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康五郎将石氏接走之后,几个出来相送的孩子才又回到正院内堂中。李遐玉、孙夏的情绪仍然略有些低落,李遐龄与孙秋娘陪着柴氏说话解闷。见两人依旧挂念着,柴氏似笑非笑:“难不成,将你们留下来侍奉我,也觉着委屈了?”
“祖母……儿绝非此意。仔细想想,阿兄去了,必定会事无巨细地都讲与我们听。他素来敏锐,倒是比我们去了更好些。”李遐玉道,“说来,正巧来了灵州,祖母可想多待些时日,也好四处走一走?”他们对灵州其实都并不陌生,但以前不便出门,从不曾全家一同出行。如今倒是正好,可在灵州利人市中逛一逛,亦能去附近寺观中进香听经。
柴氏略作思索,瞧了李遐龄、孙秋娘一眼,颔首道:“灵州这些寺观也多有灵验的,都拜上一拜,也正好为阿郎与三郎祈福求平安。你们若是想留在灵州过端阳节也使得,听闻黄河上有龙舟赛,咱们也可凑一凑热闹。”
听了此话,李遐龄与孙夏都兴致勃勃起来。孙秋娘则接道:“阿姊既然来了灵州,想必定要去拜访十娘姊姊。不如将她也邀出来,同我们一起赏玩景致?”李遐玉难得见她如此大方,笑道:“我已经写了帖子,明日派人送去都督府。十娘姊姊不宜出门,咱们去见见她应该无妨。到时候再问一问罢。”
柴氏闻言,低声命田娘子、周娘子备好礼物:“既是如此,也不该你们两个小辈贸然前去拜访。罢了,我如今来了灵州,若是不往都督府、刺史府递帖子,上门问候一番,也很是失礼。你们到时候便随我一同去就是。”世家大族之中,若非通家之好,绝没有让小辈独自出门拜访的道理。说不得她这把老骨头还须得动一动,带着孙女孙儿往来于灵州的官宦世家。仔细想来,弘静县毕竟太小了,人情交际也不甚出众。若想让孩子们增长见识,仍需多来往灵州,见一见真正高门贵族的做派才好。
翌日,柴氏便命人去都督府、刺史府分别投了帖子,不多时便得到了回音。因长安婚使不日便到达灵州,都督府、刺史府择了不同的日子举办宴饮欢迎这位天子之使,广邀灵州境内的世家官眷参加。她仔细核对了日期之后,便命李遐玉更悉心地备下了礼物,打算届时携着孩子们同去开阔眼界。
☆、第四十章 都督宴饮
几日之后,来自长安的婚使终于抵达灵州。待婚使在驿站中稍作歇息,都督府就举行了盛大的宴饮以示欢迎。灵州上下诸世家官眷皆取出最华贵的首饰衣裳,盛装打扮,满面喜色地乘着牛车马车前往都督府。消息灵通些的,已然打听出这位婚使的身份,简直喜出望外;消息不灵通的,也只当这是一次再好不过的露脸机会,自然容不得半点闪失。
李家别院离都督府并不远,出门的时辰也不晚,但尚未来到都督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就已经淹没在诸多华丽精巧的马车牛车中央了。他们家的牛车一向不常用,看起来十分不起眼。好不容易赶到都督府内院,后头就有不少车都试图越过去。只是,都督府迎客一向严谨得很,这些人便是心中再瞧不起,也不敢随意造次。
“原来是柴郡君。”在内院门前笑脸迎客的,是两位年纪约莫三十余岁的贵妇人。两人都梳着高髻,插戴着盛放的芍药与镶着宝石的玉梳。一个身着八幅银泥夹缬长裙,挽着泥金宝相纹披帛,显得尤为富贵逼人;一个不过是穿了六幅绞缬胭脂色菱花长裙,挽着鹅黄色夹缬披帛,看着妆扮简单,衣料却是奢华之极。
柴氏微微笑着迎上去,唤着两位贵妇的名:“老身难得来一回灵州,想不到居然便赶上了这次宴饮。许久不曾见两位县君,近来可好?”
