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啸,一把重剑携着泰山压顶的气势,猛地砸在了这巧笑盈盈的女子的面前,隔开了车与她之间的距离。
“天冷不必挑帘子了,请公主与郡主二爷往后头去。”沈国公见那女子骇然地看了自己一眼,脸色沉沉地说道。
“表哥!”这女子险些将重剑当头劈中,一双眼睛里都是不敢置信,忍不住变了称谓。
她看着沈国公的眼神之中透出了几分伤心与怨恨,正好儿落在早就心中有数的明秀的眼中。
这是三老爷的正室,当年明秀还小就听过府中婆子丫头们之间的风言风语,都说若不是沈国公自己请旨求娶了那时落魄得都要出家了的恭顺公主,太夫人本是要将这位三婶儿许配给父亲的。
谁知沈国公自己的主意正,太夫人再接再厉想要叫这个外甥女儿做个贵妾的,谁知道不知其中生出了什么变故,匆匆就嫁给了三老爷。
“你也是,大嫂金尊玉贵的,吹了冻着了是你能担待的起的?”三老爷很喜欢看三太太倒霉的,见她眼眶都红了,本是明艳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灰败,顿时幸灾乐祸地说道,“还以为是你呢,冻几个时辰都无所谓!”
三太太眼见沈国公爱惜恭顺公主与她所出儿女的模样,掩住了心中对横夺了自己姻缘的贱人的恨毒,并不多说。
别说她一个表妹,就是如今的太夫人,这位表哥只怕也是不放在眼里的,如今回了府,这府里的主子就变了人,日后哪里还有三房的好日子过呢?
那蠢货还一副懵懂的模样,实在叫她厌恶!
“大哥大嫂都往后院儿去吧,老太太只怕也等急了。”这时候就是永远的万金油二老爷出马的时候了,抹了一把汗,二老爷见三房这是自己把自己拧上了,急忙抬头与沈国公笑道,“老太太知道大哥要进府,还说要自己也出来呢,天寒地冻的三弟给劝住了,虽这样儿呢,竟都不肯安坐,说起大哥就想的慌。”说完了这骗鬼鬼都不信的话,二老爷也觉得词穷起来,尴尬地咳了一声。
“正巧,我与姨母也有些话说。”
如今沈国公府的太夫人正是沈国公的姨母,乃是其生母的庶妹。当年沈国公夫人生育了沈国公及两个女儿之后便一病不起,没有几年就去了。因恐继母薄待了失了母亲的几个孩子,因此沈国公夫人的娘家便将当时还未出阁,平日里格外安分老实的一个庶女嫁了过来,既是姨母也是继母,就想着能好好儿地护住几个孩子。只是那时沈国公与平王妃都已经大了,因此与这位姨母并不十分亲近,不过是寻常罢了。
更何况之后这位继母又有了亲生儿子,越发只是面子情了。
对太夫人不过是寻常,该有的富贵体面一概不缺,然而太夫人也不大敢在如今的沈国公面前摆谱,除了偏心些,倒也太平。
明秀的心里本也未将这位太夫人太放在心中做个长辈,不然当年她更宠爱三房冷落自己兄妹的时候早就愁死了,见恭顺公主摆出了公主范儿来,竟突然心中生出了些不厚道的想头。
若……母亲知道公主府就在公府隔壁……
这什么威仪肃穆,还不都得裂呀……
第10章
庆幸的是恭顺公主心里还怀着对未来不必看见沈国公的美好愿望,憧憬着自由的未来,因此并没有看见闺女纠结的目光。
这若是知道了,当场就得啃沈国公一口!
