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四周的部下纷纷阻止,有人道:“使不得!紫金虎乃是当年老种经略相公麾下头号虎将徐彰之子,将门之后,家学渊源。自他入陕以来,数与金军人战,未尝败北。张经略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徐九是个人物。今他率军来攻,城中士兵不满四千……”
程焕听到这里,大声骂道:“那你是想让我开城投降了?你既怀此心,我岂能容你!”
“不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我们要据城坚守,也不必激怒于他。寻个借口把这事回绝了,就算日后有个万一,也不至于不好说话。”部将解释道。
程焕一声冷哼,还没说话时,下面的人又喊了起来。他想了片刻,问那建议的部下道:“依你之见,这话如何回?”
“紫金虎的防区远在长安,现在突然来到此处,是真是假,还有待证实。也有可能是他人冒名,想借其威风。不如就拿这话去回如何?”
程焕点点头,将头一偏:“说吧。”
那部将从探出头去,大声回应道:“你等休要诓骗,徐大帅远在长安,如何到了此地?劝你等早早退去,免生祸事!若不然,便请徐大帅亲自来!”
本来以为,这话说出去,对方好歹要回应一声。哪知那几骑得了话之后,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调转马头就走。城上将士面面相觑,这真是来劝降的?怎么感觉闹着玩似的?
程焕也没多想,下令严阵以待,一旦敌军攻城,便给予迎头痛击!
这一头,那几名骑士奔回军中,将话原原本本上报徐卫。杨彦顿时大怒,破口骂道:“这些叛军,猪狗一般的牲口,也配见大帅!我要是杀进城去,一个不留!”
徐卫骑在马背上,眺望金汤城片刻,将马鞭一挥:“攻城,打完咱们再吃饭!”
三万余兵马列于金汤城东南两面,最前头,拥着壕桥云梯的士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开玩笑,女真人咱们都没怵过,还会把这些叛军放在眼里?三下两下解决了,洒家还等着吃饭呢!
在他们身后,数十座砲车正在紧张地拼装当中,士兵们将一箱箱的霹雳炮搬运到砲车旁边,只等组装完毕,便要发砲攻城。最难弄的是鹅车,因为体积太大,得一件一件地往上装,颇耗些时间。
“大帅,飞火砲给他们试试?”张宪自从得了最新的火器之后,一直手痒,很想拿金汤城来试上一试。
“不急,军中利器岂能轻易示人?”徐卫摇头道。
攻守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作着准备。金汤城上,强弓硬弩已经上了弦,搬运石块木头的士兵往来不绝。而城下,一座座巨砲接二连三地竖了起来,这让城上的守军压力很大。他们非常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十三梢砲,能将巨石弹射出数百步远,威力惊人!
“报!砲车全部妥当!可以发砲!”此起伏彼的报告声在虎儿军阵中回荡。
“大帅?”如愿作了先锋的杨彦侧过头,询问着主帅的意见。
徐卫没二话,将马鞭朝前一指,下令进攻。随后,掌旗兵挥动旗帜,那各处统兵官一见,将手中兵器一挥,大喊道:“走!”
雄浑的战鼓声骤然响起!与之相响应的,便是士兵们整齐的吆喝声。数千将士,推动着十六座巨砲,缓缓向金汤城压了过去。
原地待命的将士们拿兵器拍打着盾牌铠甲,铿锵之声震耳欲聋!虎!虎!虎!士兵们从喉头发出的低吼,伴随着兵器铠甲的撞击声,汇聚成一股洪流,冲霄而起!
城上守军将士不免色变!这怕是虎儿军无疑了吧?其他部队,哪有这种气势!
“神臂弓!”程焕一张脸绷得紧,显然,他也为徐卫所部的军威所震动。“一旦敌进射程之内,立即射杀!”
那各处马面敌台之上,布置有大型弩器,神臂弓也赫然在列!其他如床子弩,踏张弩,竟也一样不少!张深的投降,使宋军损失的,不仅仅是数万精兵,也不仅仅是土地城池,更要命的,则是精良的武器装备和技术!
当一座座山丘般耸立的巨砲停下来时,也正好进入了神臂弓的射程之内。操弩手握上了弩机,瞄准了目标……“装砲!”各砲车指挥使一声令下,负责填装的士兵便将硕大的霹雳炮放入砲车的皮套之内,旁边,执着火把的士兵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骤然而至!一声声惨叫响起,一个个士兵栽倒在地!拉着砲梢的士兵们扭头看了一眼倒地的同袍,一怔之后,并没有慌乱,而是将凶狠的目光投向了面前这座要塞。
“点火!”砲车指挥使们的声音明显比先前多了几分怒意!
硝烟腾起,霹雳炮上的药线哧哧燃烧起来!一个霹雳炮装药二十余斤,以铁壳盛之,砲起火发,威力惊人!
“放!”“放!”“放!”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吼声响起,几乎在同一时间,扯着砲梢绳索的士兵们齐齐发力!那系着皮套的砲杆猛然弹起!刹那之间,半空中数十个黑影直飞向金汤城头!