“便是郡君想在家中躲清闲,恐怕阿家也是不愿的。好不容易才得了这样的机会,将郡君们都邀到灵州来呢。”其中那位装扮低调奢华的贵妇抿唇笑道,“刚要派人给郡君送信,却不想正巧便接到郡君的帖子,阿家高兴得很。若不是因筹备宴饮忙乱了些,她早就想着约郡君来都督府叙一叙了。这几位,是郡君的孙儿孙女罢?瞧着便俊俏聪慧得紧。”
“崔县君谬赞了,不过是鲁莽的小儿并小丫头罢了。”柴氏道。李遐玉、孙秋娘、孙夏、李遐龄遂上前向这位崔县君行礼问好,她含着笑将他们扶起来:“真是几个让人见了就喜欢的好孩子,柴郡君可得带他们出来多走一走。”
柴氏笑道:“最近接了好些帖子,正好让他们认一认人。”
李遐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崔县君,发觉她与李丹薇生得很有些相像,心里也生出了几分亲切熟悉之感。陇西李氏常年与清河崔氏互结婚姻,想必这位崔县君应该出身于清河崔氏。同为五姓七家的高门,一等一的世家贵女,处事风度却比旁边那位县君高妙许多。至少,待她们这等寒门之家亦是有礼有节——至于旁边那位县君,烦劳将脸上的不耐与不屑收一收罢。这哪里是来迎客的?简直就是来得罪人的。
“弟妹,我来招待柴郡君,后头应该是柳郡君的车,便有劳你了。”崔县君回首笑盈盈地嘱咐一句,便把着柴氏的手臂往里而去,又对旁边的婢女道,“让十二郎过来,带李家两个小郎君去马球场顽耍。另外,别忘了与十娘说,她心心念念的元娘妹妹来了。”
原来崔县君果然是十娘姊姊的阿娘!她也知道她们相交之事了,看起来亦似乎并不反对。李遐玉微微张大明眸,难掩笑意。孙秋娘、李遐龄也眉开眼笑,除了偶尔会吃吃醋之外,他们都很喜欢李丹薇的性情。至于孙夏,从未与李丹薇见过面,自然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片刻,李丹薇便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联袂而来。她梳着有些俏皮的双螺髻,插戴着栩栩如生的红玉石榴钗,着一身六幅石榴裙,显得极为鲜亮动人。那位少年郎的模样与她、崔县君都有些相似,眉目俊秀、英气勃勃,穿着一身朱红色窄袖圆领袍,更衬得唇红齿白。
见到李遐玉后,李丹薇便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两人虽然并未寒暄问候,但举手投足都充满了默契,嘴角噙着的笑意亦不用多言。柴氏与崔县君看在眼中,自是各有想法,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李十二郎态度亦很是热情地引着李遐龄、孙夏去了外院。便是他们走出了一段距离,李遐玉仍能听见他絮絮叨叨:
“早知道你们会来,我便也组一个球队了。偏偏兄长们都觉得我年纪小,马球场上又太过危险,他们顾及不来,便死活不让我去。”
“可惜我阿兄不在。他打马球可厉害了,一击即中,从未失过手。大兄和我只需听他的安排,便赢了好多回呢!”
“当真?唉,他怎么不曾来呢?眼下遣人去唤他还来得及么?”
“他大约正在军营里呢。李郎君若能派人去唤他一声,应该马上便能过来。”
听起来三人相处得不错,李遐玉便略微放心了些。谢琰不在,她难免有些担忧孙夏与李遐龄能否适应这样的交际活动。不过,也正因谢琰不在,他们二人才更该努力学会与人应酬才是。不然,总是受着照顾,何时才能独当一面呢?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崔县君也与柴氏说起了李丹薇前些时日的弘静县之行:“原本只想让她出门散散心,不想回来之后竟懂事不少,也不那么倔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弘静县的时候,多得柴郡君照料,还结识了元娘……”
“我可不曾照料十娘子什么。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将身边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完全无需外人插手。而且,她举手投足风仪出众,将我家两个小丫头也带得雅致了许多,不愧是卢夫人与崔县君教出来的陇西李氏贵女。”
“真当不得柴郡君的赞赏。她呀,骨子里还是毛毛躁躁,不晓事得很。”
说话间,便已经快要到正院内堂前了。崔县君停了下来,从手腕上褪下两个金玉红宝手镯,亲热地给李遐玉、孙秋娘套上:“好孩子,往后可得多来我们家走一走。十娘难得结交到如此合心意的闺中密友呢!”