别以为国公大人委曲求全对妻子低三下四就是弱者了,恭顺公主再没心没肺心有所属,也还存着对这位的一番愧疚之心,又能生下三个儿女,十几年来被吃得死死的,已经可见沈国公的心机。然而荣华郡主表示亲爹的心机真是越深沉越好,最好叫母亲被糊弄得五迷三道别的都别想了,回头看见真正爱惜她的良人,后半辈子一起过些快乐的日子。
恭顺公主对沈国公府的感觉有些复杂,也懒得去看下头三太太隐蔽看着自己的怨恨的模样,漠然无声地看着外头的丈夫叫人引着自己的车往后头去了。
这样的做派,自然是沈国公极看重妻子的意思,一时间府中的下人都噤若寒蝉,越发不敢莽撞冲突了。
沈国公夫妻虽然是府中正经的主子,然而一家子一走就是十几年,这府中从那时起就是老太太与三房的天下,还是三太太在管家,别说公府之中的家生子儿,就是外头这些年新买进来的丫头,也大多只知三老爷三太太与四姑娘六爷的,哪里知道世子是谁呢?而今本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主子回京,今日见了沈国公夫妻一入府就声势浩大,三房主子竟不敢反驳的,都是人精子,自然明白谁才是能做主的人。
一时间有心思活泛些的下人,望向恭顺公主那华丽奢靡的宫车的目光就带了几分炙热。
三太太见府中不过短短一个交锋就人心浮动,只觉得嘴里发苦,却叫三老爷不耐烦地推了一把,不得不往后院老太太所在的春晖堂去了。
她为了这国公府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如今,竟有兔死狗烹的悲凉。
拿帕子掩了掩眼角,三太太忍着心里的伤感忍不住去看那跳下了马跟着恭顺公主的宫车默默随行的沈国公,见他亦步亦趋,突然侧了侧耳朵不知听到了车中女孩儿柔软的什么话,刚硬俊朗如同岩石的脸上,竟露出了轻轻的纵容的笑容,一时间竟痴痴的,勾起了不知多少的往事。
记忆里那个不苟言笑总是见了自己几个表妹远远就走开避嫌的男子,竟然也有这样柔情的时候。
那时候她多喜欢他呀,为了他,舍下脸来天天来给老太太请安,就是为了能看他一眼,叫他记住,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自己。
强悍健壮的青年,浑身都带着悍武之气,一个眼神都叫人畏惧,可是她看着他稳稳的模样,却觉得心里安心极了,只想着若是嫁给他,那自己就是最幸福安逸的人了。
老太太看出了她的心事也愿意成全,她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亲事却横生枝节,一个落魄被帝王轻视冷落的公主从天而降,夺了她的夫君。
那从来都不多看女子一眼的青年紧绷着一张英俊的脸,对震惊的老太太淡淡地说道,“我这一生,只愿与恭顺白头到老。”
凭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公主,自己,只是一个五品小官家的不值钱的女孩儿,就叫他看不上?
金枝玉叶有什么好?还不是捡了别人不要……
“还不走?!想叫公主候着你么?!”身后被推了一把,三太太转头就见了一脸庸碌的三老爷,见他满脸的不耐,眼神还色眯眯地在恭顺公主车旁那些跟着回京的美貌丫头的身上扫来扫去,心里厌恶极了,想到当年若不是与沈国公的婚事上一脚踩空,她也不会费心做出了伤心欲绝脆弱无助的柔弱模样来迷惑了这三表哥得以嫁入富贵的国公府,虽然不过新婚之后这人便又去真爱了她的陪嫁丫头,然而到底她也算是高嫁显赫了。
“你这傻子!”虽心中还对沈国公有些留恋之意,然而三太太却知道自己的前程还得在三老爷身上,看着这只知道贪花好色的酒囊饭袋,她一手插入鬓间的眉就忍不住竖了起来,低声骂道,“胳膊肘儿往外拐的东西!她亲,还是你儿子闺女亲?!”见三老爷厌烦地看着自己,显然是自己庸俗贪婪的模样叫崇尚人间充满爱的丈夫恶心了,三太太心里恨得咬牙,跌足骂道,“等着你一家喝西北风去吧!”
丈夫是不中用了,她也只能靠着老太太,许日后还有些好日子过。
况……
三太太的目中闪过一丝阴沉,看着恭顺公主的宫车停在了精致华丽飞檐横斜的春晖堂前,之后,一个绝丽婀娜,仿佛看不出年纪的绝色女子缓缓下车,身后还跟着一对儿模样秀致美丽的金童玉女,默默地握紧了手。
她已经夺走了她的夫君,如今,还要指使儿子来与她的儿子来争夺这府中的爵位么?
怔怔地望了望隐在淡淡雪后的看似清净的春晖堂,三太太嘴角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快步走到了由着明秀与明嘉一左一右搀扶自己的恭顺公主的面前,扬起了一个亲热的笑容来笑道,“多年不见嫂子,竟还是未出京前的模样与神气儿,可见大哥爱惜嫂子!见了嫂子,咱们这样的老树皮,竟都不好多看了。”她自顾自地笑了两声,见恭顺公主停都没停地就往里去了,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声目中无人!
