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但凡还有口气的伤员都被搜索出来。几名中高级军官的尸体都已经被发现,并受到了隆重的礼遇,由统制以上军官抬回,大帅徐卫亲拭忠骨。唯独马泰毫无踪影……杨彦得知了这个消息,暴跳如雷,不顾伤腿,执意要亲自去寻找。
一队疲倦的士兵扶着最后被找出来的伤员向大部队靠拢,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尸山之间。疲惫和悲伤让他们看起来十分的脆弱,和战场上的剽悍形成鲜明的对比。
突然,一名士兵松开了受伤的同伴,发了疯一般冲向了旁边一个地方。他粗鲁地推开一尸金兵的尸体,发现了一只手臂。战场上,断手断脚随处可见,本没有什么稀奇。但这只手有个特别之处,没有衣袖,完全裸露。而且又肥又粗,手掌里,鲜血合着泥土,已经凝固变色。
几名士兵赶上来,合力移开压在上面的其他尸首,竟发现,人尸下面,还有一具马尸,马尸下面,才是这只手的主人。当四个人拼尽全力将马尸挪开时,他们全都怔住了,面面相觑之下,发现同伴的眼中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震惊和悲愤!
这具遗骸实在无法形容它,因为他的躯干上的战创实在太多,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楚。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一身的横肉,十分的肥壮,当士兵们把目光顺着战创往上移,却发现,这具遗骸的脸部遭受到重击,以至于鼻梁塌陷,整个脸都变了形。
可再怎么变,士兵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来。因为特征太明显了,在营区,在战场,这个肥壮的身躯出奇地灵活,将士们常常看到他纵马狂奔的景象。
“快!报告大帅!”
当徐卫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知道是真的,可他心里仍旧希望士兵们认错了。不是说面部也遭受到重击么,军中的胖子又不他一个。上次他受那么重的伤都挺过来了,说明他命大,多半会逢凶化吉的。
尽管天还没有完全黑,可徐卫还是带着人打着火把过来,他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
看到大帅过来,守在忠骨前的士兵们站起身,自动让开。徐卫跑得很急,可快要到达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变缓了。
吴玠深知张庆、杨彦、马泰,是徐大帅的同乡,而且是儿时的玩伴,情同手足,同甘苦共患难,那份情义可谓山高海深。因此,他抢先一步上前查看。当他看清时,也忍不住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大帅的询问:“是他吗?”
吴玠低下头,后退两步,不知道说什么。徐卫感觉心跳得厉害,就是从前出千被人抓住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一横,走了上去。
蹲下身,他的目光首先被那满身的战创所吸引,这上面有枪捅的窟窿,也有弯刀划出的长口子,皮肉翻卷,因为血流干的缘故,已经泛出了白色。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受伤之后还在奋力作战……目光上移,终于落在那张脸上。徐卫的眼前浮现出那张胖得没有一丝皱子,跟个馒头一样的肥脸来。可现在,那张脸完全走了样,鼻梁塌陷,显然是钝器所致。没有错,确实是马泰。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胸口象是被一团乱麻给堵住了,连呼吸都困难。徐卫扔了火把,他抓住马泰一只手,拼尽全力地去握。他多么希望马泰突然睁开眼,可自己的手明显感觉到那透骨的冰凉!
兄弟!我的兄弟啊!上回你受那么重的伤都挺过来了,现在怎么怂了?你倒是撑住啊!你家里还有老爹老娘,你儿子才刚学会走路说话,你这么一撒手,他们怎么办?兄弟啊!你倒是睁开眼看看九哥啊!你不是一直想学我的赌术么?我都说没空,一直没教你,你现在睁开眼,我全部教给你!我要是藏一手,我他娘的是王八蛋!兄弟,兄弟!你睁眼吧!九哥求你了!
“大帅,马统制死得壮烈,还请节哀。”吴玠见徐卫握着马泰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擦去他掌心的血污和泥土,轻声安慰道。四周的同袍面露哀容,有人眼中滚出泪珠,扭过脸去,不想让人看到。
可惜!可惜!一员猛将,就这么陨落沙场,马革裹尸……“杨统制!杨统制!”不远处,传来谁焦急的呼喊声。吴玠等将寻声望去,只见杨彦拄着枪杆,在一名士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被尸体绊了一跤,栽倒下去。
蜂拥而上的士兵却扶他,却被他大力推开,独自拄着枪杆倔强地抢过来。到了近前,将枪一扔!没人敢拦他,自动闪开道让他进去。
他就站在徐卫身后,满脸惊恐地盯着地上那具尸体。他张大了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他终于看清了地上是谁……一声凄厉的哀号突然从他口中发出,杨彦象疯了一般扑下去!他抱着马泰的头,紧紧贴着他的脸,涕泪横流。他的悲伤实在难以形容,就那么抱着兄弟的遗体,摇了又摇。这战场上宁死不屈的铁汉,竟哭得一塌糊涂!