里头传来一阵笑声,便听一位年纪不小却中气十足的贵妇笑道:“阿崔究竟是见了哪一家的小娘子?竟等不得与我们一同给见面礼了?”崔县君扬起眉,应道:“就怕这两个孩子太讨人喜欢,儿备的礼拿不出手,这才想领先一步呢。没想到,却还是教阿家听了个正着。”
一群仆婢上前,将她们拥了进去。柴氏不卑不亢地向着长榻上坐着的贵妇行礼问好。那位贵妇满头银发,面相显得很年轻,说话间虽和蔼,目光中却带着几分威严。李遐玉、孙秋娘也跟着上前行礼,心里明白这位一定便是李都督的夫人了。都督为正三品,而刺史不过是从三品,都督夫人自然是正三品郡夫人,亦是灵州品阶最高的命妇。
此时坐在内堂中的,不是灵州境内的世家贵妇便是四品五品的官眷。即使心里瞧不起李家的出身,面上也不会过于失礼。因李遐玉、孙秋娘头一回出现在这样的宴饮中,她们便都笑着拔下自己的钗朵簪子、褪下手镯臂钏等,给她们当作见面礼。她们自然也带了些小娘子过来,柴氏觉得好几个看着都脸生,便将身上的首饰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走了一圈见礼之后,李遐玉、孙秋娘脸都要笑僵了,收获却也很是不少。不过,两人都对这些名贵首饰不感兴趣,自然不会眼皮子浅地失了态。看在众贵妇眼中,也不得不赞一声:虽是寒门小户,教养却是不错。
“祖母、阿娘,元娘、二娘是头一回来咱们府上,儿带着她们出去走一走罢。”李丹薇见她们并不喜这种场合,便主动从一群姊妹中站出来。卢夫人、崔县君难得见她如此积极,自然颔首答应了。她身后一众姊姊妹妹瞥着李遐玉、孙秋娘,神情不一。
李遐玉尚来不及感叹大家族果真复杂得很,便再一次被李丹薇牵住了手。孙秋娘依偎在两人身边,就像一头误入狼群的小羊。三人向长辈们告退之后,走出内堂,沿着长廊往园子里去了。
同样是在园子中漫步,三人的步伐却看似灵动实则矫健,不多时便转了大半个园子。几位贴身侍婢倒是跟得轻轻松松,随出来服侍的其他侍婢却很是辛苦,只恨不得自己再生出两条腿来。也有见到她们好几回的旁观者心中奇怪:分明是三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怎地走了这么久也不歇一歇?竟似一点也不累呢?
都督府家的园子自是精心雕琢,处处几乎都是景致。譬如远观不过是嶙峋起伏的山石群,近看里头却曲径通幽,水流潺潺,甚至还有珠玉飞溅的瀑布;譬如亭台楼阁都只隐隐绰绰可见一角,百折千回之后,才在眼前蓦然出现,其精巧亦令人惊喜不已。此外,这座园子并不似许多人家那般,只顾着种名贵花木,而是林荫与花木相得益彰、互相映衬,也颇有一番刚柔并济之美。
因正值仲夏时节,日头已经很是酷热了,三人出了一身薄汗之后,便在凉风习习的湖边八角亭中坐了下来。湖中开满了粉色、白色的莲花,散发出阵阵清香,仿佛让微风中都带着几分旖旎清丽。
李丹薇吩咐侍婢送上些吃食浆水,笑道:“觉得这园子如何?”
“移步换景,自然是极好的。”李遐玉道,脑海中掠过些许景象,仿佛像是更雍容富贵的园林。她蹙了蹙眉,却并未再细想下去。如今她来过的最华贵的府邸便是都督府了,更美更精巧的园林自是无缘得见。
孙秋娘也感叹道:“咱们光是匆匆地走马观花,已经觉得很不错了。若是沉下心来仔细赏玩,肯定更觉着好罢?”便是她再不懂得欣赏,回想起自家的园子,也知道两者之间的差距足足有成百上千里了。
“或许看上几日、几个月仍是觉得新鲜。不过,若连续看上好几年,再如何精致的美景,也都会觉得腻味。”李丹薇轻轻一叹,“哪里像你们,偌大的一座贺兰山便如同后园一般,随时都可进去探一探。”
李遐玉禁不住笑了起来:“便是圣人天子,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后园呢。十娘姊姊真是太高看我们了。直到如今,想要深入贺兰山对我而言也绝非易事。”深山中的变故实在太多,便是武艺再高强,若不仔细准备亦很容易出差错。而且,谢琰、孙夏都盯得很紧,至今不愿放她与女兵独自入山。
李丹薇愁眉微解,笑道:“我怎地突然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你们好不容易来探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罢了,索性也不想其他了,咱们自顾自尽兴顽耍就是。待会儿宴饮的时候,你们也不必管那些个只会在背后议论的人,不用按着座次与那些陌生小娘子坐在一处,只管跟在我身后。”
李遐玉与孙秋娘自是颔首答应了。她们方才就已经感受到不少绝非善意的视线,当然不愿耗费时间与这些人周旋。有那点闲工夫,倒不如多在外头走一走呢!
