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行在又是一年佳节至,杭州城的百姓都在紧锣密鼓地置办年货。杭州本是天堂般的所在,历来富饶,这几年更兼朝廷推行政策,强力推动工商和贸易发展,杭州百姓家资百万者甚多,至于腰缠数万贯的,扔块砖出去,都能砸到一两个。
再加上中央机构都在此地,更加助力了杭州的发展,面对如此繁荣的景象,使得某此人产生了错觉,忘了这里只是行在,故都还在开封,所谓“欣然忘亡”也。
与城中的热闹相比,禁中却紧张得多。金国使团还在行在,等大宋回话,金使张通古时常催问,让君臣好不烦恼。对于议和,很多人都赞同,但阻力也不小,主要是来自于次相徐绍,和以他为代表的积极抗战派大臣。
杭州行在的宫殿是前些年太上皇从福州返回江南时才动工修建的,规模和东京故都自然没法比,跟原来的镇江行在也逊色一些。计殿十六,堂十二,斋四,楼五,阁三,轩一,除了殿多一些外,个别富商巨贾或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比这皇宫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此时,在皇宫西北处有一座堂,名唤“勤政堂”,这名字是赵官家自己取的,是他日常看书治学和批阅奏章的地方,与书房无异。
时过境迁,昔年哭着闹着拒绝祖父给自己披上黄袍的少年天子赵谌也已经二十好几,不知道这位皇帝是压抑了还是怎么着,长到二十几岁身材仍旧单薄,既不像他祖父赵佶年轻时那样气宇轩昂,便是与他父亲赵桓相比也不成,似乎有些先天不足之症。
在勤政堂内,他居于御案之后,单薄的身形即便披了件大氅也显得孤零。埋着头,搓着手,正看着首相朱胜非报上来的奏章。他脚下的火炉已经熄灭多时,堂里分外冷清,可皇帝似乎浑然忘我,只顾一个劲地搓手,忘了叫内侍添上。
“官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赵谌抬起头一看,是他最为信任的内侍沈择。
“如何?”赵谌问道。
沈择摇了摇头:“情况不太好,小奴去时,相公尚在书斋写字,话没说上就被扶回了房卧塌。问过御医,说病已入膏肓,药已经没甚用处,不如能吃点就吃点,能喝些就喝些,兴许还能应付些时日。”
赵谌神情复杂,又问道:“御医可说过,能应付多久?”
“这却不知了,巫医不过尽人事,那阳寿自有天命管。”沈择答道。
“那你问过他了?”赵谌道。
“回官家,问是问了,可他一口咬定坚决反对议和。”沈择苦着脸道。
赵谌不禁叹了一声:“此老倔强如昨啊,他这不松口,朝中阻力实在太大。沈择,你说,这议和该是不该?”
沈择想了想,作难道:“小奴随侍官家左右,也经常见到大臣们商讨国政,其实说起来吧,也就是趋利避害。今北人首倡和议,欲以淮西中原归还,这便是利。若不议和,持续征战,这便是害。”
赵谌频频点头:“言之有理,朕也认为,肩负之任莫过于收复失地。如今和谈就能取回中原江淮,如何作不得?”
“陛下圣明,其实天子不必在意宰相的阻挠,若决定议和,可别择贤良,这朝廷也并非离了徐相就不转。”沈择适时进言道。
“话虽如此,但徐绍乃国之柱石,朝中响应他的大臣极多。他不松口,这议和如何能够达成?朕的诏命,怕是过不了中书政事堂。”赵谌道。
沈择听到这里,看了皇帝一言,小声道:“官家,小奴在外头偶尔听到有人议论,说徐相府中在夜间有光从井中冲出,直射斗府,又说他家的狗作狼嚎,此种种异象,莫非事出有因?”
赵谌脸色一变,斥道:“这是宵小之辈趁人家病重,编造谣言中伤,你不要乱传。”
想这沈择不过是个内侍,裤裆里没货的东西,被天子训斥了,却也不急,俯首道:“小奴觉得也是谣言,但既然有人造谣,说明有怨气,这也是徐相的责任呐。”
“作宰相的,辅助人君理政,哪能不得罪人?徐绍纵有不是,但他确是个贤良忠正之臣,朕不许有人中伤。你听……”赵官家话没说完,又见一内侍匆匆进来,禀报说德寿宫的押班带来了太上皇的口谕,请大哥过去一聚。
大哥是太上皇赵桓对赵谌的称呼,不是兄弟的意思,因赵谌是他长子,但作了皇帝再直呼其名当然不成体统,称大哥,便是大儿子的意思。
沈择又看皇帝颜色,见他不说话,遂自顾道:“去回了他,就说官家政务缠身不得暇,改日再去。”
民间个小故事,说是某男不孝,和儿子一道拿箩筐把老父担到野外抛弃。临走时,儿子想把箩筐带回,某男问原由,儿子说,等你老了我也这么干。
这个故事套在赵佶、赵桓、赵谌这三代人身上再贴切不过了。赵佶作太上皇之时,身为皇帝的赵桓时常都不去探望父母,还命人严加监视和控制。这些,作为长孙的赵谌自然看在眼里,在渡过了即位初期对太上皇言听计从,早请示晚汇报之后,他也有样学样,不把赵桓放在眼里,本来按制度一个月该主动去探望四次,若太上皇来召,则要随叫随到。可赵谌逐渐减少次数,到最近,一个月一次都不去,就算赵桓主动派人来,他也推托不往。
当然,说赵谌完全是跟老子学也不正确。他这种逆反,更多的是对太上皇干预朝政的一种不满。他十几岁的时候,赵桓“帮衬”着点还说得过去,现在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也应自立了,太上皇为什么还要事事“过问”?到底是谁是皇帝?
