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之道,讲究虚虚实实。徐卫自从带起部队之后,仗没少打,也见识过了各种战略战术,但都远没有文学影视中形容的那么神奇。可这一回,他真觉得摸不准。按道理说,金军既然渡过了黄河,那关中就是最好打的,可粘罕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去打了鄜延。现在鄜延落到他手里了,打关中更容易了,是个人都会猜测金军下一步肯定是直扑长安。
偏生这个时候,刘光世等人诡异地逃回来,且声称金军正集结部队准备进取关中。如果刘光世他们真是女真人有意放回来的,那就更没有道理了。你既然要打关中,又何必放几个人回来到处嚷嚷你们的进兵路线?惟恐我们准备不充分?
可要说粘罕这是声东击西,好像也说不过去,他不打关中还能打哪里?环庆么?大桥山(子午岭)就横在鄜延环庆之间,那好几百里都是绵延起伏的山峰,而且曲端也不是善与之辈,手里几万兵马,只要粘罕还有正常人的智力,他就不应该去触这个霉头。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依卑职之见,粘罕放这么多迷雾,其目的归根结底,还是欲图关中!”吴玠断定道。
八百里秦川沃野,天府之国,谁不想要?金军现在已经占据河中府、同州,丹州,鄜州、延安等地,关中平原三去其一啊。徐卫摇了摇头,对吴玠道:“传令给吴璘,务必坚守坊州和同官,有任何消息立即报来富平。”坊州和同官,大概就是后世的陕西黄陵县,宜君县,铜川市一带,这一地区山多,金军想要快速攻进来基本不可能。只要吴璘能守住这一地区,就能给关中转移争取时间。
吴玠领命,沉默片刻后,忽地叹道:“宣抚相公决定退守秦陇,当真是为人所不敢为,着实令人钦佩啊。”
徐卫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李宣抚这种人真的叫高风亮节,置个人荣辱于度外。不难想象,下这个决定,他担了多大的风险,甚至可以说是赌上了自己的前程。他才五十多岁,按大宋的制度,只要你命长,干到七十岁不成问题,也就是说他把自己后十几二十年豁出去了。
退守秦陇,受益最大的是谁?当然是徐卫,他的防区河中府、同州、华州、定戎军、陕州大部分都处在关中平原。李纲之所以下这个决定,一方面是从大局出发,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把徐卫拼得太惨。
虽然一众武臣异口同声称不能在关中平原打大会战,但没有哪一个说如果开打就必败无疑。只是考虑到曲端引军回环庆,要他再到关中来集结,恐非易事。徐原虽然嘴上说“世受国恩,效死以报”,但第二天就表示出了想回泾原去的意思,他的理由是,金军有可能会打环庆泾原。李纲就是再不懂军事,也知道环庆泾原两路所处的位置,那都是群山峻岭之中,一座大桥山,直接拦鄜延西面,金军怎么过去?
陕西六路里,张深投降了,曲端不会来,徐原又想走,熙河王倚远水不救近火,还有个秦凤赵点兵马又不多,数来数去,就剩下徐卫了。
见大帅不说话,吴玠欲言又止。他追随徐卫多年,对这位年轻长官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往前推几年,大帅只有八个字能形容,“奋不顾己,勇赴国难。”哪次金军来攻,我们虎捷不是冲在最前头?要晓得,那几年咱们可是领着厢军减半的待遇,可弟兄们一来肩负国仇家恨,二来受大帅感召,愿死战以报。因此,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打出了紫金虎震威两河的名声,打出了虎捷军“能战”的荣耀。
不过这一回救援延安,又特别是延安沦陷以后,吴玠隐约感觉到大帅情绪不对头。比如说宣抚司决定退守秦陇,若是从前,大帅肯定是极力反对,说不定要跑到宣抚司慷慨陈词,力挽狂澜。只因关中还没到非要放弃不可的地步,鄜延虽然失陷,但坊州和耀州北部一带多山,可以挡住金军从北南下。如果金军从同州沿渭水往西推进,野战不行,大不了我们退入长安,依托城池来跟他耗。金军远道而来,他的粮草能撑多久?我就不信他能在占领区种庄稼。现在各地义军满野,只要我军顶住,不让他再推进,粘罕呆不了多久。
可大帅这次为什么没有反对?