“眼下时候还早得很,你们想继续逛园子么?或者……”
李遐玉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眸微微一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十娘姊姊,说起来,我目前倒是对一事好奇得紧……”
☆、第四十一章 长安来使
那一厢李丹薇带着李遐玉、孙秋娘闲逛花园,这一厢李十二郎领着李遐龄、孙夏,一路欢声笑语地穿过重重庭院,终于来到外院左侧的马球场外。方才隔着数座院落,三人便能听见一阵强似一阵的喝彩之声,诱得他们双目发亮,只恨不得能立即插翅飞到马球场边。如今眼前豁然开朗,更是觉着四周人声鼎沸,当呼喊之声响起来的时候,甚至完全听不见身边人在说些什么。
李遐龄一脸好奇地观察着四周,圆圆的眼眸中充满了惊叹之色。之前他在朱家庄园中所见的马球场,与眼前这座马球场根本无法相比!且不说北面砌起的那座足可容纳数百人的观战台,光是中间那块夯得格外紧实又以油反复浇灌过的马球场,就平滑光亮得令人禁不住热血沸腾了。
此时球场上已经有两队人马正在激烈厮杀,马蹄声如雷。时不时有人挥起球杖,漆成彩色的球在他们之间跃动,很是醒目。转眼便又到了抢球的关键时刻,支持不同队伍的观众情不自禁地高声大喊,而球场上众人的动作也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了。也不知是谁利落地一杖击出,球如流星般射入门内。
这一瞬间猛然响起的欢呼声,令李遐龄立即捂住了耳朵。直至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他才随在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李十二郎身后,往观战台而去。孙夏握着拳头看向场中央,只恨不得换成自己在场中御马飞奔,回过神来之后,赶紧跟了上去。
趁着两支球队换马的工夫,李十二郎寻了个合适的空地坐下来。或许因他是都督府小郎君的关系,这块地方的视野相当不错,如同一个独立的观景亭。里头还有服侍的仆从,十分知机地送上吃食浆水,而后立即退到一侧默然静立。
“方才击球的,是我家阿兄!”李十二郎兴奋难耐地道,指着正在马球场两侧换马顺带换衣衫的球队,“就是穿松花色袍子的那一队,中间正拿球杖指着球门的,就是我阿兄!不!应该说,都是我家兄长!”
李遐龄知道他排行十二,却不想原来并非族中排行,而是自家堂兄弟排行,不禁感叹:“原来你竟然有这么多兄长。”不过,他也曾听李丹薇提起过家中兄弟姊妹,似乎关系并不算太好。所以,他倒也不羡慕——与其有这么多不算太和睦的兄长,倒不如他家的两位兄长来得亲热可靠呢!
“我家确实人丁兴旺得很。”李十二郎朗声笑起来,又指着另一队穿石青色锦袍的,“那也是灵州城中有名的一群世家官宦子弟,与兄长们颇有几分交情。他们常在一起骑射狩猎,打马球的技艺亦是不分上下。”
孙夏则看向场边的计筹架,松花队得了十五筹,石青队十三筹。只需一队击满二十筹,便算是赢了。如今不过相差两筹,松花队领先,石青队却仍有机会。这场球赛已经过了大半,约莫午时前定能结束。若是下午还有人意犹未尽,说不得便会临时组成球队,到时候他或许也可下场试一试了。
不多时,球队便换了马与袍服,继续满场飞奔。李十二郎看得很是投入,激动之时甚至握拳跳了起来,毫无所谓的名门世家贵公子风范。李遐龄虽也兴奋,但总觉得若没有谢琰下场便像是缺了什么似的。在比赛间隙中,他偶尔左顾右盼,突然于观战的人群内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奔了过去:“阿兄!!”
那位着一身竹青色窄袖翻领袍的俊秀少年郎,可不正是风度翩翩的谢琰?他闻声回首,见是李遐龄,似乎也并不意外,噙着笑道:“果然,来马球场上便定能遇见你们。阿夏可在?你们是随着谁一同过来的?”