她在京中靠着国公府的威势,哪怕是王妃公侯的女眷都是平等论交的,哪里见过这样无礼的人。
只是心中暗骂得痛快时,三太太却冷不丁见恭顺公主左手边儿上的那个清凌凌美貌秀致的少女霍然转头望了自己一眼,那双眼中的清澈与深沉竟混杂在了一起,叫她生出了一份十分恐惧的感觉来。
仿佛她的心事,那女孩儿全都看得穿似的。
“怎么了?”恭顺公主见明秀往后看了一眼,回头嘴角还带着些奇异的笑容,垂头拍了拍她的手问道。
“跳梁小丑罢了,只是心大了些。”明秀都不必猜的知道三太太心里想些什么,只是旁人再怨恨嫉妒,自家依旧过得很好,这叫嫉妒的人看着却全无办法的模样才是最有趣的,掩着心中的那股子恶意,明秀眼睛沉了沉,之后抬头化作了一片的清明,挽着恭顺公主的手低声笑道,“还是父亲说得对,与她计较算计,平白自己都掉身份儿,只少见才是真理儿。”
恭顺公主心里哼了一声,缓缓颔首道,“你父亲总有道理的。”
只是说完了这个,不知想到了什么,颇有些咬牙切齿。
想当年明明说好不过做个有名无实的夫妻,只是叫她有个托付的,谁知道这厮日日眉宇间都带着忧愁,她因那时这人守礼只知道睡书房,还是有些对恩人的感激的,因此好奇地询问了一下。
正义的高大青年敛目沉声表示,作为国公,这辈子却没有尊贵的嫡子继承自己的爵位,日后还要便宜了野心勃勃的继母弟弟,这一生的拼搏不过为人嫁衣裳,竟有些困扰。
占了人家嫡妻之位的公主殿下心里愧疚的不行,又见这青年说什么都看不上低贱的庶子,到底咬了咬牙,帮忙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五岁上的时候,依旧是老老实实睡书房的男子,抱着儿子大半夜地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月亮,本是清心寡欲的公主殿下再次好奇了起来,嘴贱问了。
可怜国公爷戎马半生在军中只对着一群粗糙的兵爷外加只知道舞刀弄枪五岁就能拿枪捅得府中侍卫屁滚尿流的倒霉儿子,实在很羡慕别人家里软乎乎很可爱很贴心的闺女呀。
比起臭小子自己更喜欢香喷喷的闺女的公主殿下与严肃着脸越坐越近的青年一同憧憬了一下心肝儿闺女,一年之后,果然就生了一个闺女。
至于之后的儿子真是不提也罢,公主殿下总是被糊弄得不轻就是了。
早年还好,这些年越想越觉得这是沈国公的阴谋,恭顺公主在心里默默磨牙,然而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到底做不出叫沈国公太过没脸的事儿来,只跟着慢了脚步的丈夫一同进了春晖堂。才进去就只觉得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烘得人头昏眼花,之后两个极妩媚婀娜,穿戴不与众人同的大丫头扭着腰身惊喜地出来,见了众人急忙福了福,其中一个转身挑了晃动的水晶珠帘扬声道,“国公爷与公主殿下给老太太请安!”
之后,又上前给明秀明嘉罗遥请安,十分规矩。
只是明秀眼角的余光却见三老爷路过其中一个鹅蛋脸面庞白皙,顾盼都仿佛带着和气的丫头的时候偷偷拿掩在袖子下头的手去扯了扯这丫头的手。
那丫头口中轻唾了一声摔了手就往里头去了,然而面上却并无厌烦,显然与三老爷早有首尾。
且看三太太恼怒的脸,显然并不是不知道的。
想到这位三叔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却还是这样不尊重与女色上蝇营狗苟,明秀忍不住在心里生出了几分厌恶,下意识地就牵住了前头仿佛一座山一样为自己挡住了那堂中而来的刺探目光的父亲的衣摆,心中安定。
第11章
沈国公感觉到闺女信赖的心意,头微微地扬高了些,越发森严可靠。
这叫见了他进来还端坐在正座上的一个老妇人脸色僵硬了片刻,方才努力在脸上露出久别重逢分外思念等等一系列的高尚的情操来。
明秀扶着母亲走到沈国公的身边往前头看去,就见正中那个穿着绛红色万字纹衣裳,头上勒着一根绣活儿极精致的抹额隐隐有些富态的老年贵妇正眼角露出了晶莹的泪水来。见了面容冷肃的沈国公,竟忍不住将正伏在她的膝上落泪的男孩儿给小心推到了一旁,颤巍巍地起身含泪欣慰地唤了沈国公一声儿,见他对自己行礼,心安理得地受了,这才拉着他的手打量了一会儿,流泪道,“一别经年,竟瘦了,可见是苦了我儿!”