徐绍就曾经明里暗里提醒皇帝,你是国家之元首,臣民之君父,不能让“德寿宫”操纵。对于朝中某些仰太上皇鼻息的大臣,徐绍也建议要清理,但皇帝没有这么作。就这么姑息下来,近年这些大臣在朝中兴风作浪,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经常上奏批评皇帝“不孝”。
这让赵谌非常恼火,太上皇在位时,也不去看望我皇祖,你们那时候怎么没有这般上窜下跳?为了向这部分大臣表示他的愤怒,赵谌干了一件让大臣们非常不好评论的事。他时常出城,去葛岭抱扑庐看望他的祖父。夏天热了,他带着新鲜瓜果乃至冰块上山,冬天冷了,他又带去新制的衣裳和炭。
最开始,这只是一种报复心理在作祟。可后来去多了,皇帝发现,他的爷爷完全不像父亲那样烦。绝口不提国事,只说些历史啊,典故啊,以及赵室宗族的家事,甚至道君自己对修炼的一些心得和道家理念,这让赵谌觉得很轻松自在。
这样一来,坏了。赵桓的反应很激烈,要知道当初道君禅位给他后,是想过在东南复辟的,这些年虽然消停了,但相信,其心不死。现在皇帝时常去看望他,肯定会受他影响,这样下去可不行……回绝了太上皇的使者之后,赵谌跟沈择说了一会儿话,然后继续看未完的奏章,沈择就在旁边看,也不说话,只见皇帝偶尔会抬起笔,在奏章上划着,写着。见皇帝脚下的火炉熄了,他又命人添上。
约莫一顿饭工夫之后,赵谌批好了朱胜非这道奏章。沈择看到,官家批下的意见,主要是陕西问题。
“沈择,你亲自去一趟,把奏本给朱胜非拿回去,让他有个数。”赵谌递过本子道,沈择接过,正欲外出。
便瞧见有人入得堂来,慌张轻声道:“太上到。”
赵桓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扶着父亲,赵桓自己又拄根杖进来。忙离了御案,迎上前去道:“老爹行走不便,何必如此?”
赵桓满面怒气,不悦道:“大哥政务繁忙,我若不来,几时见得到你?”
赵谌俯首不语,赵桓见了,又问:“皇帝最近忙甚?连来探望老父的时间也没有?”
赵谌请他坐了,答道:“近日都在忙南北议和之事。”
“这南北议和,事关国运,可有眉目了?”赵桓道。
“朝中大臣各执己见,争吵不休,一时难以决断。”赵谌道。
赵桓眉头一皱,手中那仗往地板上一敲:“金人主倡和议,归还河南淮西之地,这还有甚么好疑惑的?都谁在反对?是不是徐绍?”
赵谌不答。
“老父给你说多次,徐绍这人其心难测,你转不过他。他又老又病,怎不让他致仕回乡?苟延残喘的,还霸着相位作甚?”赵桓越说越怒,手中那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他拄着杖,好似老气横秋一般,其实也不过四十出头。
赵谌表面上听他训着,心里大不以为然,徐绍再怎么地,人家是干实事的,总比耿南仲强得不是一点半点吧?
将徐绍等大臣数落一遍之后,赵桓显得有些余怒未消,便连他一手栽培提拔的徐卫也捎上,气呼呼地问道:“那徐九在陕西到底作甚?有消息没有?”
赵谌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川陕离行在何止千里?山高路遥,消息阻塞,徐卫七月发兵,至今只知其攻往延安,未知胜败。”
不知道是不是退位以后的生活过得太压抑,赵桓像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又开始数落道:“早就对你说,既然金人主动提出和议,陕西就不应该打!这行军打仗,有胜有败,胜了还好说,败了怎么办?耗费钱粮,折扣士卒尚算小,万一女真一看,改变主意不与我议和,你如何处置?”
赵谌实在有些冒火,但他处在人子的位置,又不能对父亲撒气。遂道:“七月里,金人闻西军反攻,其使者至江南,一再出言威胁,何其跋扈?如今再次遣使,不待我言,主动提出归还河南淮西,这岂非徐九之功?”