“李家十二郎带我们来的,大兄正坐在那里看球呢!我们的坐席视野更好些,阿兄一起去么?”李遐龄回道,想到不日谢琰便要远行,又难免有些惆怅,“阿兄要跟着祖父出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谢琰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先前此事不便明言,如今你们都知道了也好。”说罢,他忽然顿了顿,眯起了双眼,乌黑的瞳眸中掠过几丝无奈与纵容:“玉郎,元娘与二娘可是随着祖母去了内院中?”
李遐龄点点头:“有十娘姊姊在,便是再无趣的饮宴,阿姊也会觉得高兴罢。”
“呵呵。”谢琰挑起眉,带着他越过人群,朝着观战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而去。李遐龄刚开始尚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待瞧见三个连帷帽也没戴的盛装小娘子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失声叫道:“阿姊?!”
李遐玉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马球场上的你来我往,丝毫不在意周围那些世家子弟好奇打量的目光。就算在长安,看马球亦是世家贵女们喜爱的活动,更别提民风彪悍的灵州了。她们如此行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不过,因周围喧闹无比,待听得李遐龄的呼唤声时,谢琰已经近在眼前。
李丹薇从未见过谢琰,有些稀奇地观察着这个少年郎,心中暗暗赞叹:若是仔细论起来,便是她嫡亲的兄弟李五郎、李十二郎,也没有眼前这个少年这般出众的风姿。不论谁见了他,恐怕都不认为他会是寒门之子。若非顶尖世族,绝对养不出这般雅致而又隐藏骄傲的铮铮风骨。她早便知道此人只是李遐玉的义兄,不禁猜测起了他真正的身份,心中猛然浮现的自然是——陈郡阳夏谢氏。
“阿兄?”李遐玉亦是喜大于惊,脸上浮起笑靥,“原以为阿兄入了军营,便再也见不着了呢。莫非,阿兄是随着祖父来的?”如此盛大的宴饮,作为正四品折冲都尉的李和自然能得到邀约。不过,谢琰当初的身份是他身边的部曲,为何却能够来到处处皆是世家官宦子弟的马球场当中?
谢琰回道:“因得了婚使特许,我恢复了身份跟随在祖父身边。”提起此事,他便不免想起昨日军营中的片段。当时他正以部曲的身份,与军营中其他折冲府的府兵较量,屡战屡胜,给河间府挣足了颜面。李和极为高兴,许诺不再计较他先前给李遐玉私下透消息的行为,还答应共饮那坛他珍藏已久的富平石冻春。祖孙二人想到石冻春的滋味便馋了起来,正要回军帐开怀畅饮,旁边便有人将他们唤住,说是也想试一试身手,却不想上场的竟是那位婚使带来的部曲。谢琰十战五胜,来到婚使跟前——那人抚着胡须大笑,却对李和道:“这小子哪里是什么部曲?莫不是李都尉的孙儿罢!!部曲家可养不出这般风骨的少年郎!”
“阿兄见过婚使?”李遐玉神情中多了几分急切,“那位婚使可是好说话的?”
谢琰立即收回浮动的思绪,笑道:“阿玉,原来你还念着呢。祖父说得是,你很不必冒险行事。先前咱们都想得差了,此番毕竟不同寻常,还是谨慎些为好。”
李遐玉很快便冷静下来,又问:“婚使究竟是何身份?我先前还与十娘姊姊说,不知能不能远远看一看这位从长安过来的高官呢。只是,想到宴请婚使必定在外院正堂,我们根本不可能进去,这才来了马球场。”她们也是想着马球场如此热闹,或许都督会引着婚使前来观球,才悄悄地过来了。
“想不到你竟如此好奇。”谢琰道,“此番婚使不是旁人,正是兵部尚书崔公。”
“兵部尚书崔公?那位曾数次出使突厥、吐谷浑的崔公?”旁的高官李遐玉或许不知,但与边疆兵事息息相关的众多名将名臣,她皆记得一清二楚。这位崔公,便是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长崔敦崔礼之。他深识突厥、铁勒、回纥等诸蕃之情,精通蕃语,频繁奉命出使安抚诸部落,数度化兵戈之乱于无形。从灵州都督转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书。虽说当初出任灵州都督只不过几个月,但说来与灵州也很有渊源,亦曾是李和的顶头上官。
李丹薇也接道:“就是那位崔公,书画诗赋策论四绝的崔子竟之父。”
“原来崔公竟是崔状头之父?”李遐玉从未背过世家谱系,并不知博陵崔氏二房的人丁传承境况。然而,因钟爱书法的缘故,她却素来十分崇拜崔子竟,平时也多临摹他的摹本,最爱收集他流落在外的字画。“那我可更得好生瞧一瞧崔公的模样了,说不得崔状头年老之后,也是那般面貌呢。”
李丹薇拊掌笑道:“可不是么?真是难得的好机会!”