城上,除了操作大型远程器械的弩手之外,其他士兵还站立在城墙之上。当看到几十个黑点腾空而起,越变越大,朝自己袭来时。这些原鄜延军的将士,也表现出了自己曾经作为西军一员的素质。
没有抱头鼠窜,没有大声惊呼,甚至没有离开岗位半步,只是盯着那黑点渐渐化作一团黑影,越来越疾!
程焕仍然在第一线亲自指挥作战,他全副铠甲,手执大刀,见一块“砲石”从半空中飞速落下,身旁有士兵叫道:“巡检当心!”可他却一动不动,当那颗砲车带着猛烈的劲风从头顶划过,落入城中时,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这些东西,他见得太多了,西军的战术他再清楚不过了。
可就是那一丝狞笑,立马就被惊天动地般的巨响所驱散了!当第一颗霹雳炮在金汤城内炸响时,城上的将士们本能地把身子一矮,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人人脸上写着震惊和迷茫,这是怎么回事?
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宛如旱地惊雷般的巨响一声接一声!让他们感觉地皮都在晃动!城池都在颤抖!
突然!惨嗥声大作!一颗“砲石”直接命中城头!剧烈的爆炸使得着弹点的士兵被炸得四处飞溅!立时掀翻一片!这还不算,霹雳炮爆炸之后,铁壳化作了呼啸而迸的碎片!其惨象,可想而知……城头上,不可避免地乱了!这些守军虽然也曾经是西军一员,也有着西军一样的剽悍,使他们面对矢石时,仍能悍不畏死,巍然不动。可是……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一个个跟打雷似的!打雷还震不死人吧!可这东西,它一下子就要了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啊!
被震晕了的士兵们盲目地乱窜,发自心底的恐惧,变成了凄厉的喊叫。刺鼻的硝石味,和呛人的烟雾,使他们失去了判断力。
与城头上的热闹相比,两里外的虎儿军中,显得冷清得多。除了砲车部队轰击之外,其他部队都还在原地待命。远眺城上的混乱情况,不少人想着,这城恐怕要不了三五天就能拿下。
康随脸上的震惊表露无疑,作为原来环庆帅司的将领,他显然没见识过虎儿军火器的厉害。听着那炸雷般的声响,看着城头杂乱无章的场景,他忍不住向前头的徐卫问道:“招讨相公,卑职认为,金汤城,五日之内必破……”
徐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爆炸声太大,没有听到他在说话,反正没回答。正好,五轮砲击结束,他立即传下命令:“让虎捷军上。”
虎捷军,也就是杨彦亲统的南路招讨司第一军,继承了老部队的番号。从来都是虎儿军的中坚力量。
杨彦一接到军令,立即将手中的曲刃枪一招:“弟兄们,上!”他现在是虎捷军的统制官,更兼南路招讨司的都统制,已经不允许他贸然地亲上一线了。
虎捷军的汉子们麻利地推动了壕桥、鹅车、飞桥,高声吼叫着冲向烟雾弥漫的金汤城。一瞬间,金汤城下就象放了闸,士兵们潮水般涌了过去!
城头上,巡检使程焕本来蹲在女墙下不敢动弹。但等了好一阵,不见砲发,他正犹豫时,忽听城外万众齐呼。心知对方开始近前攻城,一射而起,果然!
“快!各就各位!敌军扣城!退却者,死!”他这歇斯底里的一声吼,让许多六神无主,四处乱窜的士兵们停了下来。在军官带领下,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弩手们奔到马面上,重新绞动弓弦,弓箭手排列在女墙之后,搭箭上弦。
被震聋了耳朵的军官一面使劲摇晃着脑袋,一边高举着战刀,随时准备下令反击。可无论官兵,此时表现出来的,都是其长期训练所铸就的本能反应,但他们的心里,恐惧正在加深……“神臂弓!放!”
弦响如霹雳!箭槽中那锐利的短箭呼啸而出!几乎就在弦响的同时,虎儿军近前攻城部队的前头,不少士兵应弦而扑!神臂弓射程极远,威力奇大,往往是透体而过,再射中后面的人!
但这大杀器的短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因为操作复杂,放完第一箭后,第二箭就不连贯。再加上金汤城守军神臂弓装备不多,很难对虎儿军造成较大威胁。这时候,床子弩和踏张弩就上补上空缺。
弓弦响成一片!攻城军中中箭倒地者比比皆是,可这也不能阻挡虎儿军进攻的步伐。当神臂弓准备放第四箭时,虎儿军已经到了护城壕前!
壕桥兵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壕桥推到了护城壕对面,稳稳地卡住。因为壕桥桥面宽不到半丈,因此通常需要几座壕桥并排,才能让大型战车通过。
虎捷军的动作极快,壕桥刚一铺就,鹅车飞桥和破城锤就接踵而至!