赵桓嘴唇一动,那口气都吸进去了,却给噎得说不出话来,无法反驳。想了许久,才哼道:“如今张通古作大金使者,老父听说,他当着宰执大臣的面宣称自己是‘上国之卿如小国之君’,哪有收敛?”
赵谌不愿意跟他在这些旁枝末节上纠缠,干脆不说话了。
赵桓又数落一阵,这才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哥,治国不能意气用事。金人此番主倡和议,不是怕了我们,是他们各自争权,无暇南顾。大宋正当借此机会,万不可一意孤行呐。”
赵谌只盼他快走,遂频频点头道:“太上所言极是,朕记住了。”
“不要只顾敷衍,要往心里去。”赵桓正色道。赵谌连连称是,又说一阵,赵桓方才起身离去,走出几步不忘回头酸一下“严冬将至,葛岭上又缺炭了。”
赵谌一直送他出了门槛,才立在原地发呆,沈择见状上前劝道:“太上皇有疾在身,心绪自然不佳,官家不必在意。”
赵谌挥挥手,什么也没说,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沈择这才想起自己要去给朱胜非送奏本,遂辞了皇帝,就出了勤政堂。
赵谌立在那里,越想越郁闷。似太上皇这般横加干涉,我几时才得自立?如今徐绍又病着,看起来情况还不妙,他万一有个长短,谁来接这位置?只靠朱胜非一人,也撑不起这朝廷。秦桧倒是成,可他是当初太上皇指名撸下去的,要将他提回中央,太上皇势必不肯甘休……正想着,突见沈择又回来了,从这里去宰相办公的三省都堂可不近,怎么这么快?
“官家,小奴方才堂去不远,就撞上朱相。”沈择刚说完,朱胜非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看他模样,似乎很着急,气息也不均匀,想是路上走得太快。
赵谌见状,诧异道:“朱卿何故焦急?”
朱胜非先不答,自怀里取出一本,疾声道:“官家,四川急报!”
见他神情急迫,又听这么一说,赵谌那心格登一下,拔凉拔凉!坏了,是战败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刚才太上皇还在数落,说万一战败怎样怎样,没想到被他说中了!金使还在杭州,这下怎生面对?
朱胜非看皇帝面色有异,才想起自己话没说清楚,脸上一展颜,笑道:“官家,这是捷报!”
赵谌竟打了个冷战,有些发呆似的望着朱胜非,后者再次证实:“此乃川陕宣抚处置司加急送来行在之捷报。”
赵谌听罢,猛然展开奏本,俯首看去。这是以徐处仁的名义发来的报告,在奏本中,徐处仁只简单地介绍了战役的经过,因为具体的情况他可能也暂时还不清楚,为了尽快让朝廷和皇帝知道这个喜讯,所以赶着就上奏了。
但没有过程不要紧,皇帝要的是结果。而结果,徐处仁却写分明,陕西全境,除延安东城还在围困之外,其他所有府、州、县、军、寨、堡皆已光复!金国在陕西的军队,除了延安东城守军,以及投降的以外,几乎都被歼灭殆尽!
看罢捷报,赵谌捧着奏本举到额头,双手合拢,暗暗祷告,苍天有眼呐!
沈择也在一旁向朱胜非询问情况,听完之后,忙不迭地向皇帝道贺道:“恭喜官家,前线将士效命疆场,立此大功!真事变以来未有之盛!”
“沈阁长所言甚是,自宣和末以来,我军虽屡有胜绩,然复土如此之广,前所未见。更难得,一举收复地区全境,川陕宣抚司当为各路宣抚之楷模!”朱胜非其实早知道了消息,此时为配合气氛,也十分激动道。
赵谌又看捷报展开看了两遍,确信无疑后,顿感拨云雾见青天,霞光万丈,曙光熠熠!同时也不禁庆幸,幸好自己当初有了个主见,没有干涉阻止西军反攻!
如今西军战胜,朕莫在说在太上皇面前说话硬气,便是对那金使也不必忌惮!还说甚么“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你有种再把这话说一次看看,到时我就让你去跟川陕二徐说!
喜不自胜的皇帝当场对朱胜非道:“贤卿,此前朕遣沈择送还你奏本,便是叫你考虑陕西问题。”
朱胜非马上接过话头:“如今陕西问题已经不是问题!”
“正是!西军复陕西全境,根本无须向女真人讨要!你再见那张通古时,将此事告知他,看他如何反应!”赵谌欣喜不已。
“看来,前时封折彦质为王,誉为‘功盖当代’,徐卫还真就不服气,如今发了狠,竟一举复陕。点将莫如激将,此言当真不虚!”朱胜非大笑道。
沈择也在一旁插话道:“折郡王镇江御敌,守护襄汉,固然功劳盖世,但川陕两位徐宣抚也是当仁不让,真个伯仲之间,皆擎天之巨柱也!”
“确实,二徐真柱国之臣。”朱胜非赞同道。
赵谌听得心头一动,当即指示道:“无论有司如何叙二徐之功,徐卫当加‘上柱国’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