谢琰自己便很是推崇崔子竟,也曾忍痛割爱送过好几回他的字画与李遐玉,自然知道她难得流露出几分小女儿心思,笑道:“眼下都督与崔公都在正堂内,说不得待会儿便会过来看马球。你们三人待在此处太过拥挤,倒不如选一处视野好些的坐席。”
“十娘姊姊,十二郎带我们坐在那边,不如同去?”李遐龄终于得了机会说话。孙秋娘忙跟着颔首:“此处前头都坐满了人,一到击球的时候便都跳了起来,弄得我们什么都瞧不见,只能心里干着急。”她身量最矮,每到那个时候,满目都是人,哪里还能看见马球场的边边角角?
李丹薇、李遐玉自是答应了。来到李十二郎、孙夏所在的观景台上时,两人看球看得太过入迷,竟完全不知李遐龄出去了一遭。孙秋娘不免掐了自家兄长一把,对上他茫然的目光之后,心里长叹不已。李遐玉与谢琰倒是并不在意,李遐龄已经将满九岁,并不是稚童,也无须看顾得太紧。
坐在此处安安稳稳地一边用吃食浆水一边看球,自是比方才安逸许多。李遐玉对马球并不算狂热,在看球的间歇中,仍不免挂记着方才之事,悄悄问谢琰:“阿兄,崔公可是生得雅致得很?”
“……”谢琰仔细一想,道,“崔公常年在边疆行走,便是曾经再雅致不过的世家公子,如今也早便不雅致了。不过,若论容貌,确实很是不错。不然,崔公之弟也不会尚了真定长公主。”数百年来,品评世家子弟一看才华一看容貌,只有才貌双全者方能名动天下。久而久之,这样的习俗流传下来,容貌昳丽者无论是仕途婚姻或是名气,都会更高一筹。世族子弟说起容貌,也绝非羞耻之事,而是骄傲。他虽然厌恶那些个空有什么容貌气度的绣花枕头,却也并不认为容貌出众是坏事。不过,当才华压不住容貌,只能凭借着容貌走上歪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来崔公之弟居然是驸马。”李遐玉道。提到“驸马”二字时,忽觉有几分艰涩复杂,仿佛这个词很是沉重,心中有一股盘旋的信念不愿她提起似的。她想起无数次做的噩梦,很淡定地将这些感觉暂时放到一旁。“阿兄居然连这些都知道……”
天底下背过世族谱系的人都知道——谢琰心想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李丹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接道:“若是有心人,别说六部尚书了,便是诸位侍郎、刺史的家系,亦是一清二楚呢!想来,谢郎君也很费了不少功夫。”
谢琰瞧了她一眼,并未继续说下去,只道:“你们瞧,那头走来的,正是都督与崔尚书。”
李遐玉立即转首看去,果然见两位精神奕奕的老者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左侧的正是灵州都督李正明。他已经年逾七十,依旧很是健旺,龙行虎步间赫赫生威,却也自有出身世家的风仪。右侧的老者年约五十余岁,须发斑白却毫无老态。他确实生得一付好容貌,然而,相较而言收敛含蓄的气息,却令人一眼望去便会忽略他的脸孔以及高大健硕的身量。在他身上,文人的儒雅气息与武人的坚毅执着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让人丝毫不敢轻视,却也不会过于防备。
李遐玉端详半晌,叹道:“天子之使当如此。”锋锐无匹之人易令人心生提防,风度雅致之人胡人却不懂欣赏。崔尚书果然不愧是常年与胡人打交道的使节,连外貌气度都仿佛是天然为此而生一般。
谢琰亦低声感叹道:“男儿亦当如此。”当年博陵崔氏二房人丁凋零,只剩下崔敦、崔敛兄弟二人时,谁又能想到,他们今日竟能满门煊赫?振兴家族,绝非死抱着贡举一途不放,而是需要更具有冲击性的功勋,需要谋划,需要经营,或许亦需要牺牲。
☆、第四十二章 知交遇阻