“放箭!放箭!”程焕挥舞着战刀,放声狂吼。
列在女墙后的弓箭手将弓弦扯得满月一般,随着军官一声令下,无数白羽撕裂了空气,呼啸而出!虎捷军的士兵们直感天空忽然为之一暗,半空中就下起了箭雨!可他们并不惧怕,因为他们是负责运送器械的重步兵!他们的身上,都穿着坚韧的步人甲!宋军制式装备的黄桦弓和黑漆弓,很难穿透这坚固的铠甲!
一声轰响!第一架鹅车撞上了城墙!车上折叠的云梯飞快地弹起,架到了城头上!每座鹅车里,随着都头一声令下,藏于车中的士兵们仿佛突然发了疯一般,嚎叫着钻了出去!他们顺着云梯,迎着利箭和滚石,毫不畏惧地往上窜!
当第一名士兵刚要冲上城头上,一块大石正好砸在他脑袋上。人体伴随着石块,从云梯上栽落下去。但紧随其后的同袍没有丝毫犹豫,蹭蹭爬到动梯最后两梯,脚用力一蹬,窜上了城头!脚一落地,几乎想也不想,手中的斧头抡圆了横扫过去!
血花四溅!惨叫连连!正当他想要挥出第二斧时,从四面八方刺来好几条长矛!尖锐的矛头扎进他的肚子,几名守军士兵同时发力,借着扎进他腹部的长矛,将他生生顶在了女墙之上!
他紧咬着牙关,瞪大了眼睛,双手抓着腹部的枪杆,嘴里发出令人恐惧的嗥叫!
当敌军士兵将长矛抽出时,如泉涌般的鲜血自腹部流出,他靠着女墙,缓缓倒了下去。临死之前,他看到,一个接一个的袍泽弟兄冲上了城来!他带着一丝报复的狞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双眼睛,仍如阵亡前一样圆瞪……“顶住!赶他们下城!”程焕麾下的各级军官气急败坏地叫骂着。
毕竟是从前的鄜延精锐,这些守军也确实不孬,没有因为虎捷军的攻势猛烈而怯阵。每一个跃上城头的虎捷军士兵,要面临的,是从各个方位袭来的兵器。再加上金汤城地形的险要,能攻击的面非常窄,以至于虎儿军准备的鹅车,还不能全部派上去。
有鉴于此,徐卫和部将们商量时就决定,侧重攻击城门。在同袍们借着鹅车飞桥攻击城头时,拥着破城锤的两路士兵已经通过壕桥来到了城门前。所谓的“破城锤”,就是在一个巨大的车底盘上,坚起支架,以铁索悬挂一尺多粗的树干。树干的前端包裹着铁皮,用以撞击城门。
不过他们也不轻松,要操作破城锤的同时,头上还要顶着守军的矢石。
十几名身材壮硕的军汉站在车上,扯着粗如儿臂的铁索,拼命地往后拉。当破城锤退到尽头时,他们猛然放手,巨大的树干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重重撞在了城门上!明显能感觉到,那厚实的城门剧烈地抖动着!
“再来!”负责指挥的军官大声下令道。话刚说完,突然身形一颤,一支利箭正射中他肩胛!他随手折断箭杆,又扯起了铁索!哪知,紧接着又一箭射中了他的头盔!这位勇猛的低级武官大叫一声,从车上摔了下来。部下将他扯到一边,马上又有一人跃上车去,替代了他的位置。
“巡检!东门的弟兄们快顶不住了!急需支援!”
程焕暂时退到了城墙根下,正会集有关人员议事,听到这话,一跃而起道:“什么!门破了?”
“门未破!但敌军攻得甚急!”那满头大汗的武官叫道。
程焕虚惊一场,上前就是一脚:“没破你叫唤个甚!回去顶住!”
直到现在,他的耳朵里还嗡嗡作响,使劲在耳朵上拍了一掌,他切齿道:“紫金虎好生猖狂!他想破我金汤城,没那么容易!外城丢了,我还有内城!”他这话,本是想激励部下,鼓舞斗志。可话说完以后,他发现,部将们没一个接嘴。
“怎么?怕了?”程焕双眼通红。
怕?当然怕!金汤城守军只有三千多人,而紫金虎的部队起码在十倍以上!兵力悬殊也不是不可过,但你也看到了,徐九的器械何其精良?就说那火器,你以前见过么?现在金汤城被困住了,也指望不上谁来救,怎么办?
“程巡检,照徐九这个打法,我们撑不了几天。”有人小声说道。
“不错,就算我军退到内城,以徐九的兵力,他照样可以把金汤城拿下。我们难道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话一出来,在场所有人都目光投向了说话这位。大家心里都明白,当初我们是宋军,守卫自己的土地城池,尚且没有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而是投降了女真人。现在替女真人守城,我们难道要赔上性命?
“巡检,趁现在决定,还不算太晚。如果等到明天或是后天,就算我们想怎么样,徐大帅也不一定会接受了。”这就是开战前,在城头上阻止射杀使者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