徐卫见他得了令又不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遂道:“有话直说。”
“请大帅恕卑职直言,关中非弃不可?”吴玠试探着问道。
徐卫背负双手,仰着脖子微叹一声,恳切道:“你征战多年,这个问题还用问本帅?”
“既然如此……”后头的话,吴玠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徐卫直视着对方,吴玠以为大帅不悦,垂下头去。片刻之后,却听紫金虎言道:“晋卿,我们虎捷全军,是以两河子弟为基础创建的。如今两河陷于敌手,弟兄们日夜盼望恢复,所以我徐卫敢拍着胸口说,我虎捷军是铁心抗金!”
这一点吴玠毫无怀疑,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被北夷占据,父母妻儿或沦于金军铁蹄之中,或命丧女真弯刀之下,虎捷军与女真狄夷誓不两立!
“你原本就属西军,你应该知道这些人的作派。只要女真人不打到他们头上,他们不会象虎捷这样积极。曲端累次违抗军令,挑起摩擦,专一避战,志在并军!张深等辈毫无气节,委身事贼!你认为就凭我们陕华帅司一路,能战胜粘罕么?”徐卫沉声问道。
吴玠摇了摇头。
“现在女真人非但攻陷了鄜延,更占据了关中平原的东部。唯今之局势,若各路帅守能精诚团结,仗还有得打。可你也看见了,都是一副坐壁上观的架势。实话说与你听,便是我大哥,如今也没几分斗志了。曲端不来,制置相公要回泾原,关中平原就剩下我们虎捷,怎么打?”徐卫无奈道。
吴晋卿象是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抱拳一礼:“卑职得大帅提拔,方有今日。大帅钧旨,卑职自当奉行不渝。”
徐卫看他一眼,叹道:“若大家一条心,哪怕跟粘罕拼个玉石俱焚,我也认了。只是可惜……”
七月上旬,李纲对陕西宣抚、制置、提刑、转运各司公布了退守秦陇的决定。不出意料,招致各方议论,反对者甚众。都认为没到那份上,京兆是陕西首府,要是把这里放弃了,对整个陕西而言,影响将是恶劣且深远的。张深投降已经大大打击了陕西军民士气,要是再一退,后果堪忧,李纲一时进退两难。
七月十六,富平。
若是往常,虎捷将士这时候应该在操练,但今天不同。很多人都出了营,远远望着数里之外的泾原军营寨。看着栅栏倒下,军帐撤除,泾原兵将们牵马的牵马,推车的推车,虎捷将士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他们看来,泾原兵是很亲近的,因为两军的主帅是堂兄弟。可现在,跟他们并肩作战大半年的兄弟部队就要撤走了。权制置副使徐原今天一早就回到了军中,当即发布了撤退的命令,十分突然。
“制置相公这一走,咱们是不是就孤师奋战了?”一名拄着枪的士兵向同伴问道。
“谁知道呢?估计咱们也得撤,制置相公是咱们大帅的堂兄,他都走了,大帅恐怕……”话到此处,赶紧闭嘴。因为徐卫和徐胜两个,正骑着马从营里出来。
这两兄弟脸上都没表情,徐卫出来以后,什么也没说,就四周一打望。各级统兵官赶紧喝令士兵归营操练,一窝蜂地全散了。
两人奔往泾原军大营,其时营寨已经撤得七七八八,部队已经开始集结,说话就要开拔。见两位陕华正副帅过来,将士们匆匆行个礼,又自顾忙活。看得出来,这些士兵也想回去,个个动作利索。
问了好几个人,才得知徐原的下落,一路寻过去,只见中军大帐也正在撤除,徐卫与张俊等泾原将佐正从里面出来。三兄弟你望我,我望你,竟不知语从何起。张俊等人识趣地离开,只留下他三个在现场。
徐四徐九下得马来,与徐家老大面对面站着,徐四藏不住话,开门见山道:“大哥,是不是再缓缓?毕竟,还是要等到宣抚司正式下令,然后再撤为宜。”
李纲虽然当着徐原的话说过决定退守秦陇,他的部队撤回泾原,但还没有正式下令。
“等?等到几时?等到女真人打到面前来?我暂代制置副使,理所当然主持军务,不必等宣抚司下令。”徐原本是个雷公嗓,此时声音却反常地低沉。
徐胜无言以对,大哥这一撤,我们陕华军可就成孤军了。
徐原见小堂弟一直不言语,上前两步,搭着堂弟肩膀道:“九弟,你也赶紧把定戎的部队调过来,往秦凤退吧。现在这局面,都只顾着自己,谁还想着抗金?张深那厮亏得还是二叔旧部,直娘贼!”