“你这狗日的!你怎么就这么不经打呀!天呐!马二!马二!让我换你吧,让老子换你吧!啊!”杨彦仰天大哭,在场者无不动容!
徐卫本为极力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东西,可杨彦这一嚎,他再也撑不住了。他不想让部下看见,于是默默地低着头起身,缓缓向旁边走去。众将目视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不够哀伤……徐卫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还相信“兄弟”。当初他被自己的兄弟出卖,遭到枪杀。当穿越到这个时代,遇到张庆、杨彦、马泰三个人时,老实说,刚开始他只当这几个是熟人,连朋友都算不上。他认为,这世上无论古今,什么情都是虚的。
可随着了解的加深,他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要纯粹得多。把你当兄弟,就甘愿为你两肋插刀,蹈死不悔!这几年来,几个兄弟跟随他出生入死,打下了赫赫战功!也协助着他,朝自己的目标一步步迈进!可正当他就要和兄弟分享胜利果实时,马泰却先走一步了!
听杨彦和张庆说,在“他”小时候,马泰就曾经跳下河去救过他一命。马泰胆小,好赌,没少惹麻烦捅蒌子。就算在参军之后,记得有一次马泰曾经在他面前很惭愧地说没帮上九哥。可现在,当他从一个胆小的乡野少年,一步步成长为勇将时,他却撒手走了,走得这么壮烈!
三国勇将赤裸相斗,是真是假,无从老证。而马泰,在今天,在万军之前,实实大大演绎了什么叫作悍不畏死!兄弟,走好!若有来生,我还愿意和你作弟兄,还愿意听你叫九哥!
两眼一闭,两条热泪顺着脸颊流下,背后,杨彦悲痛的呼声仍旧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发生在大宋隆兴三年八月的这场华州之战,以金军失败,宋军胜利而告终。惨胜!为了击败大金国最精锐的军队,徐卫付出了一万多人伤亡的代价!马军折损伤亡过半!而让他痛心的,则是痛失几名大有作为的中高级将领,尤以马泰为甚!
此役,歼金军马步军近三万,伤者无算!杀千户以上军官数十员,夺可用战马千余匹,器械铠甲等无数!金军溃退时,杨再兴挥军掩杀,使得活女所部伏尸二十余里!活女本人在拐子马保护下逃走!最值得称道的是,铁浮屠全军覆没!
当金军败退之际,铁浮屠因为装备过重,根本无法逃离战场。最后没有一骑幸免,全部丧生在宋军钝器之下!这支被金军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在宋金战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就灰飞烟灭了!
此战之后,关中平原上几乎已经没有金军了。从华州往东,同州,河中府,定戎军,完全暴露在徐卫的眼皮底下!战后两天,徐卫挺进同州,兵锋直抵黄河之滨的蒲津关浮桥!与此同时,驻兵定戎和陕州的徐洪,由中条山出兵,袭击了河中府,与堂弟徐卫隔河相望!
受此消息的激励,藏身在华山中条山中的各路义军闻风而起,关中大震!
九月初,秦州,陕西宣抚处置司。
徐绍高坐于二堂之内,正在拜阅官家命有司回复陕西的公函。天子已经同意他关于陕西军政机构改革的提议,批准撤销诸路经略安抚司,合并设置为三个招讨司。即是,陕西北路招讨司,陕西南路招讨司,陕西西路招讨司。此三司,统管西军全部军队并番兵、乡兵、壮勇、弓箭手,受陕西宣抚处置司节制。这也就是意味着,六路西军,难以掣肘的局面成为历史。
当然,这只是上头拟定的政策,结果还要看具体的实施。可徐绍并不担心这一点。现在的陕西西军,一大半都在他的两个侄子手里。徐大本是泾原帅,掌管泾原军,现在又进驻环庆,接收了环庆军。至于徐九,就更不用说了,靠靖绥营乡兵起家,历年来东征西讨,部队发展到八万马步军,陕西南部,关中平原,都是他纵横的天地。不但被委任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还实际控制永兴军路一部,与金军对峙。
镇江行在同意了自己的建议,接下来,便将西军重新整顿,严明号令。再借助四川徐处仁的支持,广积粮草,为收复全陕作准备!川陕,将成为大宋的一座要塞壁垒!话说得大一些,反攻女真,必始于川陕之地!
