屡立奇功,被当时掌管陕西诸路的范仲淹所常识。后来,种世衡在延安府东北筑城一座,招募勇壮数千,日日操练,党项人闻风不敢犯。朝廷为了表彰种世衡的功劳,就这座城命名为“青涧城”。
后来,青涧城便成为种家将的发源地,更成为将门代称。世人称呼西军将门,都说“麟州杨家”“青涧种家”“府州折家”云云。
现在鄜延丢了,种师中怎能不急?半晌之后,这位沙场宿将,西军元老一拳捶在床上,厉声喝道:“延安怎会沦陷!张深是我父旧部,其人颇有才干,固守延安当是无虞!”张深当年在徐彰身上作小军官,而徐彰当时是种谔麾下猛将,所以种师中有此一说。
李纲见他气急,惟恐伤了身,不敢直言相告说张深投降叛国,只道:“金贼攻势凶猛,因此城破。”
种师中愤怒难消,不住捶床道:“金狗肆虐!本是我辈报效之时,奈何卧于病榻!真真气煞人!”老帅看来是动了肝火,一张本无血色的脸也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面目可怖!
李纲本欲安抚,可此时他也没有对策,来见太尉本也是求计,因此硬起心肠问道:“事已至此,依太尉看来,该如何应付?”
种师中一时无言,金军一占鄜延,便在陕西站稳了脚。他们下一步,恐怕就是取关中之地,然后溯渭水西进。
“徐氏兄弟现在何处?”种师中突然问道。
“回还师耀州待命。”李纲回答道。
“曲端何在?”种师中又问。
李纲脸上浮现不悦之色:“已回环庆。”
种师中点了点头,估计是身上痛得紧了,他咬着牙撑了一阵,而后道:“鄜延一失,则关中必不能保。宣相,依卑职之见,当命徐原回泾原,移陕华之兵入秦凤,借山川地利之势,以图长久!”
李纲闻言色变,失声道:“太尉的意思,是放弃长安?放弃关中之地?”
种师中见他这种反应,皱眉道:“莫非宣相想集结人马,于关中会战?关中之地势,利于马军奔驰,此为北夷之长。鄜延一丢,金贼再无后顾之忧,必倾全力而来!若集师关中,无异于自取败亡!”
李纲未置可否,只是沉声道:“京兆为陕西首府,不战而弃,恐天下非议,朝中言官也将群起而攻。对朝廷,无法交待。”
种师中摇了摇头:“我辈以军旅之事事官家,余者一概不问。”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是武臣,我只从军事角度看问题,政治方面不是我该考虑的。
但李纲是文官,而且是一方守牧,他不能不从政治角度多加考量。沉默一阵后,又问:“若是放弃关中,又当如何?”
“陕西诸路,有天险两处,一为子午岭,一为陇山(六盘山)。子午岭可保环庆泾原两路,陇山可护秦凤。今曲端已回环庆,若金军往攻,他必死战以保根本。再遣徐原引军回泾原,则缘边两路无忧。陕华地处关中入口,除定戎据华山之险外,无所依托。宣相当移徐九所部入秦凤卫戍。如此一来,金军在收取关中之地后,无论向哪处进兵,我方皆可固守。”
“金贼想在陕西长驻,必耕作田地,以充实粮饷。此时,各路帅守已据住险要,则可出偏师以袭扰,便其无法耕种。诚若如此,金贼只得往河东求粮,日久必生困境!”
李纲听得很专注,与其他朝中重臣相比,他有个优点。虽然也不懂军事,但极少瞎参谋乱指挥,因为他知道打仗并非自己所长,就该多征求带兵之人的意见。种师中给他分析的局势,以及提出的建议,不管他采不采纳,但总算是指明了一个方向,不至于象先前那般六神无主。
不过说老实话,让他放弃关中,尤其是放弃长安,他还真不敢。还别说这是种太尉一家之言,哪怕就是真知灼见,高瞻远瞩,朝廷里那帮人不会理你这些。他们只会揪着你不战而放弃关中千里沃野。尽管,现在关中地区的河中府,同州,华州一部已为金军所占。
想到这些,他试探着问道:“长安城池高大坚固,城内屯粮足够支撑十万大军吃数年,就此放弃,岂不可惜?”
“那敢问宣相,由何人守城抗战?”种师中反问道。陕西诸路兵马,你指挥得动么?你下道命令调兵很容易,可谁听你的?
李纲自然明白这一点,回答道:“旁人不敢说,但徐卫带甲数万,且屡于金人战,胜多败少,命他引军入长安如何?”
种师中闻言苦笑,暂时没作回答。李纲见状,再三追问道:“有何不妥?”
“宣抚相公,徐九年纪虽轻,但有勇略,有胆识,其部与金军纠缠多年,称得上是一支劲旅!恕卑职直言,如今陕西诸路里,宣相真正可以依靠的,只有徐卫这一路。宣相若把他拉去长安,金贼必集全力灭之。相公要是把徐卫都拼光了,今后还能依靠谁?”
一针见血!醍醐灌顶!
李纲听罢,竟然觉得后怕!不错,官家虽然派了好几员军中后起之秀到陕西来,可如今真正成气候的,只有紫金虎。姚平仲一时背时倒运,现在居然成了个光杆。刘光世就不说了,张深投降,他估计也跟着去了。
关键时刻,真正能支持自己的,只有徐子昂!想了一阵,忽地忆起“制置副使”这一茬,便向种师中通报了东京留守司已经命徐原暂代他的差遣。
对此,种师中虽无异议,但却掩藏不住落寞。沉默好一阵后,方才道:“徐氏兄弟皆将门之后,徐义德之父早年与我有旧,由他暂代最为合适。”语到此处,停了停,又补充“我有兵两万余,皆随我征战多年。这病一时也好不了,兵马就交给徐义德节制吧。”
什么叫公而忘私?什么叫大局为重?这就是!西军将领,哪个不把差遣军队看得比性命还重?可种师中现在非但对他的差遣被取代没意见,反而主动提出交出军队,说是高风亮节也不为过。
“不!”李纲正感叹时,种太尉又想起什么。“徐义德回防泾原,以他的兵力足够自保。若弃守长安,秦州便是金军进攻集中之处,还是将我部移往秦凤吧。”
“由秦凤帅赵点节制?”李纲问道。
种师中断然摇头:“赵点好空谈,平时口若悬河,指点江山,临阵百无一用。兵马还是由徐卫节制为宜,此外……”他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一想到自己这般境况,可能来日无多,遂豁了出去。
“说句本不该由卑职说的话,秦凤至关重要,相公要着重考虑。”这话说得虽然隐晦,李纲却听明白了。种师中认为赵点不足以担当重任,建议秦凤帅换人。而他此前已经提议徐卫引军入秦凤,等于是变相推荐徐卫。而他原来就是秦凤经略安抚使,现在秦凤路那班人马,大多是他的旧部,有他镇着,没人敢闹事。
而种师中之所以如此抬举徐卫,首先是因为徐家将源自种家,徐九的老爹当初就是种谔爱将,在很重视派系门第的西军中,这一点至关重要。其次是因为他先兄种师道的大力推荐。种师道去世前给弟弟的书信里,甚至说过,我们种家日渐凋零,后继无人,所幸现在有这个徐九。最后,则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徐卫确有才干,而且不光他能干,他麾下那批将佐也都是人才。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统领我种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