这话中仿佛还带着点儿指摘之意,明秀微微皱眉。
“有嫂子照料表哥,表哥怎会消瘦,定是母亲看错了。”三太太就在一旁掩着嘴角笑道。
恭顺公主对这话里话外的挤兑充耳不闻,半点儿不感兴趣。
“我奉皇命驻守塞外,本该兢兢业业报效朝廷!若还富态起来,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我的信赖?!”沈国公冷淡地说完,见太夫人一噎,转头冷冷地与干笑的三太太说道,“公主天家贵女,这些年没有半点儿抱怨照料我与几个儿女,妥帖精心,落在你们眼里,竟是罪过?!”他敛目淡淡地说道,“白眼狼说的就是你!怨不得三弟看不上你,实在是……”他目光讥讽地看着脸色发白的太夫人道,“姨母这个儿媳妇,是挑错了!”
“你!”沈国公的嘴好歹毒的,太夫人没想到就为了这么一句话这便宜儿子就给了自己下马威,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三太太也摇摇欲坠,不敢相信地看着仿佛一句话都说不得的恭顺公主,实在不知道这妖精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迷惑沈国公如斯!
位高权重的实权国公,哪怕恭顺公主真是个绝色佳人呢,这么十几年过去,竟还这样紧着疼着?
三老爷这块儿,真爱都一院子了好么?
“表,表哥……”
三太太哀婉的呼唤到了这儿,沈国公就不耐烦了,冷淡地说道,“没有规矩!嫁了三弟委屈你了?还提从前的称呼做什么!”
“再有一次,别怨我不客气了!”
明秀忍着心里的笑垂头,却见一旁明嘉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了老太太的身后,正好儿就看见仿佛因沈国公的训斥抛开了的男孩儿,仿佛是三房唯一的嫡子沈明棠,见这个堂弟此时抹着眼角的泪拉着太夫人的手往沈国公的方向看,对自家亲娘被这样呵斥也并没有什么不快,显然与太夫人之间的感情更好些,不由同情地看了看被沈国公当众削了脸面,此时很有些羞愤的三太太。
正经的儿子不去亲近,还有时间与她一家来挑唆。
“我就说,她就是个……”
“公主长途跋涉,该是劳累,咱们坐着说话吧。”就在三老爷想要说说妻子那点儿阴险歹毒的话儿来上上眼药的时候,二老爷蹲在一旁做了很久的透明人了,急忙赔笑道,“今日一家团聚合家欢喜,家事以后有的是时候谈。”
他的身边立着一个与他一旁沉默寡言的妇人,头上的钗子等等虽然都不鲜亮,却穿戴齐整庄重,正是二老爷的嫡妻二太太,因想到这位二叔也并未纳妾,膝下诸子皆同母所出,明秀就对这位看似木讷怯懦的二叔生出几分好感。
一个男子,若是连与自己同榻白首的妻子都能辜负,人品可见一般。
虽这是古代,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然而却也叫明秀忍不住在心中鄙夷。
“听说你如今在工部晋了五品?差事可还习惯?”沈国公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问道,显然是对这个弟弟并没有什么心结。
左右这庶弟是当年老国公娶了继室之后生的,太夫人心里怨恨些也就罢了,沈国公表示这庶弟与不同母的三老爷,在他眼中都差不多。
“还,还好。”二老爷心虚地说道。
太夫人是个有手段的人,自然不会叫庶子出头压过自己儿子的风头,一个年长强悍万人瞩目的便宜儿子沈国公就已经很要命了,庶子也出彩还叫人活不活呢?虽然因当年老国公看的紧没法儿下手弄死庶子,然而女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平日里温声和气,只叫教书先生糊弄得教导,又纵容庶子在外玩耍,一来二去就将个眼中钉给养废了,虽然如今捐了官,平日里却是不往部中去的,不过是名声好听些罢了。
况二老爷对这种吃着皇粮有些体面还不必干活儿也很满意,太夫人自然喜闻乐见。
沈国公却并不喜欢。
沈氏延续了数代,能够繁荣到如今并不是一人之功。且独木难支,一个人孤零零地奋战总不如兄弟同心,他更希望的是弟弟们能出息些,至少支立门户,在朝中有了帮衬。
可惜眼前瞧着两个弟弟一个庸碌,一个好色,显然不是好帮手。
心中微微皱眉,然而沈国公面上却不动声色,又开口询问了几句,见二老爷于差事上八窍只开了七窍,忍不住有些失望。然而此时目光落在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外甥慕容南的身上,见这个容貌俊秀脱尘,隐有隐士之风的青年正垂目低声与拉着他的袖子的明嘉耐心地说着什么,淡定从容年纪轻轻就生出几分风骨来,觉得沈某人的外甥还是不错的,这才心中稍稍松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