徐绍满面笑容,将枢密院发来的公函合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自己到陕西来虽说不算久,但接连一串动作,已使得陕西的局面有一定的好转。现在,还担心的,也就是环庆和关中平原上的战事。
徐大刚刚进驻环庆,情况相当复杂,既要抵挡女真人的进攻,又要小心环庆将领的态度,已经有些日子没来报告了。
小九日前上报说,要在华州跟金贼干一仗,也不知打得如何。从前他说要图鄜州,借关中平原一战,逼娄宿从鄜州调兵拱卫延安,而后他布置在坊州的部队全力攻鄜。对于这个构想,自己虽然表示了支持,但更多是出于行在要求西军报复性地进攻这一点。金贼悍然扶持高世由在两河称帝,严重触犯了大宋的底线,这一仗必须要打。只不过徐九年少气盛,竟想出这么大的举动来。
突然发觉时候已经不早,到了午饭点了,徐绍遂步出公堂去,对还在埋首办公的佐官们道:“好了,诸位都去用餐歇息吧。”
这从前,到了时间,佐官们自动“下班”。但徐绍来之后,立了规矩,国难当头,陕西局势恶劣,将士们在外用命,咱们这些文臣也须得作个表率。全天处于待命状态,长官不发话,就是出恭你也掐着时间。
那些判官,参谋参议,干办公事们先后起身,给他行上一礼后,步出了二堂。却见一人飞奔而来,高举着一件东西喊道:“捷报!华州捷报!”
这一嗓子喊得早已腹中空空的官员们走不动了!华州捷服?怎地?徐卫又打胜仗了?这厮怎么老打胜仗?
徐绍本欲回公案再办一会公,把设立三个招讨司的具休条文大概拟一下。听到这声喊,心头一跳,老九得手了?慌忙抢了出来,那报信的军官正好踏上台阶!他刚从前线回来,不认识徐绍,将目光从一众文官脸上扫过,最后俯首道:“卑职奉徐经略之命,特来宣抚处置司报捷!请徐宣抚过目!”
徐绍一把抢过,同时问道:“在何处作战?战果如何?”
那军官本心说,您直接看不就行了么?但宣抚相公有命,如何不从?况且,旁边这些大人们不是还心急么?于是便将华州一战的战斗经过说了一遍,他出身行伍,乃粗鄙军汉,字都不识一个,哪能说得清楚。只说是打胜了,但伤亡也很大,连和大帅手足一般的统制官马泰也阵亡于此事,马革裹尸而还。
徐绍的注意力都在侄子这道军报上,里面将战斗的前因后果,详细经过都写得分明。并随报附上了有功将士名单,马泰赫然列在第一位。徐卫还在报告中,着重提到了对阵亡将领的追悼,以及对家属的安慰抚恤,希望宣抚处置司酌情从优处理。
徐绍看毕,叹道:“也真难为他了。”遂将捷报递于众官传阅。又对报信之人道:“你一路辛苦,且去馆驿歇息,随传随到。”那军官领命而去。
被这捷报一闹,众官饭是吃不成了。被徐绍召回二堂内,都排排坐在陕西全图前,听文武双全的宣抚相公分析态势。
“徐子昂在华州这一胜,关中平原上金军优势全消。此刻,金军处境极其凶险。它一路在攻打环庆,一路主要驻防鄜州,防备徐卫。那么延安重地,就暴露出来!再加上,徐洪卫戍陕州定戎,随时可以骚扰何中府,威胁金军退路。”
徐绍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
“宣抚相公,如此说来,我军岂不是可以借由关中平原,直趋延安!威胁金军在陕西的中枢?”有官员提问道。
这显然是个不懂军事的门外汉,徐绍也不怪他,摇头道:“万不可行,关中平原利马军奔驰,易攻而难守。徐卫虽然鏖战华州,但其目的并不在于控制关中平原。而是借由此举,逼延安调兵回防。以造成鄜州空虚,坊州驻军,则借此机会,强力进攻。只要控制了鄜州,就如同一把利刃,时时刻刻威胁延安!”
“诚若如此,那么离收复全陕就不远了!”终于有懂行的道出了此中真谛。
徐绍投之以赞许的目光:“不错!如果鄜州能顺利拿下,那么将金贼赶出陕西,就可以扳着指头算了。”
“只是鄜州之地,向来是鄜延一路的重镇,当初粘罕入陕西便将帅府设在此处。张逆投敌,他经营鄜延日久,恐怕徐经略没有那么容易拿下来。”有冷静的不忘在此刻给一众躁动的官员们泼盆凉水。
“这倒也是实话。”徐绍不得不承认。“能否拿下鄜州的关键,就在于延安是否会调兵回防。按常理说,金军在华州一败,延安门户大开,必须调兵回防。但也不排除有人会看破这一层,按兵不动。”
“宣相,那可能就得让徐经略把样子装得更像一些。”
“嗯,这一战徐卫伤亡很大,他的另一部又在坊州准备进攻。就凭他现在手里剩下的兵力,恐怕很难把样子装得逼真。诸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徐卫回到案后坐下问道。
从庆阳府调兵如何?徐原本来统率泾原军,现在又节制环庆军,兵力足够,让他分兵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