缓了口气,又道:“你是东京派过来的,身不由己哥哥知道。但记住,先保住自己!你拉部队也不容易,不值当拼得伤筋动骨。凭什么咱们姓徐的就要冲在最前头?我们徐家倒霉是怎地?哦,他们跑到江南去,留三叔守东京,陕西这帮子货都往后缩,让咱们弟兄在前面挡?我们就这么冤?都一样拿朝廷粮饷,我该是怎么着?”
看来徐原这话压在肚子了许久了,一旦爆发,就说个没完没了。
徐卫心里清楚,自己这位大堂兄虽然也是纯粹的西军将领,但比起其他人来,已经算难能可贵了,带着三万泾原兵出来大半年,血战数次,伤亡也不小。因此,他并没有象徐四那样劝,人家去意已决,营寨也撤了,部队也集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大哥一路保重。”徐卫只这一句,没有旁的。
徐原却好似还不放心,盯着两个堂弟看了好一阵,在徐九胸口上擂了一拳:“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该怎么做。”语毕,命士卒牵来战马,跨上马背,下发了开拔的命令。
徐四摇了摇头,满怀忧虑道:“这下倒好,我们落单了。”
徐卫背负双手,似乎没听到四哥的话。心里想着,这就是西军,大宋最精锐的部队……徐原率部撤回泾原的消息很快传回长安,刚刚经历延安失陷的长安军民愈加震动!一时,各种谣言满天飞!其时,李纲决定退守秦陇的消息只是对各司长官宣布过,没有对外公布,但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一天之内传遍长安!
惊慌失措的长安百姓,由惊转悲,由悲转怒,先是有民众聚集,声讨投敌叛国的张深之流!继而要求宣抚使李纲领导军民坚持抗战,决不能放弃关中!最后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数以千计的人涌向宣抚司衙门,向李宣抚请愿!城内的士绅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联名向李纲上书。老百姓就问一句,是不是兵不够?不够我们就去扛枪挎刀!是不是钱不够?我们可以献金!是不是粮不够?我不吃饭可以吧!我把粮食送给西军,只求你们守住祖先基业!我饿死也值!
李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事一旦公诸于众,必然招致非议。但他没料到,事情还没开头,消息就泄露了,现在长安百姓堵在衙门口请愿,他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最后没办法,让宣抚判官王庶出面安抚百姓。
可老百姓管他是谁?人家只认李纲!谁叫你李伯纪受天下人景仰?打从金军第一回南侵起,你就是强硬主战派,咱们就认你!
百姓不肯散去,宣抚司的各种事务完全无法开展。有人提出,干脆派士兵去驱散得了,但李纲坚决否定。军队不去抵抗外敌,守不住国土也就算了,还把刀兵对准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